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山阳为何扔笔?
叙说日本的天皇,不能不提及发生在1221年(承久三年)的承久之乱。而提及承久之乱,又不能不提及北条政子(1156-1225)这位女人。
江户末期史学家赖山阳在《日本外史》中写道:“修撰将门之史至平治•承久之际,令人扔笔慨叹之念,从未有过。”这位史学大家为何慨叹?又为何扔笔?
原来,承久之乱的结果,摧毁了古代天皇的系统,令天皇意识形态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最终,朝廷失去了政治权力。这是日本史上的大事件,也是日本天皇家的大事件。
后鸟羽上皇的倒幕
由源赖朝创立的镰仓幕府,其统治东国的正当性就在于天皇任命的征夷大将军是幕府的首领。镰仓幕府的将军家,第一代是源赖朝,第二代是源赖家(赖朝的长子),到第三代源实朝(赖朝的二子)就血脉断绝了,三代共22年。随着源氏一族的毁灭,镰仓幕府或者东国土著武士团就失去了治理东国的法的依据。而北条氏族的祖先是平氏,但与平氏嫡系的血缘已经很淡薄了。由于北条不是源氏后人,所以不敢自称将军;不是藤原氏后人,也无法担任关白,所以只好自称“执权”,以总管的立场运营着幕府。
这里北条氏想出一条替代将军的善策——让京都朝廷派遣亲王来镰仓担任征夷大将军。但后鸟羽上皇以“这样的事情不可”为由加以拒绝。拒绝的同时,后鸟羽上皇又觉得如果这样下去,具有权力的镰仓恐怕更难控制。最终不是派遣亲王而是将母系与赖朝有着血缘关系的、公家最高位的五摄家之一的九条家的幼子送至镰仓。从此之后,将贵族子弟作为将军派遣到镰仓成了惯例。但幕府的权力其实都在北条氏手里,京都派来的将军什么力量也没有。
派幼子到镰仓是1219年的事情,仅仅两年后的1221年(承久三年)5月15日,后鸟羽上皇发出了讨伐执权北条义时的院宣。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节点讨伐幕府的最高权力者?其实,后鸟羽上皇原本就对幕府存有不满,认为幕府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而武士的势力扩大更是恶的扩大、污秽的扩大。天皇家在草创期的飞鸟时代、奈良时代,必须要战斗、要染血,一旦世间安定下来,军事这个污秽的、见血的工作就不再需要了。天皇家原本是作为农耕民的弥生人的后裔,对血与死的污秽有着天然的嫌弃,在古代天皇家的人如果要上战场,身上披的是金属制的盔甲;武士对血与死并不嫌弃,他们用死去的动物皮作盔甲。而武士的集合体幕府有向西国迈进的趋势,这时的后鸟羽上皇的脑海里出现了“倒幕”二字。看准的时机就是源朝一族的灭亡。
当然,北条氏也是血债累累,他们将其他有力的御家人一族全部肃清。如比企一族,他们是二代将军赖家夫人的本家,赖家与比企氏的女儿之间生有男子,这样的话,作为外戚的比企氏独占天下的可能性就不能说没有。因此北条氏就以赖家生病为机会暗杀了比企氏的头领比企能员,赖家的儿子一幡一族也被消灭。另外和田一族与赖朝的心腹梶原一族也被北条氏杀尽。聪明的后鸟羽上皇也部分地利用反北条势力,在1221年(承久三年)下了倒幕的命令并举兵,后鸟羽想最后一搏并期望奇迹的诞生。这就是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承久之乱”。
“尼将军”的演说
5月15日,京都朝廷举兵。
三天过后,即5月19日,镰仓幕府开始上下传达京都朝廷举兵的情报。这是一件大事,是幕府政权诞生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
因为天皇是天照大神的神孙,有神佛加护,所以向天皇开战,必败无疑。这是当时起支配作用的正统意识形态。源赖朝曾对部下发出这样的指令:
“跪接帝王之敕令,再有艰难险阻,必尊敕令行事。不尊令者,请滚出日本国。”
这是镰仓幕府开启者源赖朝的天皇意识形态论。这种意识形态,对当时的武士也有相当的影响力。谁敢与朝廷开战呢?谁敢这样想呢?在这种情况下,要当时的幕府首领率领武士们向朝廷做好拉弓射箭的准备,在心理上是困难的,在行动上是艰难的。以北条义时为首的幕府重臣们,其实并不惧怕上皇的举兵,而是惧怕朝廷的权威和不可动摇的支配地位。
打破这一困局的是北条政子,她是源赖朝的妻子,三代将军源实朝的母亲,北政义时的姐姐,有“尼将军”之称。
面对恐惧朝廷权威的武士,她发表了如下演说:
“大将军征伐朝敌,草创关东。汝等有今日之官位和俸禄,全依仗赖朝公的恩惠。其恩比山高,比海深。是忘其恩投靠朝廷,还是感其恩为镰仓奉公?是不惜功名,奋勇杀敌,还是跟随上皇,叛我而去?请痛快地说吧。”
效果如何?大小武士听之,无不流泪伤感,纷纷宣誓效忠镰仓,与京都决战。
这段演说,史家们说有划时代意义。其意义在哪里呢?
因为对手是天皇、是朝廷,所以只得遵旨听便,岂能有违?这是预定说,也是正统说。但北条政子却反过来说,正因为对手是天皇、是朝廷,所以必须善政。善政者从,恶政者诛,这是历史的因果律。因果说代替了预定说,正统说也就不攻自破。
所以说,北条政子是日本历史上最讲政治的女人。因为她破了自己丈夫打下的意识形态的死结。
就这样,5月25日,幕府的19万大军,从镰仓出发进军京都,率领幕府军的司令官是北条政子的侄子北条泰时。从19日中午截获情报到25日出兵进攻,这闪电般的速度,表明也只有北条政子才能打破正统与神话,也只有北条政子才能创立新的正统与神话。
这年她正好是65岁,离去世还有4年。
破天荒的战后处理
幕府军势如破竹,朝廷官军抵挡乏术,全线败退是不可逃脱的命运。天皇的超凡神力,遭遇了致命打击。真是破天荒:皇室的破天荒、神话的破天荒、正统的破天荒。
更为破天荒的是北条政子的战后处理。按照以前的正统,不管出于什么场合,天皇的政治责任是不能追究的,是无条件免除的。在这之前,后白河法皇曾分别向源义仲和源义经下了追讨源赖朝的敕令,但最后还是赖朝灭了义仲,追杀了义经。从战后处理来看,赖朝并没有追究首谋者后白河法皇的战争责任。为什么?因为天皇无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天皇不是下正确的命令,而是天皇的命令本身就是正确的,这是正统在起作用,不可撼动。
但是这回北条政子动了真格。战争的首谋者叶室光亲等上皇身边的五位贵族,作为战犯被判死刑,后鸟羽上皇被流放到隐岐岛,参与策划的顺德上皇(第84代天皇)被流放到佐渡,土御门上皇(第83代天皇)被流放到土佐,后鸟羽上皇的皇子雅成亲王被流放但马国,赖仁亲王被流放备前国,而上皇的嫡孙,年仅4岁的仲恭天皇被废黜。已经入道的上皇的哥哥后高仓院则坐上了治天之君的宝座,其皇子后崛河则登上皇位。朝廷和京都的防卫由幕府的“六波罗府”负责,同时该机构也负责监视朝廷。皇室从此风光不再。
治天之君被处罚,日本史上从未有过。朝廷(皇室)被追究责任,日本史上也从未有过。这表明,天皇崇拜的世纪终焉,天皇从神回归到了人。
无怪乎赖山阳要扔笔叹息。写惯了虚假的正统,面对一个突然到来的真实的正统,倒反无所适从了。
看来,还是北畠亲房(1293-1354)的资格更为老道。这位写出《神皇正统记》这一天皇意识形态最高经典的史学家,一边热捧天皇为“天壤无穷”,一边却颇具胆色地批判起后鸟羽上皇:
“兵荒马乱,天下民涂炭生灵,这乃后鸟羽之愚。非德政也。”
他从德政主义出发,讲的是因果律,非正统的正统。
不杀死倒幕的上皇,但必须判罪。这是北条政子的政治智慧。
实际上,在北条泰时率兵攻打京都的时候,曾经返至镰仓幕府,小心翼翼地向北条政子请示:“如果后鸟羽上皇在战场上出现了,如何对付?”实际上,这一请示的背后设问是:是杀?还是不杀?
这时,政子的回答颇具政治智慧:“如果碰到这种场合,收起弓箭,设法降伏他。”
很显然,收起弓箭就是子弹退膛的意思,这是解除武装的指令,是不杀的指令。但不杀不等于不抓,不等于不判罪,这就是“降伏他”的含义。天皇,可以不杀,但可以问罪,这就是承久之乱后日本历史的契机。
发生在1221年的承久之乱,在日本历史上,在日本皇室史上,是里程碑性质的大事件。
所以说北条政子是日本历史上最讲政治的女人,她用自己的政治智慧,在公武二元的政治体制中,使武家占据了主导地位。
买下妹妹的梦
从个人命运来说,北条政子绝对是个悲剧人物,或者说是个倒运的人物。她41岁以后,死人的厄运接二连三被她撞上。
1197年(建久八年)7月,长女大姬病死,21岁。
1199年(正治元年)正月,丈夫源赖朝死,53岁。
1199年6月二女乙姬病死,15岁。
1204年(元久元年)7月,长子赖家被杀害,33岁。
1219年(承久元年)正月,次子实朝被暗杀,28岁。
1219年的同日,孙子公晓也被杀害,20岁。
1224年(元仁元年)弟弟义时病死,62岁。
接连死人而且都是身边的亲人,再铁石心肠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何况是个曾经柔情娇贵的女子。但是,政子连擦眼泪的时间都没有,她以泪水替代武器,构筑新政权。
历史小说《曾我物语》里,描述了这么一则故事:政子的妹妹阿波局,有一天夜里梦见自己手持日月星辰,便在第二天告知姐姐政子。聪明的政子看出这个梦非同一般,它象征权贵更象征天下。但她却对妹妹反着说:梦兆大凶,非吉事也。接着买下妹妹的梦,使之转移到自己身上。
承久之乱的最后结果是关东大胜。妹妹的梦从假托变成了现实。
政子向镰仓最终报告说:“合战无为,天下静谧。”
日本的历史,从此步入了一个新时代。
颠倒的逻辑:朝廷向幕府发誓
北条政子的举动,意义实在重大。
因为搜遍当时日本整个律令条文,臣下干预皇位继承的规定一条也没有。
而承久之乱的直接后果就是武士直接干涉皇位,用野蛮的武力威吓皇位的更替,在这方面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能动性。
日本史学界近年发现了一条重要的史料十分引人注目,在乱世终结之际,后鸟羽上皇给幕府司令官北条泰时发出了这样一封院宣:
“从今以后武勇之人不再使用,朝廷内外禁止修武。兵乱勃发,正是对此有所放纵。作为上皇,我深察这点。”
这份院宣,想说的“本音”是什么呢?
这实际上是后鸟羽上皇从他的历史感觉出发,并站在治天之君的立场上,对幕府所作的一种发誓:朝廷从此不再第二次拥有武力。这个发誓后来被日本的历史所证明,因为从此朝廷不再拥有军队,从属皇家的武门也不复存在,当时朝廷唯一残留下来的警察机构“检非违使”也被幕府的“六波罗探题”这个军事力量所取代。从宣告“权门体制”破产的意义上看,日本中世史学者本乡和人说后鸟羽上皇的这个放弃武力的院宣相当于“日本国宪法第九条”。
这一颠倒的逻辑,源于北条政子逻辑的颠倒。
这里留下的一个问题是:取得绝对胜利的北条氏为什么不废除当时的皇室自立为帝呢?现在看来这就是北条氏的智慧了。监视你、干涉你,必要的时候还要指挥你,但就是不取代你,让你作为一个影子而存在,这又回到天皇意识形态的正统论了:因为天皇是神的后裔,所以天壤无穷,这也是北条政子将曾经的天皇流放,并废黜当时的仲恭天皇同时,又必须另立新天皇的一个原因。正如上文所述,政子抬出被后鸟羽上皇打压的同母兄、已经出家的守贞亲王,将他年仅10岁的儿子立为天皇(86代的后崛河天皇),封其父亲为法皇,让其在幕后实施院政。没有当过天皇的人成了法皇,这是破天荒的,但这个破天荒是为了皇室的存续,是为了表明北条氏并没有想当天皇的野心。
北条政子的墓地位于神奈川县镰仓市寿福寺,与源实朝墓为邻,与次子相伴。次子是被暗杀的,但凶手至今不知是谁,这是日本中世留下的最大谜史。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出生于伊豆国的母亲,想在天国守护自己的儿子,就像她从没有离开过丈夫源赖朝,直至他死去一样。这就是这位女人在冷血与残忍之外的柔情,令人想起她在大雪黄昏夜偷偷跑出见心中的恋人——源赖朝的那一幕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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