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熟的人守护者与破坏者)(1)

《晚熟的人》里,莫言写了两处鬼上身。这是典型的封建迷信,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但莫言写了两次。

一处是在《火把与口哨》里:顾双红死后,告密者李多海的老婆被上身了,她胡言乱语:“我是顾双红,上帝念我杀狼有功,已任命我为护子娘娘。”后来,村里的人想为顾双红建护子娘娘庙,担心上头不准,来找莫言讨主意。莫言说:你们不妨先建个纪念馆,纪念的时间长了,也就成了庙了。一旦成了庙,就没人敢拆了。

一处是在《红唇绿嘴》里:李圣洁老师死后,被草草埋在两县交界的无主坟地,坟前的杏树长得枝繁叶茂。每到开花季节,一树繁花,蜂飞蝶舞,成为一处景观。有人传李老师已经成了神,能保佑学生考出佳绩,于是坟前香火鼎盛。那棵杏树秋后硕果累累,却又酸又涩,难以入口。村里的一个妇女灵机一动,采杏回家酿酒,兼卖杏仁,以此谋生。就是这个妇女,有一天神经错乱,径直走到箪桂英家里,用李圣洁老师的口吻又喝又骂,直言要报仇雪恨。

这两处,莫言都没有说被上身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我猜,这是作者的善意。

当好人没有好报,做恶事没有报应,神鬼之说,或可替读者找补点心里安慰。又或者的确是假的,那么,即使荒谬年代,也有好人心。也是安慰。

《火把与口哨》无疑是12个故事里,最好的一篇。顾双红最让我难以释怀。

故事第一句就是:我三婶姓顾,名双红。

但我第一遍没看出来轻重,反而被教堂里的狼壁画迷住了。后来才发现:意大利人修建的这座有着松木地板、花窗玻璃的教堂失火烧毁,最有知识的宋老师和儿子被烧死,还有叼着狼奶头吃奶的男孩,都在指向故事的结局。

但故事的开始是松快的。请假回来结婚的三叔,带着我这么个“吃鼻涕的娃娃”,赶着老牛车、吹着口哨,去接顾双红的嫁妆。

这桩婚事具体怎么成的,莫言没写。但姻缘的起始,充满善意。三叔回家为老父亲做丧事,火车站遇到了饿晕在地的老人,顾双红的爸爸顾传胪,那天刚好是他农场劳改刑满释放的日子。三叔的包里有两个黑面馒头,是他要带回家给老娘救命的。他拿出半个,救了老头;又给两个孩子各四分之一;最后一个被抢了。

就这样,二十一岁的三叔,在沙窝五耳的其他四耳的帮衬下,亮亮堂堂地把三婶接回了家。所以后面,三叔矿难去世,尸骨无存;儿子被狼叼走;女儿因谣言和家人误会喝药自杀。世事骤然翻转,命运颠三倒四,共同构建了作者叙事的举重若轻。

故事最高潮,我陪三婶夜闯狼窝,报仇雪恨,那场景构成了极大的张力。莫言这样写:三婶在前,右手举火把,左手提斧头;我在后,左手举火把,右手持手电。我脑海中瞬间想起了中学教材上那幅画《自由引导人民》。

(晚熟的人守护者与破坏者)(2)

女性引领人类上升。我只能这样想。

顾双红,莫言着墨不多,却写出了这个人物的风骨和硬气。书里对她的描写,都是通过“我”——被莫言虚构出来的小时候的“莫言”——来铺排。

第一眼:三婶坐在光明蜡烛店的柜台后,用毛笔,往一根红色的大蜡烛上描金字。侧脸好看,不理人。她有点子傲气的,也有才学。

第二次:三婶不同意三叔做上门女婿。她看出来将来(两人于1963年结婚)这社会,家庭出身高于一切,若是做上门女婿,受姥爷历史问题(解放前做过国民党录事,低阶文吏)牵连,孩子没前途。三婶还说,将来这社会必会向着越穷越光荣越富越可耻变化。她目光如炬,断事英明。

第三次:姥爷姥姥自尽,“我”陪三婶去收敛骨殖,三婶说:死了也好,活着也是受罪。姥爷留了遗书,说三婶是他们收养的共产党地下党的孤儿。一家子都是好人。三婶家风传承,风骨不堕。

第四次:结婚当天,三婶送了其余四耳每人一个荷包,装着烟糖。其中有三人,至少婚前是欺负过美貌、坡脚、会吹口哨的她。她包容,且豁达。

第五次:三婶在三叔坟头吹口哨。她情感丰沛,多才多艺。

……

所以,儿女双亡后,她沉默着上山采蓖麻籽炼油、融掉陪嫁的蜡烛、打柴油,用酸枣木蘸着这三种油做火把,提着斧头,夜半时分去山沟子里跟野狼拼命,天经地义。复仇之后,坦然去死,也毫无转圜。

这时候再回头看,开篇的那幅画与最后的收稍,命运收尾相衔。

如果说顾双红大仇得报,生无可恋,死得其所。李圣洁却是小人以怨报德,被逼而死。

其余11篇故事,莫言写了很多讨厌的人,简直各有各的讨厌,简直是奇葩人类大赏,但覃桂英尤其讨厌

覃桂英两只脚都是六趾。班主任李圣洁并不知道,劳动中无意说了一句:你的脚是三寸金莲?知道真相后,李老师出钱出力,带覃桂英去医院做了矫形手术——她父母都是高级大夫。后来文革,覃桂英为了出这口恶气,绞了李老师的麻花辫,结成鞭子抽打她,和造反派折辱她,逼得李老师跳了井。这时候她才十一岁。

莫言说:一个社会的败坏总是与文风的败坏相辅相成,浮夸、暴戾的语言必定会演变成弄虚作假、好勇斗狠的社会现实,反过来说也成立。

这个覃桂英凭借着熟练掌握说套话、假话、空话的技能,一路往上攀爬。她的跌落也颇为让人唏嘘。一起革命的红卫兵小将,为了和她结婚,写信举报她当年逼死李老师,这才断了她的升迁之路。

到了新时代,这个人摇身一变,又成了网络上的搅屎棍。

当故事中的“莫言”回乡后,她这样传授机宜:网络能把人变成鬼,也能把鬼变成人,当然也可以把人变成神……我有五部手机,有两个公众号,这就是我的武器和阵地。我还有数百个铁杆水军,只要给他们一点儿甜头,让他们咬谁他们就咬谁,让他们捧谁他们就捧谁,生活中,一万个人也成不了大气候,但网络上,百个人便可掀起滔天巨浪。

简直是,兴风作浪,作妖不止,老而弥坏。

书里有她的自白:“你忘了毛主席的教导了吗?他老人家教导我们:‘与天斗,其他无穷;与地斗,其他无穷;与人斗,其他无穷’。我怀才不遇,蹉跎半生。与天斗,我斗不过;与地斗,我斗不赢;与人斗,我得心应手,其乐无穷。这就是我的晚年生活,老年之福,全在于此。”

这些不知道自己坏的坏人,心里只有自以为是,永远都以为自己是正确的,永远都认为别人欠他的,永远都在恨别人、骂别人。他们的特征就是疯狂,他们的特长就是破坏。

相较之下,李圣洁和顾双红愈加可贵。然而她俩却早已埋骨黄泉,这个老妖精却还在折腾。让你只想对着命运狠啐一口: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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