下降流
禹风
一
从塔比拉兰机场去阿罗娜海滩,过桥时候,莫滔望着蓝色澙湖陷入了冥想。他忍不住怀念十二年前在澳洲大堡礁浮潜时追过的那条大青衣。
青衣,对很多人来说,是宴席上一道佳味,对莫滔,却是跨越物种的奇恋。那天也奇怪,特别奇怪的一天啊。烟草公司在全球的政府关系人员都到了道格拉斯港,大老板把雪茄从嘴里拿开,咧嘴一笑:“先潜天,再潜海!”
所有人,不管会不会,都练练胆量。
上午,直升机啪啪啪响,人好比在陀螺里往上旋,一下子宾馆变成了小积木。与莫滔同机的泰妹保持着曼谷式甜笑,手却下意识捏紧了莫滔的胳膊。
还好并不要求自己一个人跳,是挂在职业老手胸口一起跳。往机舱外蹦的时候,莫滔觉得心脏收缩成一枚核桃,汗水从腋窝涌出来,远处泰妹的尖叫类同鸽哨……他缓过气后,觉得迎面扑来的大地锦绣缤纷……
下午,所有人都变得大胆莽撞,上船时候,一个接一个开鲨鱼玩笑。
气垫船足足往外海行驶了两个小时,在一片浩瀚碧色中停泊。澳大利亚船员指着不远处一片翠绿,那是深潜的人和浮潜的人共同的目的地。
那会儿,莫滔还不能说会潜水,他只在北京极限俱乐部的玻璃缸里接受了初步训练,拿过一张中法合办的初级证书,却没下过海。至于没下过海何以拿到证书,只有天晓得了。不必对老外解释,永远解释不清。
莫滔是有头脑的人,他选择了让自己显得资浅却更有把握对付的浮潜。
呼吸管咬在嘴里,戴好了潜水面镜,大堡礁的海水清凉宜人,涛声温柔得像儿歌。莫滔脸往水里一浸,嗨,海中央的珊瑚礁是歌里草原,是书里林海,是妖精出没的游记……
就那个瞬间,莫滔看见了大青衣。
一道绿光滑过珊瑚的平原,猫大一条青衣刹那浮近莫滔,它屏息静气,腹鳍张开,定身在海波里;莫滔惊奇地在面镜后睁大眼睛,往下一个猛子,朝斑斓的一片绿扎去……青衣真是绿色的代言鱼啊,浑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绿斑,中间嵌五色灿烂线条,赛过一圈圈的等高线地图。它等莫滔向它伸手过去,一个滑翔式涌动,游离他指尖,又在下一朵珊瑚上等他……
莫滔抬起头,看同在珊瑚礁上浮游的同事:欧洲人和美国人的皮肤晒得黝黑,亚洲人一个个白生生的。
他埋头澄澈海水,继续寻找那条青衣。青衣耐心地在一米之外等他,它鼓鼓的眼睛没有笑容,却充满好奇。莫滔吞吐着呼吸管输送的海面清新空气,沉入了午后之梦……
青衣且逃且驻,那一身斑斑点点流线型的绿,令莫滔产生熟悉又陌生的生理冲动:很多年没忘情追逐女孩子,这追而不得的感觉太可贵了,要哭了……午后天气晴朗无云,阳光透过海水,操纵层层光线涟漪,好比春天毛毛雨,沾湿了硬珊瑚。莫滔发现一种舒服的节律,人顺着这节律游动,腰肢起伏,足以想象自己是海豚。
莫滔想,我是一条海豚,追求一条美不可言的青衣,这是一个属于大海的恋爱故事。那青衣,仿佛享受被追逐的快乐,如十六岁少女,不停逃开,不停回头凝视莫滔……
莫滔终于累了。他抬起头,踩着水,把潜水面镜推到额头上,抹掉眼皮上海水,四处张望。心,骤然急跳,咚咚咚,一声高一声,他眼前发黑,真要昏过去:公司雇的船不见了!不但船不见了,刚才还周游身边的同事,一个也不见了!
这种事在澳洲不是没发生过。今天接待蜂拥而来的公司客,船潜公司破了常规,谁能好好清点上船人数?烟草公司的人马早晨刚跳过伞,中午兴许偷偷喝了点酒,晃来滑去,在船上移动,谁又能记得住谁?
莫滔感到四肢发软,一阵阵心慌电波般在胸口发动。他看看天,太阳高挂,他看看海面,波平浪小,珊瑚礁深蓝淡绿,视野里三百六十度海天一色……
完了!
腿肚子上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莫滔吓一跳。他把面镜戴回,面镜在海面蒸出了细密雾气。他用力把面镜脱下,放到海水里漂洗,再努力戴回去的时候,绝望地焦虑起来,简直想哭。他低头往水下看,正看见那条大青衣温柔地往他腿肚子上又蹭了一下,好比陆地上的一只猫……
要节省体力,不能绝望!
说说简单,谈何容易?
莫滔终于浮在水面上,拍动脚蹼,用呼吸管呼吸,这样最节省能量。他看不清珊瑚,也看不清那条青衣;他看见黄昏,看见夜晚降临,看见...
莫滔吓得从水里跳起上半身,啊啊呼喊着环顾四方,还是什么也没有,只有波平浪静的广袤大洋,阳光灿烂……腿肚子上,青衣不依不饶地轻轻蹭他,他伏下脸看那水中绿色的大鱼,它是传说里的死神吗?
莫滔神经麻木了,他浮在珊瑚最靠近水面处的海水上。实在无力的时候,也许可以踩在珊瑚上喘一口气。大青衣漂亮地打了个回旋,浮到莫滔面镜底下,叫莫滔真真地看清了它:一条被红色金色线曲折分区的墨绿和亮绿交织的典型咸水鱼,海是它的家,它想留住莫滔,如人从水里钓出它的同类……阳光刺透浅浅的水,照亮了青衣,如一条魔鬼,它浑身绚丽得耀眼生光……它的眼睛调皮地打量着落单的人……
莫滔本以为出租车会行驶在阿罗娜海滩和大批宾馆餐厅游乐场之间,让他到达潜水俱乐部之前饱览美色,可出租车一直在稀疏的热带树林里行进,周围是椰树和简单的农家棚屋。一问司机,才知道没什么海滨公路;海滩在左边树林的那一头,车要拐进树林,首先抵达潜水俱乐部和宾馆的背面,然后,先生您提上您的行李,走下海滩去,才看得见薄荷岛的大海!
原来如此,莫滔明白了。车拐进一条破破烂烂羊肠小道,如开往野外一个农家,停在一栋老房子背后。
他从车上跳下来,不急着拿行李,迟迟疑疑看几个黝黑的本地女人。一位菲律宾大婶问司机:“客人去哪里?”司机说:“潜水!”
莫滔忽然看见救星:有辆自行车载着个西方人驶近来,四十来岁的瘦男人从车上跳下,司机拦住他:“先生,有人找潜水俱乐部!”
莫滔不等白人发问,恳切地伸出手说:“先生,请问附近有PADI潜水俱乐部吗?我第一次来。”
瘦男人别别扭扭笑了,举起自行车下台阶:“PADI?我那家似乎是呢!”
莫滔就此认识了大鲸潜店老板西班牙人蒂亚戈,认识了蒂亚戈,才会认识他妻子。
二
找旅店住可不能随便。对一个单身来潜水的人,旅店将是他的大本营,或者成为他的麻烦窝。
大鲸潜店背后就有旅馆,不过莫滔观之却步,倒还不如说这是家看不见旅客的大宅。他把行李扔在蒂亚戈店堂里,往热闹的东边走。没几步,海边就又有旅馆,再走百米,好好儿有家像样的宾馆,外面对着海的半露天餐厅里坐着很多西方客,也有亚洲脸。进去看房,房价正优惠促销,他下意识摸摸口袋,松了口气。拉开窗帘,房间玻璃窗是固定死的,外头一个长满野草的院角。Wi-Fi信号试了,极好。衣橱里还有个不小的保险箱。
既然找好了住处,不急着去拿行李,天色尚早,差不多下午四点。莫滔半身汗,关起门冲个凉,拿起背包,到宾馆门口喝一杯。
景色如画,比画浩荡。如果有人拿着饮料站起来,往前十步就是下海滩的石阶,海滩很短,马上就到白沙清水。
坐在桌边望海,海既不深蓝,也不天蓝,是正点的海蓝。白色螃蟹船停在岸边,远处也有。有人在近岸浮潜,看得见他们的面镜和呼吸管。莫滔目光回到宾馆门口几棵大王椰上,看见它们,人才确认这是热带。圆脸的菲律宾女郎把他要的椰子送来了,椰子上的刀口是斜着往下砍的,砍出小碗大口子,白椰肉盛起淡甜水……
半夜航班一路劳累被椰汁甜润了一下,莫滔看见右手前雅座上两个男的一齐痴望着一个女生,女生背对莫滔,正咯咯笑。
莫滔猜这三个说中文,听了听,原来和莫滔自己一样,都讲上海话。他看不见女生的脸,只看见齐肩黑发和丰满的背影。一个男生长得不错,眼窝深陷,眼睛发亮,笑容含蓄,二十多岁;另一个男生年纪相仿,方脸黑皮,三角眼,满脸胡楂,咧嘴大笑。
喝完椰汁,莫滔站起来签单,背着包走宾馆和沙滩间泥土小路,往西去蒂亚戈的大鲸潜店。他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一望,正望见坐两个男生之间那女生的白脸,她眉毛粗黑,嘴唇肉嘟嘟,看着比男伴们年轻些,别有一番韵致。
大鲸潜店分成一线铺开、面向大海的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露天游泳池,周围放一圈白色躺椅,红鸡蛋花树盛开。中间部分是潜店店堂,分成前台和教室。前台坐一个深肤色的菲律宾女秘书,负责记录和收费。前台旁有一排不起眼的储物柜,上头放免费茶包、洗净的杯子和热水,供客人自助。教室有会议桌、椅子、黑板,也有投影仪。店堂再西边那部分,是潜店清洗潜水装备的水池和储物间。
潜店离开沙滩有一大段距离,靠潜店玻璃墙放着几张咖啡圆桌。往外还有晾潜衣的几排衣架,衣架边亮堂堂明晃晃堆放着十几个用过的气瓶。一个大而长的厚木桌横放着,供人出水下船后先搁下背后气瓶。载客出海的螃蟹船泊在视野里的沙滩边……
蒂亚戈颇有些人马为他打理生意。门口一张小圆桌上围坐几个土著小工,小声吃点心聊天;中间小圆桌上坐了两个说法语的老头,边喝热茶边聊潜点;东边小圆桌坐着英国人路易斯,蒂亚戈在或不在,都是他接待客人。
莫滔走过去,路易斯慌忙站起来,笑着同莫滔点头。莫滔笑笑,开门见山:“我总得挑一个潜店,现在就得做决定。你们的价格怎样?”
其实他了解阿罗娜海滩潜店的平均价格,潜店之间不可能有大的区别,他想谈的别有其他。听路易斯一一道来,莫滔就问:“你们的潜水向导什么国籍?”
路易斯自己是潜导,英国人;另有一个法国人加斯东和一个德国人汉斯;再有就是本地菲律宾潜导了。
莫滔说:“我准备在这里潜一阵子的。我要做一次复习潜,还要一对一潜导,行不?”
“一对一潜导每次加收五百披索。”路易斯点头。
“有什么优惠呢?一般潜店都有优惠吧?”莫滔已经在往外掏潜水员资历证了。
“潜十次送一次。”路易斯冷静地说。
他走到店里去付定金,看见土著秘书身边原来还坐着个欧洲女人,金褐色头发,三十多岁年纪。她同莫滔笑笑,说自己是莎拉。菲律宾秘书笑着挤挤眼,莫滔恍然道:“哦,老板娘吧?”夫妻老婆店,蒂亚戈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会儿没影子了,莎拉暗暗坐镇。
他付过定金,把自己的潜水计划跟莎拉大约说了一遍,听起来比别的客人想潜的次数要多,是个好客人啊,也不讨价还价。
说好了第二天就安排复习潜,然后在近岸无流海域加潜一次。一日两潜,中规中矩。莎拉和路易斯手指摸着墙头白板一起排班,次日潜导只有加斯东和菲律宾人。讲定要加斯东当潜伴,莫滔告辞,第二天一早八点半再来潜店。
天气热,坐了一夜飞机,在马尼拉机场又等到下午才转飞薄荷岛,莫滔疲乏上来了。走回宾馆,又在门口餐厅坐下,要了瓶本地啤酒,冰镇沫子冲着喉咙。他瞥一眼风景,看那两男一女还在原来位子上,说着莫滔听来一清二楚的上海话。
匪里匪气那个男的说:“你不用担心,游泳池里培训一上午,下午就能下海,我在你边上,你怕啥?”
女生尖叫了一声:“我怕的,我最怕水。你还是跟张琪一起潜吧!”
名叫张琪的那个漂亮男生笑笑:“我也要先培训呀,我俩一起培训多好。”
粗豪那个又笑了:“他陪你培训,我王气瓶陪你潜水。你培训完了就归我。”
女生粉拳打过去:“你们俩去培训潜水,老娘自己一个人玩薄荷岛!”
“我不放心。”张琪说,笑吟吟的。
“我实在不放心!”自称王气瓶的那个笑说,“这里菲律宾男人个个同我一般健美,你可能会看昏头。”
“放心!”女生抬起头,黑头发飞一个旋风,“我有定力,我坚决不下水!”
三
空调很足很凉,睡眠却断断续续。
梦来得突然,人是在浅浅海水里,离开海面差不多只有五六米,就是潜水归来做五分钟安全停留那深度。莫滔在水里捏住鼻子,做空腔平衡,耳朵有点痛。
父亲学校院子里的池塘漂着翠绿细密的浮萍,荷花零星开放于浮萍之上,有一种钢蓝色的豆娘在荷叶上浮动,它们举起透明羽翼休息,露珠在荷叶上滑行……父亲的讲课声轰鸣着从教学楼三楼涌出来,汇入夏日的市声。
莫滔大概只有十来岁,刚跟着父母搬家,从市中心搬到城西。他形容不出搬家的感觉,他感到气闷,感到肚子胀气,已经好些天没好好大便;他别扭,觉得大便时附近有莫名其妙的眼睛偷看他;他从马桶上立起,气恼地跑走。父亲忙着备课,母亲忙着采购和整理,他们只摸摸他头,扯扯他耳垂,亲昵一两记,没关心他的便溺。
莫滔跟父亲来他学校,在他办公室喝学校给老师们预备的冷饮水,自己和自己下飞行棋。父亲上课去了,他跑池塘边看荷花,看见了豆娘。
豆娘是小蜻蜓么?蜻蜓把翅膀摊开,豆娘却把翅膀举起。莫滔伸手,小心翼翼想捏豆娘翅膀,豆娘往前一溜,又停在荷叶上。莫滔努力一够,成了!他捏住了豆娘的薄翅,手指间有一种细微的质感,像捏着有纹路的玻璃纸。这时候,脚下干泥松塌了,莫滔莫名其妙看见自己眼前浮萍多了起来,越来越近,噗一声,他进了池塘,脸越过了浮萍,到了水底下……
空腔平衡做了好一会儿,终于莫滔低头看见了在脚底下又七八米深处等他的潜伴;他放弃了直立姿势,低下头竭力朝海下扎猛子,耳朵疼得受不了;他又浮起一两米,直立在那里再次做平衡。他明白自己的配重轻了些,现在回去加没可能,只好再次埋下头,往深处扎猛子……
浮萍底下光线黯淡,像一个人突然从阳光下钻入一个密室,莫滔看见每株荷花底下都有泛着青苔的老坛子;阳光从被他撞开的浮萍缝隙刺进来,如密集的几束灯光;小小游鱼疾速拐弯,鱼脸上显大的眼珠呆呆看着沉下来的莫滔;浮萍在合拢,“灯光”慢慢灭了……
莫滔觉得自己耳压平衡没做好,不过,他还是潜到了十二米深度,赶上了潜伴。他的耳朵不太刺痛了,可耳朵深处留着难受的感觉。他想看清楚自己的潜伴是谁,可就是看不清,那个人一个劲儿急急往下钻,像海下有什么目标。莫滔环顾四周,能见度不怎么好,蓝色海体里有很多漂浮物,像天空飞满了灰尘……
小孩子浑身都沉到了池塘底下,他一直憋着气,现在姿势成了仰躺,眼睛看见浮萍变成白色云彩,微微透出叶面另一侧的绿。云彩遮蔽了莫滔,消除了一个儿童落水的痕迹……
他吐出一串气泡,转过头看见了池塘里那只有名的老王八。老王八惊恐地瞪着眼睛,伸直褶皱头颈,从一只倒扣的破瓦罐后面偷看莫滔;莫滔憋得受不住,嘴巴不知道怎么了一下,猛喝了一大口池塘底下的臭水……
空调突然发出咔咔咔声音,像一个人的手卷进了复印机,莫滔一下子睁开眼睛,怔怔看着房间里的暗。他想起来了,他在菲律宾。刚刚到达,是来潜水。
打开门,他像吃了感冒药一样,昏昏沉沉往明亮地方走。才不过夜里十一点,晚餐是收过了,地球上各个角落来的人还在夜色里坐着,喝酒闲聊。
他要了一杯莫喜多,从朗姆酒和糖水里把薄荷挑出来放在桌上,几口就喝尽了。一股冰凉化成暖流,物理上暖了他心头。他坐着打开自己的潜水日志,翻到空白页上,一笔一描,想画出脑子里飞舞的豆娘……
他一瞥,又瞥见了下午的那个上海姑娘,现在她面对他这方向坐着了,没在笑。男生不是两个,只剩下了一个,背对莫滔。男生说:“要么是他,要么是我,你早做决定,我虽然同他是兄弟,也不能同他分你!”
“你不要逼我。”女生的嘴嘟起来,眼睛看着夜色,没看男生。
“唉!”男生长叹了一声,仿佛叹息里藏着深深的灼热,“小珠子,你想想我们的马拉松也够长啦!我俩中学坐在你背后,我俩看着你变啊变,我和他变成连体婴儿啦!再这么下去,你都快成了我俩的娘了吧?现在,我已经准备好:快刀劈下来,连体婴儿一分为二,你挑一个,另一个自奔前程。”
莫滔听得出神,打响指又要了一杯“自由古巴”,朗姆酒在可乐里,好比猫在夜色里,太有活气了!他喝着,听那女生回答。
女生说:“你俩约了我来,不是来玩?我上当了,你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她越过男生肩头,戒备地瞟了莫滔一眼;莫滔和她目光接了一接,转过脸望着余烬未灭的烧烤摊,用英语大声喊服务生结账。那女生不再看莫滔,她伸出手,在那长相和脑子同样费劲的男生头发上撸了撸:“回去睡觉,别闹了!”
莫滔站起来回房间再睡,一路自言自语:“真说得不错,有点像娘和傻儿子啦!”
早晨闹钟鸣响前五分钟,莫滔自然醒。他按掉闹铃,把脚蹼、潜水靴、潜水袜、连体两毫米潜服、面镜、一级头、二级头、潜水电脑表小心翼翼放进帆布包,一级头用毛巾裹着。他还往这包里放了浴巾、牙膏和眼镜盒,眼镜盒里放了近视镜和零钱。墨镜戴脸上,其他重要东西放进不带走的背包,背包直接锁进了房间的保险箱。
宾馆门口坐下来吃早饭:美式香肠煎蛋加咖啡。身体得了热气,近来一直发僵的胃舒缓下来,他呆望蔚蓝天空和同色海面。
见到加斯东,莫滔愣一愣,他本以为加斯东是个小伙,原来竟是瘦瘦小老头,大概五十五岁往上,头发都开始秃了。加斯东问:“现在就开始复习?”
莫滔跟他走进教室,加斯东开始写黑板,帮他回顾每下潜十米增加一个大气压之类的常识,莫滔笑嘻嘻点头,抢着把知识点说出来。加斯东走完一套,说:“下泳池吧!”
莫滔发现自己忘记如何把气瓶和其他装备组装起来,等弄明白,从泳池浅水慢慢往下游到深水去,他还是熟稔的。加斯东让他把呼吸器二级头从嘴里拿开,放回去;把二级头扔掉,用手找回来;水下解掉配重,戴回去;面镜排水;脱掉面镜戴回去……加斯东把一块配重铅块掏出来放在池底,慢慢吐气,沉下脸去吻铅块,让莫滔照做。莫滔吐出胸中气,缓缓沉下嘴来,也碰一下铅块。加斯东往浅水游,回头细看莫滔打蹼,点了点头……
出了水,加斯东说:“喝杯咖啡,我们下海吧。”
四
很多人喜欢到东南亚潜水,这里服侍人到位。莫滔和加斯东坐着喝咖啡,潜店的小工忙着把气瓶和一级头连接好,固定到BC上去,最后检查余量表,指针指在200巴。
加斯东介绍说:“现在去的潜点叫大屋礁,我先让你找到中性浮力,然后你跟着我。不用担心。”
莫滔问:“有流没流,大不大?”
加斯东做个苦瓜脸:“没什么好害怕的,潜水本身的意义就是放松。那里没有流,平静如水族馆。”
莎拉满面春风走出店来,高高兴兴发音勉强地中文招呼一声“莫”:“去湿一湿,唵,湿一湿吧!”
“哦,你嫌弃我们太干了!”加斯东看着她,若有所思说。
“去你的,老不正经。”莎拉挥挥手,带个孤单的印度姑娘往泳池去找人。莫滔瞄着莎拉的腰身,好番体态!
加斯东背上重重的气瓶和装备,朝沙滩走去。莫滔放下咖啡杯,央求小工帮他将装备上肩:“重了点,我怕扭了腰。”
他小心翼翼跟上加斯东,螃蟹船在浅滩上下起伏,一个黑三角脸的菲律宾船工阴郁地站在船头,看他们吃力跨上船去。海面多么美丽,淡绿中隐隐约约看见摇动的珊瑚影子,群鱼在船舷边忽隐忽现。船工示意莫滔和加斯东面对面坐,保持船体完美的平衡。他发动了雅马哈,船朝海的宽处疾驶……
到潜点,加斯东做个OK手势,问莫滔可不可以下水。莫滔尴尬地把涂了牙膏防雾的面镜递给三角脸:“谢谢,帮个忙!”三角脸一笑,接过去,俯下身子拿海水洗面镜,洗净牙膏,交还莫滔。
跟着加斯东跨步入海,两人在海面上浮了三十秒,莫滔检查自己的面镜和呼吸器,加斯东什么也不做,看着莫滔。然后,两人双双举起低压管,排出BC余气,一下子,人浸到清澈海水里。
加斯东像块石头那样沉到了海底沙滩上,莫滔很久没潜水,他不停吞咽着,想平衡耳压,有几次痛楚来临,又悄悄减弱,大概折腾了半分钟;他觉得面镜死死扣在鼻子上,叫他头晕,于是他用力掰松了面镜,水没进去,人一下子松快了,耳朵也立马不疼。他吐出长长的气,觉得自己降落下去,看见加斯东就在眼前。加斯东朝他点点头,领他往下潜。
他们降落到了一道海底峭壁前,峭壁是黑色的,仔细看,上面长满了纯黑色的软珊瑚,大大小小五色缤纷的热带鱼类在珊瑚上打转。加斯东回头看莫滔,莫滔觉得自己很舒服,对他做OK手势。加斯东加力往下潜,莫滔头冲下跟着扎猛子,抬起手腕看潜水电脑表,深度一个劲儿增加,已经到了水下二十六米。
加斯东开始平游,手里叮叮棒指给莫滔看稀罕的鱼;一条绿色笛子鱼漂过,没音乐,只有海水轻轻的咕咕声。加斯东用棒子挑开海葵和毛头星,叫莫滔看里面躲着的红身白点虾……往峭壁外侧看,但凡你有开阔空间恐惧症,就会心跳加速了:浩瀚的大洋无边无际,人像小鱼浸在巨大蓝色水体里,依赖背上那只储藏空气的钢瓶。若空气耗尽没有救援,一个人顶多拥有三十秒钟清醒时间,然后就是焦虑和意识模糊,终至失去知觉……
莫滔想其实这是最省事的解脱方式,快得让人费解,连回顾最珍惜的往事也来不及。
盘底不久,慢慢上浮途中,加斯东继续当一个卖力导游。两条柠檬黄的蝴蝶鱼好奇地环绕着加斯东,他看上去像个戴花在鬓角的老头;加斯东在离海面十米的地方掏出红象拔,拿备用二级头往里充气。两人在五米深处作安全停留,莫滔感到不由自主的浮力,他竭力往下扎猛子,把肺里空气一个劲儿吐出来,还是不奏效。加斯东伸手扯住他,一直等五分钟的安全停留满时。
浮出水面,莫滔鼻子里流出橙色液体,不是血,是某种有内容物的体液,他厌恶地把橙色东西往海水里抹。加斯东说:“我觉得你的配重轻了,应该要十二英镑。”
回到大鲸潜店,加斯东飞快地卸下装备和气瓶,跑泳池去了。莫滔慢慢把气瓶搁到室外大木桌上,一道道解开快捷扣和搭扣,表演缩身术般把手臂从BC里往外抽出来。只见那莎拉走着曲线从泳池边过来,脸上全是笑,好看得很。她直接跑到莫滔身边,叽叽呱呱说:“那边两个日本客人可真是滑稽透了!他们听不懂英语也说‘哈依、哈依’?路易斯在教他们潜水,结果那个日本人一‘哈依’,面镜还在额头上就潜下去了,喝了好一口水!”
莫滔觉得莎拉靠得很近,他笑道:“哎呀,那泳池的水可没海水好喝!”
莎拉笑睨他一眼,似嗔似喜:“我们天天换水的。”
“那你还不亏钱?”莫滔说,“老板娘你不太会做生意!”
离第二潜隔一顿午饭,人要在水平面上待够休息时间。加斯东让莫滔吃了午饭随便什么时间来,来了再叫船。莫滔蹭进潜店,走到前台问莎拉:“旁边那家泰国餐馆的午饭好不好?那个老太婆拦住我好几次呢!”
“哪个老太婆?”莎拉问。
莫滔拿手画了个翘翘的曲线,拍拍屁股。莎拉笑:“哦!她的饭菜可以的,你去吧!”
莫滔想问莎拉在哪里午饭,莎拉见他发愣,扑哧笑了,也拿手画了个翘臀。
阿罗娜海滩,人来了就知道,绝对是个小地方。游客都像海底礁石上的鱼,住在哪里就在半径五百米范围里吃喝拉撒混潜店。
莫滔和餐馆老太婆打了招呼,刚选个位置坐好拿菜单来看,就见那两男一女同乡人东张西望走过来,站在门口看菜牌。翘屁股老太婆像条海鳗从自己洞里射出去迎客。
他们坐下来时看了莫滔一眼,莫滔大大方方用英文问了声日安。女孩子甜甜回他一声好;两个男的,一个腼腼腆腆对莫滔一笑;粗豪的那个没笑,用上海话说:“这个日本人我们天天碰到,也蛮会吃的!”
又旁听他们三个对话。原来两个男生在东边那家华人开的潜店交了钱。英俊的初学,下午要下泳池;满脸胡髭的有潜水证,等那个学完,准备一起去潜。女孩子拿定主意不下海,打算一个人参加旅行团,薄荷岛一日游,看眼镜猴子和巧克力山。那巧克力山,是《哈利·波特》女巫骑扫帚高来高去的取景点。
“还是我陪你去吧!”方脸男生觍着脸,“张琪培训又用不到我,自有教练嘛!我总不见得在房里睡觉。我同你去,帮你背着包包。”
张琪笑道:“今天我培训,明天我休息一天。要不,我们还是三个一起去?我也想看看眼镜猴子,别的地方看不到。”
女生嗲道:“讨厌!一点机会也不给我,岛上这么多帅哥,白的黑的。你们太可恶,简直是老娘的拖油瓶!”
两个男生哧哧笑:“我们俩,你选!一个当你老公,出局那个,只好叫你老娘!”
莫滔这年龄,看男孩子比较透明了。他闻言看看张琪,又看看那个“王气瓶”。就他眼光而言,张琪看上去比较有心计,他掩饰着自己;“王气瓶”其实一直在生气,不太快活。女孩子喜欢哪个?还说不好。很可能一个都不要!
五
下午潜水地点是PPB,名字的意思是“绝佳中性浮力”。
加斯东很早就跑到船上等莫滔,莫滔却磨磨蹭蹭,在潜店门口反复琢磨自己的装备。中午他吃了只龙虾,加斯东只翻开自己包包,摸出个三明治。老头身上的装备是他自己的,有点旧了,不过还不至于破。他回答莫滔的询问说:“不,我一个人在菲律宾过。”他说法语,其实又不是法国人,他说自己是意大利人。
这次两人是背式入水,往后一仰身,气瓶首先入水,然后是头部。由于BC充了气,人就像跌入水晶,身上一凉,眼前天海翻转,升上水面,晶莹剔透一种舒服感觉。
莫滔略作努力,特意松了松面镜,鼻压马上平衡了,直直降落在加斯东身边。水下是个白沙缓坡,潜水者顺坡而下,心情特别容易放松。水面上路易斯带着一对日本小夫妻和一个中国姑娘,看去都是初学,空腔平衡做不好,一个下去,两个上来,像在锅里下饺子。加斯东恐怕是想帮一把,伏在沙地上,一直往上看。莫滔看看余量表,还是200巴。加斯东漂开一点,拿叮叮棒拨开水草,叫莫滔看。一只绿色海马,尾巴卷住水草,悠然在浅滩午睡;黑色的龙鱼漂过,像个迷路的贵妇人。
路易斯筋疲力尽,终于放弃了,他带着三个顾客向水面浮起。加斯东和莫滔转身向深处潜去。
什么是伊甸园?莫滔睁大眼睛从一簇簇花团锦绣上方漂过,千形百态的鱼虾海葵,都在动作。阳光灿烂,海下是光的舞场。远处,海龟在朦胧光影里上下。暗处,海鳝涌动……
加斯东带着路,他不是个多事的人,只安安分分带路。莫滔出神了,眼下他嘴里有一口气,气瓶好好儿地供着他,无忧无虑。岸上的事,命运的好歹,远在天外,丝毫不能来占据他。多日以来,第一次如此忘怀。一条金枪鱼从外海游来,加斯东指指,莫滔茫然看着。这里是大洋,无论金枪鱼也好,海龟也好,千秋万世,和他莫滔也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过去不曾有缘,今后无由再见。海里没有人的同类,人潜下来,只是看看,只是看看,什么关系也不会发生,没有恨也没有爱。
什么是伊甸园?假如我们潜水般经历人世,抱持看看态度,没欲望占有什么,没欲望触摸美丽如触摸珊瑚,那是不是就是伊甸园?
来到了二十二米深处,加斯东在岩礁间寻找着什么。莫滔腕子上吊着新买的水下手电,这是中国制造、特地向俄罗斯出口的水下手电,功力强大。加斯东向他招手,示意他伏低到白沙地上,加斯东打亮他的手电,莫滔也第一次拧亮手电,两束白光向阴暗的珊瑚礁底下射去,汇聚在一条鲨鱼头部,照亮了它木呆呆的眼睛和钩形的嘴。鲨鱼的背鳍露出来,是白鳍鲨。传说中噬人的鲨鱼被他俩搅扰了午睡,烦恼地晃动尾巴,只等无聊人类兴尽而返。
莫滔觉得自己有一瞬间和顺宁静地等待着鲨鱼,等待着可能的疼痛,希望那撕扯可以爽快些暴力些,希望一切很快就可以过去……
加斯东带领的上升悠然缓慢,因为这里是缓坡,的确感到浮力容易把控。等接近水面约七八米处,加斯东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包着扣带的铅,扣进莫滔的配重带。浅水增加的浮力被抵消,莫滔立刻感到悠然,稳稳停留在安全停留深度,看加斯东给象拔充气,用线绳放飞到海面。如果潜水员不想被来往船只撞到,象拔是唯一的浮标。
下午的海滩上阳光有点凶,游人大多躲在空调房里,或去了附近按摩店。加斯东脱掉潜衣,和莫滔击掌,致意今日同潜。萍水相逢的潜伴就是如此,在海里互相拜托,到了岸上,一切安好,还可以友善告别。
“下面几天我来潜,还同你去?”莫滔问。
“问莎拉吧。”加斯东点起一支烟,“我不知道啊!”
莎拉在店里。午后的潜店,连土著秘书都回家睡午觉了,空空静静,难得安详。
莫滔招呼一声莎拉,自己去储物柜上拿茶包泡茶。莎拉问:“你要不要咖啡?”莫滔拿着茶包犹豫,莎拉说:“我有古巴咖啡。”
莫滔等着看莎拉的古巴咖啡,莎拉打开前台底柜,拿出一大袋子深红色包装的SERRANO,她笑看莫滔一眼:“等着,马上就有!”她跑出前台,往教室里去。
莫滔走到阳光灿烂的潜店门外,加斯东杳无踪影,海和天浑然一体,一只瘦猫在大木桌下横杠上耸起肩骨,固执地闻着一摊积水。
莎拉拿来煮咖啡的壶,把咖啡粉倒在滤袋里,壶开始咕嘟咕嘟地蒸馏。莫滔靠在前台上,问莎拉:“你和蒂亚戈在这里待了多久啦?”
“五年。”莎拉说。
“生意好吗?能挣钱?”
“还好。八月份和圣诞节欧洲客,十月份和二月份中国客,平时美国人、日本人和韩国人也不少。”
“菲律宾怎样?难道这里的官儿……”莫滔大拇指和食指相擦。
“哦,你说贿赂,”莎拉摇摇头,“当然他们要贿赂。”
咖啡滴漏在玻璃壶里,悠远的香味令一切苏醒。闻到这股香味,莫滔忽然走神,他想起自己跌落在父亲学校的池塘里,喝了池塘里的水,感到窒息。浮萍如雨滴,却不落下,遮住了他的天空。他觉得那时有一种力量,要把自己带走,去往令他战栗之处……
“给你。”莎拉递过滚热的黑咖啡,莫滔抿了一口,馥郁!
莎拉坐在前台里侧,莫滔靠在吧台上。阳光反射出细尘,尘土卷着咖啡的清香。谁也不说话,只有咖啡。
莫滔偷偷看了莎拉一眼,莎拉凝视着远处的海。
“上海?听说人比这里的鱼还多?”莎拉笑道。
“怎么说呢?”莫滔酝酿了一下,“我们市中心有个广场,那里有地铁交换站。你在高峰时刻下地铁去看,就像到墨宝潜水看沙丁鱼风暴!”
莎拉开心地笑起来:“沙丁鱼风暴?在地铁里旋转?无法想象!”
“你们呢?住在马德里还是巴塞罗那?”莫滔问。
“我们是阿利坎特人。你大概不知道这地方。”
“我去过。”莫滔笑了,“我去过那里看大理石矿。吃过一种粉红色的贝类,柠檬汁浇上去,贝肉就收缩成一团。”
“啊,是的!我们爱吃这个!”莎拉眉飞色舞。
“太奇妙了,时空!”莫滔说,“你可以从一个跑开,进入另一个。”
“你明天还来潜?”莎拉问。
“我还来。我想去一次巴里卡莎,听说要预约?”
“好的。我今天约。巴里卡莎一定要去的,这是薄荷岛潜水的精华!”
“听说流很大?”莫滔关心地问,“我不想同很多人一起潜,我想要一对一潜导。”
“这个季节,我们潜导不多。我看看能否找一个。”莎拉出神地望着前台一侧墙上的排班白板,“你知道潜店的戏法,只有到出发上船,才万事俱备!”
“我必须要一对一潜导。”莫滔认真地强调。
“你不用!”莎拉笑了,“别担心!我问过加斯东,他说你很棒!”
莫滔扯动脸颊肌肉笑了一笑:“我有自知之明。”
六
吃了点国内带来的饼干和牛肉干,莫滔冲个凉,在房间里睡了两个小时。潜水是个累人的活儿,尤其对他这不尴不尬年龄。然而,醒来还是白天,想看海上火烧云都还没到点,天际尚镶着冷色圈。
莫滔到吧台要了杯智利红酒,慢慢喝着看微信。朋友圈好比一个小小银河系,没他参与其中,照旧浩浩荡荡顺时针旋转。
看见那张琪从宾馆东面华人潜水店走回来,头发湿漉漉,脸上挂着高兴的笑。女孩子从隔壁小杂货店蹦出来,两个人手拉着手,跑下沙滩去。叫“王气瓶”的老兄杳然无踪不在现场。莫滔一笑,知道自己成了半被动的窥视狂。
半被动的窥视里也有主动的好奇,莫滔想:“逻辑上推理,现在只一个结果了。女生喜欢了两个里的一个,另一个退出便是时间问题。不过,以什么样子退出是看点。”
想起印象中那个“王气瓶”,莫滔猜测他的身份职业:可能是个体育教练?或者是个……城管?而拼命掩饰自己的张琪却不叫人好奇,他可以是任何职业,一个普普通通上海男人。他在朋友面前装,朋友一转身,他很自在地搂住了那个对方还在同他竞争的女生……
喝过红酒,吃晚饭还早。莫滔决定往东面繁华地走一走,看除了潜水,阿罗娜海滩还能干些什么。
路是泥路,坑坑洼洼。右手边海天生辉,妙不可言,左手边旅馆、餐厅、潜水店、水果摊、小超市鳞次排开,人间气象,只中间路难行。这就是菲律宾岛屿:人需要的都有了,还顾不上雕琢细节。
莫滔走到一个分岔路口,要么往左手走上坡,要么沿海滩继续走泥路。他选择了走左手上坡路。甫一转身,正看见那蔫头耷脑的“王气瓶”从一家按摩店闪身出来,满脸心满意足看起来愚蠢的笑,差点和莫滔撞个满怀。
莫滔停得一停,让过了“王气瓶”,看清眼前是家旅行社,并非什么电话亭。这小小旅行社只一个柜面,柜面外头放一张长沙发,三个土著女孩在柜台里头坐着。
莫滔问岛上的旅游项目,无非看那些圈养在树林里的小小眼镜猴子,不过得花一天时间,因为散客凑成一车,大家你要看东我看西,谁也不能早回。除了那猴,那巧克力山,还看什么蝴蝶与当地动物,价格出奇便宜。若要吃午饭,另外自愿。
莫滔付了钱,却不确定何日去,旅行社也随意,只要他提早三小时通知即可。这里是小地方,小地方的好处是自由度大!
旅行社出来再往前探,就都是些吃的地方。当地人爱好烧烤,炉子早已吱吱响,烤鱼、烤鸡、烤牛肉,乌烟瘴气。不过,侦察散步是有用的,莫滔发现了一家中国餐馆,里面坐满游客,清一色中国面孔。等胃不肯再敷衍当地餐品,中餐馆的存在实在有益健康。
走回头路,下到秀丽海滩徘徊。很多黑黑的菲律宾土著在水里扑腾,手里推一只浮动网篮,像捞什么海产品。海滩边有男女放着红白塑料桶卖海胆,只要你敢吃,他们就撬开带刺外壳,让你吮吸那美味的土黄色。华人潜店的大船非常漂亮,浮在海边,上面空无一人,遗下一排钢瓶……海上的云变红了,该吃晚饭啦!
其实,潜水本身没什么可怕,只怕一样东西,就是突发的海流。莫滔被加斯东看出一直在害怕,他害怕的正是海流。每逢潜水,他总要问流大不大。
今天他很有收获,快一年没机会下水,今天下了两次海。现在,他心里已经不想是否遗忘技术细节,那实证过了,时时当心即可。有样东西靠当心没用的:变幻不定的流。
莫滔晚上俭省,在自己宾馆门口坐下,点了份烤鸡饭配当地啤酒。等鸡饭时候,他有大把时间想流的事。
他没学潜水就听闻流的可怕。他知道古都金陵有个女潜水员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失踪,怕是碰上了人见人怕的下降流。莫滔尝试过放流潜水,那是在印尼,船把你载到洋流的上方,下饺子般把人下到洋流里。像风吹蒲公英种子,潜水员们顺流而下,好比坐上了顺风车,不需要自己打蹼。周围珊瑚如宽银幕电影扑面而来,好一番美景。到了气瓶快耗尽,大家一起升水,船已在等你,它是跟着你们漂下来的。那是愉快的体验。
他也尝到过不那么愉快的:考PADI高阶证书需要夜潜,其实就在巴厘岛东岸,潜的是图蓝本的美军自由号运输舰残骸。夜色里莫滔跟着女教练潜,周围上下到处是夜潜人的手电光,简直跟逛海底夜市似的。不过,升水途中碰到了难得的流,流从东南往西北,沿着岸冲下来,女教练在水下急得像只野猫,等奋力逆流浮出水面,已经不由自主被冲出二三百米,如若船骸不是紧靠岸边(这船是被历史上的火山岩浆带下海的,并非自然沉没),很难说当天晚上会不会遭罪。
送上来的烤鸡出乎意料的好吃,菲律宾人用了神秘的作料,叫鸡肉产生植物的芳香。莫滔想起那晚从图蓝本的海水里冒出来,水凉得很,腿肚子因为用力打蹼抽筋了。教练带着去“安全停留”土餐厅吃晚餐,他点了“马伊马伊”,就是鲯鳅鱼,中国人叫“鬼头刀”,也就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Pi靠着吃它们活下来的那种鱼。这鱼是色彩变幻的大家伙,在图蓝本卖得很便宜,鱼肉好吃极了,满满一大盘,嫩嫩地跟随冰啤酒顺流而下,进了莫滔肚子。
要是猛地来上升流,休闲潜水潜得不深,拼命吐气扎猛子吧,情形再坏,也就是进高压氧舱,还能捡回命;怕只怕一个突如其来的下降流把你压到七八十米深度去,那就太复杂难料了。上升过快是个死,升不上来也是死。
马上就要去巴里卡莎,巴里卡莎绝非什么疗养胜地,那里常常发生危险的流,其中不乏下降流。哪怕下降流不一招致命,对于没经验的人来说,应对失措也是致命的。
莫滔想到莫测的大流,不由得一挥手,又要了一份烤鱿鱼,爱吃就多吃点吧。这顿晚饭利于冥想,他第一次没在饭桌边看见那二男一女。
七
又一个早晨他自然醒,醒在闹钟鸣响之前。
阳光比前一天更灿烂,大鲸潜店里没什么人,前台坐着那秘书。秘书对莫滔微笑,其他人不见踪影。
“今天谁带我去潜呢?”莫滔微笑问。
“汉斯。”菲律宾女人回答,“他马上就来。”
“莫先生,你的BC和气瓶我还没装,”一个黑黑胖胖的小工走过来,“你的呼吸器是好牌子呀,我怕放在门口被人踩到。你下海前我再帮你装。”
“好呀,谢谢!”莫滔拍拍小工肩膀,琢磨什么时候给他小费合适。
来了个眼珠子蓝蓝、眼袋松得有点往下挂的西人老头,还有点佝偻腰。莫滔朝他点点头,正准备走开,老汉说:“是莫先生?我是汉斯!”
“汉斯?”莫滔迟疑了一下,“您带我潜水?”
“是啊!”汉斯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在这海滩上带人下海潜水已经二十五年,每天平均下水三次!”
莫滔肃然起敬:“您家也在菲律宾?”
“我一个人过日子。”汉斯说,“喏,就在前头海滩边上,住在朋友海边别墅里。”
“今天你准备带我潜哪里?”莫滔指指店里海图上密密麻麻不知如何挑选的潜点。
“潜哪里?”汉斯露出一个苍老的微笑,“去看沉船吧。那船不大,就叫作‘大鲸潜店沉船’,怎么样?我喜欢那个地方!”
“好!”莫滔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喜欢这德国老头,他潜了二十五年,恐怕有资格对这里所有潜点如数家珍。
上了船,太阳烤得人不耐烦,清澈海水如同微笑的妇人,诱惑人靠近。
汉斯和驾船的三角脸土人打招呼:“里铎,往沉船去,那里今天很平静吧?”
里铎古怪地笑了笑,说了句土话,汉斯露出羞涩笑容,笑容很老年。
到了地方,船熄了火,里铎主动伸手接过莫滔的潜镜,俯身船舷,在海水里洗去牙膏。汉斯先下水,莫滔交叉小腿,脚蹼跷起,也背式入水,享受海浪对他的吞咽。戴着潜镜一低头,好家伙,汉斯已沉到十来米深处等着,他看也不往上看,凝在水里,像沉思者。
莫滔觉得自己也算一个好汉了,没怎么做空腔平衡,人就沉了下去。也许得感谢加斯东替他找到了正确配重,今天腰里正好十二英镑铅块,大约相当于五公斤半。找到中性浮力是潜水快乐的前提,好比知道自己酒量,恰恰喝到那个点,停下来不喝。
汉斯像等了莫滔半辈子似的,一看到他稳定的眼神,彼此做个OK手势,就举起低压管,一边连续排气,一边石头般直坠下海洋深处去。莫滔照做,把肺里空气连续排空,人往下坠,海水越来越蓝,耳边越来越寂静,他看看潜水电脑表,深度好比股市不断报出的上升股价,短短两分钟竟然就下潜了近三十米!莫滔知道如何形容这深度,他做过对比:这就像陆地上一个人在十一楼小高层建筑顶上,两分钟内俯冲到地面。
蓦然见到了那沉船!船就在他们身下不远处,颓然卧于海底白沙上,船身笼层轻烟似的,围满大小游鱼。
汉斯像只蜻蜓,朝沉船飞下去。莫滔有点晕,他看看电脑表,三十二米了!
大海如一只巨大无比的蓝色染缸,呈现没阳光直射的蓝空间,凝止的、无声的、眼睛望不穿的暗蓝……莫滔觉得自己是琥珀里那小虫子。
他跟着汉斯头冲下刺向那不大的沉船,五色的鱼在眼睛里越来越大,突然他感到一种异样,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仿佛人大白天跑步,突然跑进了梦里。这不是晕厥,轻轻的、淡然的,额头像被情人的手拍了一掌,有了昏厥的快感(如果昏厥能有快感的话)。
他有点惊慌,怕接着来什么剧烈的生理反应,不过,他已到了沉船边,看见了船栏上的铁锈和铁锈上开出的繁花,那清晰的五色的纹理叫他精神一振。
他发现自己浑身没有一丝浮力,在水里能像在床上般随意翻身,竟比床上翻身更容易更滑润,约等于宇航员在宇宙飞船外的失重状态。声音已离他远去,这里只有寂静,还有一艘长眠海底的船……
汉斯看看莫滔,莫滔做个OK手势,汉斯就继续低下头伏在白沙上,像一只垂垂老矣的犬。莫滔也朝白沙潜去,看看电脑表,海下三十五米!电脑提醒最多逗留十一分钟,否则要进入额外减压程序。
一条Nemo(橘色和白色条纹的小丑鱼)好奇地游到莫滔潜镜前,像3D动画般前后游动,忽大忽小,允许他近视的眼睛看到纤毫毕现。莫滔欣喜地朝小丑鱼伸出手指,小丑鱼围绕他手指上下翻飞,像一个人手指上变出只花蝴蝶……
那种白日做梦的感觉加深了,如同喝到自己酒量的人又加码喝了一大杯,小丑鱼发出了嘻嘻笑声,变成一个小小孩子对巨人莫滔施以魅惑。莫滔不由自主对小丑鱼说:“你跟电影里一模一样,甩尾巴好帅!”说完,他心里一惊,想到了氮醉。这一定是氮醉!
他往上浮起两三米,脑子骤然清醒,正如从梦里醒来。
汉斯还在船边,他安详地呆呆望着沉船,像看着他的某段记忆,享受氮气制造的醉意。莫滔看看电脑表,还有滞底时间,他再次一个猛子扎到三十五米,游到船的另一侧,氮醉立马又回来了,他又觉得自己成了宇航员,在蓝色的空间飘飞……他仔细看沉船船体,看见一条硕大的海鲈鱼卧在船中央,老太婆式的嘴一鼓一瘪,让人觉得回到外婆家……
汉斯招招手,带头上浮,这里深,来的人少,珊瑚大而鲜艳,珊瑚上的鱼比浅海里那些更好奇,巨蚊般绕着莫滔不肯游开,莫滔几乎可以抚摸那些手掌大小的鱼,它们是海里的宠物……
汉斯上升起来有点快,比加斯东放肆。因为在深处逗留了好一会儿,莫滔耗气比往常快了许多,下海不过半小时,气瓶剩下的气就接近50巴了。汉斯放出象拔,两人做完五分钟安全停留,浮出水去。
船呢?船不见了!
莫滔喊道:“船呢?”
汉斯尴尬地回看他,摇摇头。
船再次不见了,记忆如同一个拦路大汉横着跳出来,莫滔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澳洲边的太平洋里还是在亚洲的太平洋里,为什么总被船抛弃?
远远地来了一艘船,莫滔呆呆望着,看见那船泊在了水上,有个黑黑的船工呆坐不动,仿佛进入午睡。汉斯摇摇头:“那不是我们的船。”
“我们的船”如蒸汽般消失,太阳火辣辣射下亮光,人的脸很快就干了。莫滔开始忧虑了,他看看余量表,里面还有40巴,他往BC里多充了些气,让自己浮得更高些。他竭力躺在自己的气瓶上,节省力气。可是这时候脚蹼却往下扯,让他躺得不舒服。
他想:这个海域没听说有鲨鱼,也没听说有大流。上帝保佑,希望这两个不会恰巧经过!若是恰巧来了,只求上帝让一切都快些结束,别让人太受罪。
再看汉斯,老头无奈地抱着红色象拔,眼袋几乎垂挂下来,特别无助……
八
旅行社门边站了几个散客,观光车迟到了。早到的莫滔在旅行社长沙发上占到一个位子,房里有空调,早八点就热辣的阳光奈何不了他。
车子不大,是辆中巴。门口骄阳里晒着的人首先上了车,莫滔慢慢走出来,上车,主动钻进车厢去,坐后座角落里。
司机戴着墨镜在车外张望。莫滔前面空着一个位子,左边不空的位子上坐了个美国老头,头上缠星条旗当头巾。莫滔身边,还空两个座位。
等得大家都不耐烦,已经比集合时间晚了十五分钟,司机犹豫要不要出发。正那当口,两男一女飞奔而来冲上中巴,正是那三个!
女生说:“去,你们两个坐到后面去!”她往莫滔前座坐下时,看见了莫滔,脱口而出:“你好!”
莫滔还是用英语对她说早上好。只听身边落座的“王气瓶”说:“咦,怎么老碰上这个小日本?”张琪笑道:“日本人本来就是邻居。”
莫滔想:“难道我注定旁观这三个?要我旁观什么呢?”
第一站便去看眼镜猴。司机宣布中巴要行驶四十分钟。车子出了阿罗娜海滩,马上进入丛林窄路,颠颠摇摇。
“王气瓶”坐在莫滔边上,伸手扯扯前面女孩子头发:“喂喂,你怎么又坐到我俩前面?上学时还没坐够?”
女生甩甩头发,不响。张琪轻轻说:“扯一下头发,罚款一千人民币!”
大概车上只有两个人懂他。一个是那女生,一个是莫滔。莫滔想:事情到了这一步,这张琪忍得辛苦!
“一千?”“王气瓶”笑道,“我付一万怎样?”
女生不说话,好像没听到。张琪咕哝说:“说什么大话?人家付你王建一万两万我见过,你就算只付一千,我也没见过呢!”
原来这个粗人叫王建。张琪点了他的名,他伸出胳膊,卡住了张琪脖子。下手很重,卡得张琪憋红脸,一挣脱就咳嗽起来。女生坐在前面,没看见。
莫滔转过脸,关心地看看张琪。张琪舌头伸在嘴巴外,咳得差点流下口水,他气愤愤说:“难道我说错了?你当巡警那会儿,路边卖外烟炒外汇的黄牛哪个不供着你?”
王建笑:“放屁,我警风端正,从不捞外快!”
前头女孩不回头,突然说:“后头那位,你警风端不端正我不知道,上中学那会儿,你学风我知道!”
张琪笑:“那个谁,考试不肯给‘王气瓶’看考卷,王兄等他上厕所,就把人家书包扔到老楼屋顶上去了!哈哈!”
“放屁!不是我扔的。你小子扔的!”王建打个哈哈,黑的方脸上笑得得意。
“张琪你也不是好东西!”女孩还是不回脸,前头座位上悠悠地说,“跟在王老大屁股后面当跑腿儿的。”
“哪里哪里,”“王气瓶”高兴了,“他何止跑腿儿?我去巡街,他假装买外烟,先把卖外烟的扯住,我上去才罚到款!那钱,他才没少用!”
“啊?”女生回过头,瞪了这哥俩一眼,“你们把罚款吞没了?”
姓王的和姓张的都尴尬地笑起来。
“两个都是小混混。”莫滔鼻子里轻轻出一声气,闭眼打起了瞌睡。年纪不饶人,何况昨天又被船撇下,在凉水里泡久了。
亏得那艘其他潜店的船看见莫滔求救手势驶过来,问明白了,疾驶回去通知大鲸潜店,三角脸里铎才阴着一张脸驾船来,让莫滔松了口气。莫滔一边谦让汉斯老人家先上船,一边准备回去投诉这里铎。
莎拉正好在店里,她没看出发生什么不愉快,笑嘻嘻招呼了莫滔一下:“去看沉船了?爽?”
莫滔把气瓶卸下,潜衣也不脱,就跟进店来对莎拉说:“上了水面船不见了,我们在海上漂了半小时!太过分啦!”
莎拉挥挥手:“没事没事!我们这里到处是船,实在不行,别家的船也会接你们回来。又没有流!”
莫滔说:“莎拉,这可不是理由。”
“哦!”莎拉看出了他的失望,“好啦,别生气。这边所有潜店都一样呀,我们的船,还要接送其他潜水的客人嘛!”
莫滔无话可说,恨恨道:“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
莎拉耸耸肩,不理他,手指在墙边白板上查,查到了,“巴里卡莎明天名额满了,后天也满了,只有大后天。大后天去的是大船,会跟着你们不走,放心!”
莫滔想了想:“明天我去看眼镜猴子,不潜了。后天,后天……”
“莫,你是个男子汉哟!”莎拉眼神毛毛地看他,“怕什么哟!后天你来,我当你的潜导!”
眼镜猴子们被围在一个树林里,土人在树林前头卖参观票,在出口处卖纪念品,纪念品基本是长毛绒的眼镜猴子和木头雕的眼镜猴子。
一车人晃晃悠悠买了票进门。领大家看猴子的有两个导游,男的带几个西方人;女的把二男一女、莫滔和一个孤单的韩国男人归在一起往里带,一边走,一边严肃地说:“保持安静,不要靠眼镜猴子太近,不要用手摸猴子!”
“王气瓶”听了女生翻译,笑道:“什么猴子这么宝贝?我出钱,买一只回去让张琪给我养着!”
导游把大家带到一棵散尾葵下,指指枝杈间,但见一只拳头大的猴儿,指节细翘,爪子紧紧搂着枝干,头埋树叶里,不看人。“王气瓶”伸手去推那猴儿,女导游生气地嘘了一声,英语说:“不要碰!”“王气瓶”理也不理,在猴儿腰身上点了一点,眼镜猴子吃惊地抬起脸,两只玻璃珠子似的大眼睛简直占满整张脸,跟《指环王》里“咕噜”似的,惊恐地瞪着人……
女导游气得七窍生烟:“中国人,别碰我们的眼镜猴子!”“王气瓶”听懂了,他翻起一对儿白眼,对女导游说:“是我碰猴子,跟中国有啥关系?”
女导游喊来了管理员,管理员解释说:“眼镜猴子是野生的,我们尽可能不要去打扰它们……”“王气瓶”哼一声:“不打扰它们?可以啊,别圈起来卖票让人看哪!你们打扰它们挣钱,我付了钱,不能摸一摸?废话少说,这只我摸过了,你们开个价,我买下来!”
张琪笑得几次三番要噎住,女生说:“难为情死了,你们这两个赤佬!老出洋相!”
看巧克力山的时候,两个男生,一左一右拱卫着女孩,轮流和她合影,还请莫滔替他们三个按快门。莫滔看他们三个站成一排,两个男生都搂着女生小腰,女生虚假地欢笑,张琪有点气呼呼,倒是王建笑得大方,牙白生生龇着……
中午在一艘平底船上吃自助餐,船溯河而上,两边有椰子树和开满红花的凤凰树,男女两个歌手唱美国歌和邓丽君的《甜蜜蜜》……顺流回来路上经过岸边一个平台,土著们已盛装等在那里。先载歌载舞,后来跳起了竹杠舞,邀请船上人下船一起跳。
满船人腼腆,“王气瓶”一跃而出,粗壮的身子灵活非常。起先竹杠还慢,后来越敲越快,“王气瓶”腾挪得当,一下也没被夹住,赢了满堂彩;张琪笑着看,等喝彩一停,他也跳出去,和“王气瓶”来了个双人竹杠,他长得俊美,满脸笑容,不比“王气瓶”像个易装军阀,他赢得了女人的彩声……
下午回程车上,二男一女一直兴奋地聊竹杠舞。女生在他们跳得起劲时,往土著表演队手里塞了不少小费。王建得意扬扬地说:“小意思,以前我们在中学足球队踢球,身子可比现在灵敏!”
“你不是灵敏,你是一尊土炮,听说一球把足球网踢破了!”女生笑他。
“你问张琪,他射门的每个球是谁传给他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王建拍拍张琪脖子。
张琪推开他手,承认说:“这个倒是事实,传球的比射门的更灵巧!”
“王气瓶”仰天一个哈哈:“算你张琪说话还有点良心!”
九
莎拉对莫滔说:“你不是害怕海流吗?走,我带你去放流潜!”
她没笑,她那样子看莫滔,像是他长辈。
莫滔眼神躲了一躲:“流大么?”
“流大的地方才看得到东西,否则只是看珊瑚,跟浮潜没啥两样!”莎拉神色怪怪的,像要伸手推莫滔,把他推到船上去,“我带着你,你不需要担心。”
蒂亚戈终于出现了,他出现在莫滔背后,扑哧笑一声:“莫,莎拉是个好教练,你今天幸运了。”
莫滔这时候有了豁出去的心态,他回头看看蒂亚戈,转头对莎拉笑:“走!走!潜去!”
莎拉说:“你配重太多,不需要十二磅,拿掉一块!我教你怎么做空腔平衡,怎么快速下潜。”
莫滔捂住配重带:“不不不!我需要十二磅,否则上来时浮力太大,辛苦!”
莎拉伸出右手,食指在莫滔面前晃:“听我的。我会让你知道怎么做。”
船出海滩,他们碰到了华人潜店的大船。大船上密密麻麻坐了二十来个人。莫滔看过去,看见两个熟人,自然是“王气瓶”和张琪。
莎拉朝大船招招手,对莫滔说:“你看见了?他们也是先在一个潜点放人下水,然后去下一个潜点放另外的人。我们比他们谨慎,他们还拿这船去放流潜呢!”
莫滔张大嘴巴:“这太过分了吧!他放流,船必须跟着,其他潜点人出水,碰上有问题,没船搭救!”
莎拉耸耸肩:“我们的船其实不远,马上会来。至于他们,我就不评论了。”
果不其然,华人潜船往两个潜点放了人下去,不多久,又跟上来,朝莎拉准备放流潜的区域驶去。
莫滔吐出舌头,对莎拉说:“不得了,他们没规矩!你看,那个人刚学潜水,初级潜证可能还没拿到,他们就允许他放流?”
莎拉看看他指着的张琪,张琪穿了潜衣,脸色发白,呆呆坐船舷边咬手指。王建光着上半身走来走去,同潜导有说有笑。莎拉说:“我不知道。”
华人店的大船和莎拉的螃蟹船停在同一个礁石区。莎拉对莫滔说:“你记住,下水后跟着我尽快下潜,把肺里空气持续吐出来,吸一小口气,继续再吐,空腔平衡连续做。到水下十米跟我会合。然后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莫滔为难:“我的配重轻了。”
“配重不是问题,吐气才是关键!把气吐完,吐到肺部没浮力。”莎拉说,“来吧,莫,潜水就是彻头彻尾放松,紧张不是潜水词汇。”
她按着面镜,另一只手拢着腹部配重带,跨步出去,扑通到了海里。
莫滔下意识又试了试呼吸器,然后也跨步下水。
他们同时举起低压管开始放空BC的气,莫滔在水下看见莎拉做手势叫他吐气,他使劲儿吐气,吐到胸口发痛,人并没下沉多少。莎拉又示意他把腿交叉起来,没想到这样一下子就沉下去……
在十米深地方两个人脸对脸看了看,一切顺利。莎拉对他挤挤眼睛,转身在前领路。莫滔眼里有晶莹剔透的大海和曲线玲珑一个女人……
流不很大,轻轻把人往前推;人好比浮在半空里慢慢掠过“大地”,“大地”上是一簇簇珊瑚和列成队形游泳的鱼。莎拉第一次逆流打蹼停下,是指给莫滔一条长尾鲨。长尾鲨体型不大,一米多长,孤独地在十五六米深度环游。他们视野里看见了四个潜水员,两个是潜导,一个是“王气瓶”,另一个自然是新手张琪。张琪手忙脚乱,在浅水里上下折腾半天才下来,大串气泡溢出呼吸器,证明他呼吸急促心态慌张……
莎拉第二次逆流打蹼,莫滔已同时看见了外海方向悠然游过来的“拿破仑”,中国人叫它苏眉鱼,这是条如同戴着拿破仑军帽的大头鱼,体型有陆地上中等野猪大,嘟着厚厚嘴唇,洋洋洒洒游了过去……水流突然加速,莫滔看见莎拉飞向前方,她双手交叉,脚蹼翘起,安安稳稳回头观察莫滔,莫滔也照样交叉了双手,跟着她飞……莎拉松开手,指指左后方,莫滔看去,似乎张琪面镜进了水,不知道怎么排水,正呼噜呼噜在水里大耗真气。两个潜导围住了他,“王气瓶”打着手势,样子很着急……
莎拉第三次逆流停下,是捡起珊瑚礁下谁丢失的一只水下相机,相机的吊绳断了,她操作了一下,看见了里面相片,她笑着让凑上来的莫滔看相片:海龟和鲷鱼群……
就在气瓶余气接近70巴的时候,一群五条魔鬼鱼从大洋深处浮上来。黑色的大蝙蝠啊,细长的鱼尾如鞭子,森森然编队掠过潜水员头顶,白色肚腹上阴郁的小眼睛透出戒备之色……莎拉抓住莫滔的手,让他在流里停留,观看魔鬼鱼;莫滔拉着莎拉的手,一种久违的柔软情绪从心里泛起,好比乌贼鱼释放出一股浓雾……
五米深度安全停留,莫滔又控制不住往上浮,莎拉示意他长长吐气,他再怎么吐也浮,只好无奈地一次次扎猛子,狼狈不堪。莎拉放象拔,两人出水,船就在眼前,莫滔有点脱力,莎拉帮他拔下脚蹼,让他先拉住放下的木梯,上船……
那边大船上,潜导已先把张琪弄上去。小伙子大概吃了好些海水,一个劲儿趴在船舷上干呕。
莎拉看着那边大船,说:“计算得很精确呀,这里放流潜结束得快,船驶回去接那两拨人,大概正好!”
她笑着看莫滔:“不错呀,莫,潜得可以!配重我还是让你加回去吧,你好像很容易浮起。”
十
夕阳下去后,天和海真的无法分辨,都是布料模仿不了的灰蓝色。若没那些趴在水面的螃蟹船,海平面很难用肉眼找到。
网络上有许多回顾巴里卡莎潜水的文章,众多老手也认定幻流很难对付。潜水者难免会想到意外、担心意外。万一一去不返,总得事先留下些交代。莫滔出门已在家里留了书面交代,此刻他拨通电话,不温不火和妻子聊了一会儿天,什么敏感话题都没碰。
晚餐点了一条有点贵的石斑鱼和一条鱿鱼,都烤得金黄,饱食一顿。记过账,莫滔拿起一瓶冰镇嘉士伯,去海滩散步。海浪轻轻拍沙滩,他仔细看,这里没太多可以捡拾的贝壳,论起贝壳,还是他从前去过的塞班岛和智利海岸丰足。
他靠在海边椰子树树干上,轻轻哼起遥远年代爱唱的歌《外婆的澎湖湾》,他让啤酒的细沫冲着喉咙,觉得往昔时代已彻底寿终正寝,也许,往昔都躲到海里珊瑚礁底去了……
走几步,莫滔在一条望海的石凳上坐下,闭起眼睛听海涛。
“先生,你好!”有个女人对着他说英语。莫滔勉强自己从遐思里回来,睁开眼睛。他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是那个上海姑娘。
“也许我打扰你了,先生。”姑娘打个手势,这种手势只有上海女人才有,优雅,但不太自信,“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同你说几句?”
“当然,欢迎。”莫滔用英语回答她。
“我在这里没熟人,除了和我一起来的两个朋友。”她柔声说,“我想和年长的人说说话,有些事我还是缺少经验。”
“明白。”莫滔点点头,“我比你年长,也许可以为你效劳。”
“可是,先生,你是做什么的呀?你看上去很有知识。”她认真看他,眼光有点狐疑。
“是吗?这么说吧,”莫滔没透露自己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寓公的真相,“我研究哲学。”
“哲学?太好了,简直正好!”女生粲然一笑,“你可以叫我小珠。先生,哲学上来说,什么是选择?”
“什么是选择?”莫滔想起张琪和王建,想起那两张生动的脸,“选择,就其本身来说,就是解决问题。是的,解决掉问题而已。”
“解决问题?有意思。”姑娘面对莫滔站着,她的白裙子在风中飘,莫滔喜欢她的青莲色衬衣,她身材丰满,但眼神骨感,身上时不时飘出一股薄荷香气。
“问题不那么容易就解决,”她耸耸肩,“也许可以不选择?”
“选择的意义是结束难以忍受的现状。”莫滔脱口而出,不知道自己这么说是为什么。
女孩子吃惊地看着他,回头远望海天,她望了好一会儿,对莫滔说:“是的,先生你说得真好!”
莫滔坐着不动,上身僵硬,他不想站起来,也不敢请女孩子坐下,生怕会吓跑她。他被动等待着,等待她再问其他。
终于,女孩子在他身边坐下了,问他:“你有烟吗?”
莫滔带着白万宝路和白色Zippo打火机,通常不抽。他递过烟盒,姑娘抽了一支,他为她点上火。
她吸了一口,吐出轻雾:“选择会付代价。这让人恐惧。难道你总是勇于选择?”
莫滔自己也点上一支白万,他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思绪万千。他谨慎地说:“其实不是我们自己选择,是上帝。”
女孩子说:“先生,你相信上帝?我是信佛的。”
她身上又传来那淡雅的香水味道,清洁而文雅。莫滔说:“今天我去潜水,海底下碰到你的朋友了。”
“是吗?”女孩子惊讶极了,“这么说我真的该同你聊天!我的直觉好准!你和他俩一起在海底?”
“是的。放流潜水。有一位小朋友似乎不该去,他才刚刚学,放流比较危险。”莫滔说。
女生把烟蒂放到脚底下蹍过,捡起来包在餐巾纸里,手心里捏住。她转过身,鲜润的脸盘对着莫滔:“先生,如果我问一个疯狂的问题,你不要见怪!”
“什么?”莫滔被她的年轻美艳一震,往后缩了一寸,他觉得她确实有点疯劲儿了。
“我如果从他们两个当中选择一个,那另外一个会不会……会不会……报复?”
“报复?”莫滔重复一声她的英文用词,她用了一个强烈的词语,通常会引发生命危险。这是她问题的原意吗?还是她的英语不够好,只有有限的词汇呢?
“你不可能知道,你不可能。”他安慰她,“谁能猜测呢?按照我的看法,做事不能瞻前顾后,随他去好了!”
“是吗,先生?也许只有如此!”女生站起来,以日本式的态度朝他鞠了一躬。莫滔无奈也站起来,假装成日本人欠身还礼。
“谢谢先生,感谢你听我胡说八道。沙扬娜拉!”她转身跑走了。
莫滔呆呆站在原地。这三位的故事快要进入转折点了。牌就要摊开,面具都快撕掉,伤心总是免不掉!
他想起那个方脸的粗鲁汉子,并不为他感到可惜或怜悯,也许他的确应该出局,以失败者的身份体面地离开。
夜晚很热闹,人到了海边度假就会变成夜行性动物。
他走到东面交叉路口去。走过那中餐馆,看见张琪和王建正和华人潜店那几个潜导在室外座上斗酒。张琪笑得很俊俏,王建粗豪地站立着,好比一个石杵杵在地上,“喝光!一口闷!五十二度的小糊涂仙,好酒!”他挡住两个歪歪倒倒的潜导,“不,小张不能喝了,他酒量小,他的酒我代!”
酒瓶歪下来往王建杯子里倒双份的,王建看也不看酒瓶,只推开潜导乱挥的手:“我双份的,看见了?要喝一起喝,谁也别蒙人,喝光,我陪你,底朝天!”
“好了,好了,”张琪站起来拉,“明天还潜水,不要喝多了!”
“我们都是把白酒带到水底下喝的人!”潜导哈哈笑,“记得那个让·雷诺演的电影,拍潜水的那个?水下喝,才是真爽快!”
“水下喝就水下喝,怕你,我不叫‘王气瓶’!”王建边拉扯人边好笑,“我看你们已经喝到下不了水啦!”
莫滔不由自主摇摇头,快步走过中餐馆,进了潜水装备店。
十一
巴里卡莎岛就在前方。大螃蟹船稳稳前进,蒂亚戈和莎拉夫妻俩满意地看着一船潜水客。
本来的计划是两对南美夫妻,年轻的一对带来了一方的父母,他们归蒂亚戈导潜;莎拉是陪着莫滔来的,莫滔非要一对一潜导不可。可大早上的又来了两个散客,一个是马来西亚印度裔女人,另一个是中国内地来的小伙子,不会说英语,直到见了莫滔才决定一起去潜。
莎拉多了两个潜客,宽慰莫滔说:“我们还有霍华德,他是菲律宾潜导,常驻巴里卡莎,让他带这两个客,只麻烦你给这中国人当一当翻译。”
莫滔满口答应,做生意本来是这么回事,岂有把客人赶走的道理?昨天临离开潜店,蒂亚戈气呼呼回来,告诉莎拉有一单生意黄了。他们不知从哪里接来三辆露营的车,本来安排到海边自己的小营地,哪知道其中一辆车的菲律宾客人挑剔营地离海太近,说海雾会弄坏他的好车,一语不合带着三辆车全走了。莎拉脾气算好的,没大呼小叫,只责怪蒂亚戈不会交际,心疼那没赚到的钱。今天平白多出两个客人,正好替莎拉冲冲晦气。
船上放了果酱面包和几串香蕉,也有茶包和三个热水瓶。蒂亚戈陪着南美客人说西班牙语,莎拉笑嘻嘻跟莫滔坐在一起,回答印度女人和中国小伙子的提问。海鸥绕着船飞,湿润的海风滋润着呼吸。每个人都端起了茶水……
船直接开到巴里卡莎岛的沙滩附近,第一个潜点就在岛的紧边上。
莫滔惊讶:“怎么离开岸边这么近?”
“是一个峭壁。”莎拉说,“直插深不可测的海底!”
这峭壁被潜水客尊称作“大教堂”,想来必有大景观。莎拉让莫滔第一个装备起来,把印度女人和中国小伙子交给了从小螃蟹船上跳过来的霍华德,一个晒得暗沉的结结实实的菲律宾汉子。
他俩带头跨步入水,莎拉说:“你记得把腿交叉起来,就不会下意识踢脚蹼,下水就快。”莫滔打个OK手势,照做,一下子浸入了有点幽蓝的海水。
水下六米停留了十来秒,莫滔跟着莎拉向斜下方潜下去。峭壁出现在左手边,阔大绵延,远看极壮观。脚下没什么海底,像跳伞的人看不见地面……
蒂亚戈带着两对夫妻跟了下来,那两对夫妻潜技娴熟,飘飘然就从他们身边游过去了。蒂亚戈向莫滔打了个招呼,伸手过去,在莎拉手里接一支手电。莎拉慢慢向峭壁靠近,叮叮棒在海葵和珊瑚间翻找什么,突然,她向身后莫滔招手,让他看海葵和软珊瑚间一个暗洞,一条海鳗正张开有牙齿的嘴威吓他们……
莫滔的眼神掠过莎拉曼妙的腰肢,她比海鳗更有诱惑力……
忽然看见吐出的气泡不是直直上升,而是向前方斜着飞。莫滔感到了那股突如其来的海流,海流温和地将他推向前方。
莎拉拿着小巧的相机在拍摄峭壁上的蓝花海兔,她回头看了看,向莫滔招招手,莫滔顶流向她游近,凑过去看她拍摄的相片。
他们一起顺着流往前漂,莎拉举起低压管,继续下降深度,莫滔等她停止下潜开始平漂,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电脑表:二十八米深。莎拉笃定地叉手在胸前,回身以坐姿看着莫滔,莫滔也交叉起双手,故作潇洒地朝她一笑……他们看见了海龟和大石斑鱼,看见海扇和蛇形海鞭,看见一队别人家的潜水客互相拉着手潜……
等莎拉和莫滔慢慢上浮到二十米的时候,海流加强了。身在水里,除了看见峭壁上的各色珊瑚像火车窗外树木飞驰,不能感受海流速度。莎拉俯身向峭壁潜去,用手招呼莫滔靠拢;这时候,莫滔也瞥见蒂亚戈带着那两对夫妻靠紧了峭壁,伸手抓住硬礁石。
莫滔向莎拉游去,拍动脚蹼却仍在原地,他奋力猛拍脚蹼,莎拉抓住了礁石,伸出自己大腿,把她的脚蹼送到莫滔面前。
莫滔抓住莎拉脚蹼,又一把抓住她小腿,才顶住了海流的力量,他伸手过去和莎拉相握,莎拉拉他贴近峭壁,他也一手抓紧了一块礁石……
等了一会儿,莎拉放开莫滔的手;流小下去,各路人马都浮起来,两夫妻带着客人继续观赏峭壁,慢慢上浮。
天气晴转成阴,阳光收敛起来,大海呈现完全不同的脾性,如今是阴沉沉的了,透着不可捉摸的机心,叫人不敢朝底下广大的阴暗里张望。
蒂亚戈的人马不见了,霍华德带着两个新手在靠上的峭壁边,不太游动。莎拉在莫滔前头往上游。他看她一眼,只看见曼妙的大腿和高翘的臀部,潜水衣把人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莎拉忽然停在那里,手向后招呼莫滔,莫滔浮过去,莎拉指指前头:但见一条黑白环纹的海蛇,下半身打着旋,向海面游去。莎拉做一个非常激烈的手势,表示这种蛇是会叫人惹麻烦的。
莫滔知道环纹海蛇,据说被它咬到,人挨不过几分钟。可是,傍着莎拉,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安全感……
别家潜店那队人浮了上来,离他俩越来越近。莫滔认出了张琪和王建。王建比较老练,手里拿着照相机;张琪慌慌张张,一直把手按在面镜鼻尖上,不停在做面镜排水。
莎拉伸手到珊瑚下,拎起一条死掉的豚鱼,莫滔看那鱼,显然是被捕食者咬掉了腹部,空空地成了一张鱼面具……
离海面不过十来米了,气瓶气还足,不急着上去,莎拉带莫滔去看一只瓮形的大海绵,海绵是蓝色的,瓮里住着一对小丑鱼,转动眼珠看人……
这时候,莎拉和莫滔都看到了王建,王建如一个贼般溜到张琪背后,伸出手去,摸向他的气瓶,一下子拧紧了气瓶开关。
张琪本来在面镜排水,他停顿了一小会儿,抬起头,困惑地四处望了一圈,突然对着潜导做割颈动作,眼睛在面镜里睁得圆圆的。
潜导靠近他,试图弄懂他的意思,张琪发昏了,也不伸手去拿潜导的备用呼吸器……正忙乱,莎拉一个蛙游,靠拢去,打开了张琪的气瓶开关,她指指王建,做了一个警告手势。
张琪呼吸到了空气,潜导拎着他,慢慢上浮去海面。王建若无其事地凑到珊瑚上看海马……
出水的时候,大鲸潜店的船就在身边,莎拉拿掉面镜,笑嘻嘻让莫滔靠拢她,她脸庞凑过来,脸贴着莫滔,拍了几张合影,背景碧海白船……
上得船来,蒂亚戈和他的客人还在海下,霍华德和印度女人在船上坐着,中国小伙子跳到海里游泳去了。莎拉倒了两杯热茶,递了莫滔一杯,莫滔觉得她眼光里的糖分增加了……
十二
当天第二个潜点是“皇家花园”。下水时候,接近正午的天空云层散开,红日高挂,海域映得透亮,一扫上午海下的阴沉。
第一潜到了海下二十八米,第二潜按理不应当超越这个深度。
下到十来米深处,大鲸的潜客遭遇海龟群,同海龟玩得不亦乐乎,纷纷合影。等看见华人潜店的潜水客也次第下水,他们才把海龟留给后者,向前探寻……
莎拉还是慢慢浮在珊瑚上拍微观照,蒂亚戈和霍华德的人马都漂出了莫滔视野。她向他一招手,两人一起慢慢观赏着,逐渐降落到十七八米深处,大海岂不就是一颗蓝宝石?蓝宝石里,岂不只有你我两个潜客?
突如其来,没做任何动作,莎拉和莫滔就向海洋深处插下去。看那手腕上电脑表,二十五米、三十米、三十五米……
正如晴天一个无声霹雳,他们真遇上了传说里的下降流!
莎拉一把扯住莫滔的气瓶阀门,示意他往BC里充气。BC不停地鼓了起来,可深度却还在增加,竟然已到了水下四十二米深处!莫滔几乎能听见自己肺部的轰鸣,他惊恐地去看余量表,气瓶余量一下子已降到120巴!
莎拉环顾四周,看见有两个人,不是大鲸的人,是早上那两个中国人。莫滔没看见张琪和王建,他惊恐不已,脑里空白。
莎拉观察气泡,气泡是往下的,下降流非常强,把他们压住了。现在落到四十五米深度,他们顶住了,不再往下降,但也浮不上去。莎拉一手扯住莫滔,一手放在低压管上,仔细盯着电脑表上的深度,而电脑表提示的四十五米深度安全停留时间只剩下五分钟……
忙里偷闲,她扭头看了看那两个中国人,他们往下落到五十米左右深处,在那里试图往上打蹼……莎拉一看见电脑安全停留时间接近完毕,就四十五度斜着往上打蹼,莫滔学她样子,奋力折腾,终于一起上浮到海下三十九米。
三十九米有了稍多安全停留时间,可是,这依然是耗气的深度。莎拉察看莫滔的余气,竟然只剩下80巴!她非常忧虑地凑近他面镜,看着他眼睛,用手示意他慢慢深呼吸,不要喘气。莫滔点点头,冷静下来,照做了。
他和莎拉一样,看见了离开他们十来米深度的张琪和王建。王建拉着张琪,一直在直直向上打蹼。莎拉向王建做了几次手势,让他往斜刺里用力,呈四十五度上浮,不过王建根本没朝她看。莎拉停留了五分钟,又和莫滔斜着上浮到海下三十三米。
莫滔知道自己氮醉得很厉害,恍然梦中,渐渐忘了下降流的凶险,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开心。莎拉是谁呢?好亲切,又非常聪明,仿如人间没有的仙女,这会儿正在一个奇怪的地方照料他,叫他觉得周身轻飘飘。他看见王建查看张琪的气瓶余量,张琪露出一种微笑,吐出的气泡和王建的气泡相比,简直是浓烟,都缓慢向下沉……
莎拉把莫滔扯到二十八米深度,他的氮醉顿时解除了,一下子意识到周身凶险:他的气瓶余量已到达了理论上该马上上浮水面的50巴,然而他还在二十八米深度!莎拉和他的BC都充足了气,却一点不见浮力,这下降流持续了很久,没有减弱迹象。
莎拉看了看深度提示,低头去望王建和张琪。张琪已经把自己的呼吸器二级头甩掉了,拉着王建的备用二级头吸气。两个人一起呼吸王建的气瓶,人都还在三十五六米深度!
莎拉感到下降流松了一些,她试着直线上浮,还是吃力,改成四十五度上浮,两人到达了二十三米深处。她看看莫滔的气量,只有30巴了。莫滔小心翼翼吸着气,憋得昏昏沉沉……脚底下那两个,仿佛找到了上浮窍门,也斜刺里浮到二十五六米深度,离开莫滔只一箭之遥。张琪醒悟过来,惊恐地大口呼吸,气泡乱冒,大珠小珠蒙着他脸……
莫滔吸不到气了,他没向莎拉示意,该来的时辰终于来了,最好别在女人面前孬种。他闭起眼开始想这辈子最美的那些瞬间……
莎拉警惕地看看他越来越细微的气泡,把备用二级头递过来;他摇摇头,对莎拉笑了笑,想甩开她,独个儿往海深处坠落下去……莎拉啪地在水里打了莫滔一个耳光,把备用二级头塞进他嘴里,一手拎住了他的气瓶头……他俩也开始共同呼吸莎拉的气瓶,莎拉还有30巴余量。现在深度十八米。每上一段距离,就要奋力打蹼,快速耗气。
只有赌上一赌了,莎拉示意莫滔把小腿盘起来,不要打脚蹼,降低呼吸量,她一个人打蹼,把他带上去。莫滔明白她意思,他们一下子又上了不少。莎拉的气瓶余量接近了25巴!
他们不约而同低头寻找王建和张琪,这两个也上来了不少,不过他们的气瓶恐怕撑不住了!莫滔想起上午王建潜到张琪背后关掉他的气瓶……当然,常常有人这么恶作剧,开同伴玩笑而已……
莎拉是行家,她看见张琪已经吐不出大珠小珠,气泡越来越小,在他伏低的头颅周围萤火虫光般绕着。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王建伸手在张琪的头顶上抚摩,他扯掉自己嘴里的呼吸器二级头,往海里一扔,奋力斜刺里打蹼,打个不停。下降流减弱,两个人瞬间接近了莎拉和莫滔的深度……
莫滔看见王建扯掉了自己的面镜,露出一个粗野而用力的笑容,他的嘴里冒出一小串气泡,脸慢慢凑到低压管口想去吸BC里的余气,突然身体就僵在蓝色水里不动了。张琪抬起头,他还在呼吸,他看见王建的脸,他凝视那张僵掉的脸,忘记了踢动脚蹼……
下降流瞬间就消失了,莎拉一看见表上深度跳动,立刻抓过莫滔的低压管一起放气,不让自己快速上升,张琪却被充满气的BC一下子放火箭般冲到水面去了……莎拉踢动脚蹼,见气瓶余量还有,不由得在海水里就喊了一声“感谢上帝”……
隔着薄薄海面看见扭曲的天空,池塘里那老王八绿豆大的目光从莫滔记忆深处浮起:老王八不想吃掉落水的孩子,老王八惊恐不已,老王八划动脚蹼升上池塘水面,它吸引了听见水声想过来看看能否捞王八下酒的门卫,门卫奔来伸木棍撩王八……小莫滔见浮萍分开,天上一个高大人影,他伸出手去,一把捏住了蛇般入水的棍子……门卫没逮到王八,却捞出了活小孩……
后来,黄昏海里,他在大青衣不舍的缠绕中分辨出那天边黑点是驶回来找他的澳洲潜水船,他喜极而泣,他不能不信天上有一对眼睛,那眼睛的主人照看着自己……
若不是莎拉,这些年以来,他差点忘记了天上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莫滔走来大鲸潜店告别莎拉和蒂亚戈。蒂亚戈在泳池里教两个新到的日本客,他必须为前一天自己的客人全部脱险感谢莎拉和霍华德,他们是他潜店生意成功的秘诀。
莫滔结清了款项,不过他不知道如何对莎拉说他的感觉,那感觉像许多不同的东西搅绕一起,无法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莎拉看看他,笑了笑,叹了口气。
他们一起浮到水面,看着华人潜店的船工打捞王建和张琪,张琪脸上不知道是鼻血还是吐出的血,反正非常可怕,不过他还在喘气……莫滔在水面握住莎拉的手:“你为什么把自己的空气给我?我差点就害了你!”莎拉搂住他呜咽了一下:“下降流太强了,我从来没见过,你的忧虑是对的!”莫滔也搂住她:“谢谢你救了我!”莎拉放开他,看见蒂亚戈他们纷纷出水,她笑了:“谢什么?你是我的客人,我要保住自己的饭碗!”
“我该怎么感谢你呢?”莫滔叹了口气,望着潜店外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水和天上白云。莎拉不知道她偶然间驱走了他心里长久的魔鬼。
莎拉敲敲桌面:“我说,你昨天该付我双份的一对一导潜费嘛!”
莫滔依言付了钱,他说:“我还会再来!”
他拥抱了莎拉;莎拉说很高兴和莫你一起潜水。他向泳池边的蒂亚戈挥别,蒂亚戈高喊道:“你和莎拉潜水很开心嘛!”
他走进自己的宾馆拿行李,正看见殡仪馆的菲律宾人从华人潜店里抬王建尸体出来。那女孩哭着跑在担架后面,只不见张琪的影子……
莫滔深吸一口气,分辨出这口气里不再有死亡,生命喧嚷骚动。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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