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在《燕歌行》里写道:“驽骀路结前程恨,蟋蟀床生半夜秋”。那诗里的蟋蟀与床,让人联想到诗意恍然的意境来。诗里没有蟋蟀声,那隐藏在蟋蟀声里的诗心惆怅、人世感怀、生命情愫,像无声的风一般趁虚而入,有着凉意与思念,眺望与渴望,沉迷与寂寥,四顾与茫然。那床上床下,小小的蟋蟀已经不是单纯的小虫子了,它是诗人生命里愁肠百结的回望,生成了乡愁绵密得犹如蒿草般丛生的无边思绪。
余光中在写给老乡诗人流沙河的信中说:“在海外,夜里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四川乡下听到的那只”。那乡下听到蟋蟀叫声,大抵在夜晚,更有可能在床上,也只有在床上听,那蟋蟀叫声会听得更为清晰而亲切,细腻而细碎。余光中写过诗歌《蟋蟀吟》,表达了他在身世漂泊的境遇里,对于祖国统一的无限渴望,正如他许多乡愁诗歌一样,营造出了厚重的中华情结与文化缠绵,生成了深情而又悠远的丰沛乡愁。
流沙河为此写了长诗《就是那一只蟋蟀》,作为回应与附贺。那诗里的蟋蟀,“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凝成水是露珠,燃成光是萤火,变成鸟是鹧鸪,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里”。我读了这首诗后,想象蟋蟀落在院落里的时候,无论流沙河,还是余光中,他们聆听时最好是坐着,如果坐在床上是最佳选择,那比站着听,或者走到院落里听,更安详怡然,站着会影响听的滋味,去院落就会打扰了小虫儿的歌唱。
我想起白居易《夜坐》里的蟋蟀叫声。诗人夏夜感伤,独对秋风的联想让他渴望人生能有最忠实的陪伴,那一声声蟋蟀鸣叫,那影影绰绰的夜色,他也只有在床上聆听,才会有刻骨铭心的体会,于是就有了诗里的“斜月入前楹,迢迢夜坐情”的坐情,继而延伸出“梧桐上阶影,蟋蟀近床声”的坐床听鸣。那近床之声的蟋蟀鸣叫,让诗人内心安静,又让他心绪浮躁,急切得像一往情深的海水与夜空。
《诗经·豳风·七月》里对蟋蟀短暂一生有所概论:“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在古人的笔下,蟋蟀的叫声,常常作为悲秋、怀乡、生愁等思情共鸣。而那“蟋蟀鸣吾床下”,是千百年来中华诗人和文人的深切感受,至今仍然活在我们的文化记忆里。那叫声,于寂静祥和的子夜,拨弄我脆弱得如同游丝般颤抖的神经,点燃了我的纷纭思绪,让我酣然入梦,恍如在白驹过隙的时光之夜,让年华交替更迭,也让乡愁无边茂盛。我想,那在床下发出的蟋蟀叫声,藏着的是亘古凭栏北望的明月高悬,也是照彻我浓浓思念的幽古往事、乡愁童年、沧桑风情,还有文化遗迹里或生命废墟下的深刻缅怀。
摘自:2020年07月01日《安庆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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