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阿树
重看《天书奇谭》,你的认知可能会被颠覆。
童年记忆中,我们记得蛋生的侠义、机智,与妖怪斗智斗勇、为民除害,就连现在的豆瓣简介,也大意如此。
▲《天书奇谭》豆瓣评分9.2
这符合孩童的二元认知,正邪对立、简单分明。
如今,《天书奇谭》修复版重映。长大成人的你,如果愿意花一点时间去思考,你将发现,《天书奇谭》的故事内核、结构,远非如此简单。
▲《天书奇谭》剧照
故事的主人公一共有五位。盗取天书的袁公、蛋里生出来的小孩“蛋生”,以及老中青三只狐狸精。
袁公发现玉帝私藏的天书,将它带至人间,却因此受责。
蛋生是袁公捡来的一颗蛋孵出的小孩,袁公叫他拿着天书想去造福人间,不料天书却被三只狐狸精偷走。
蛋生为了找回天书,与三只狐狸精从农田斗到县衙、斗到府尹,最后甚至斗到了皇帝跟前。
结局却是天书被焚、袁公也被玉帝再次捉拿,只剩蛋生在人间。
简单梳理剧情便知,《天书奇谭》不只是一部寓教于乐、剧情有趣的儿童卡通片。放在成人视角中,它的解读空间仍旧非常复杂,同时十分诡秘。
甚至可以说,它是一部暗黑神话。
白猿降神
当叙事作品遇到无法自圆其说的戏剧逻辑时,最粗暴的解决手段,是出现一个力量强大的神,收拾残局或者扭转情节。
这是机械降神。
白猿、天书或者九天玄女,这些角色,都是古典小说中最常见的机械降神。
▲《天书奇谭》中的天书
《水浒传》里就有九天玄女和天书。
宋江逃出江州法场,躲进一座破庙,得遇九天玄女,获授三卷天书。一举解决了梁山起义的逻辑问题。
罗贯中、冯梦龙编纂的《三遂平妖传》中也出现了白猿盗天书。
《天书奇谭》中的故事雏形,正是来自于这一本《三遂平妖传》。
▲袁公盗取天书,传授给蛋生(《天书奇谭》剧照)
但《三遂平妖传》中“天书”的出现,不再是一种粗暴的叙述手段,它走进了叙事的中心,成了构建反讽的核心意象。
继承于此,动画《天书奇谭》中袁公盗取天书,这一情节也有了超出机械降神的新意义。
▲《天书奇谭》这部经典动画的诞生,十分曲折。
《三遂平妖传》中,白猿的形象并不像动画中的那么仙风道骨。他本是作怪的异兽,被九天玄女收伏后,得道成仙,号称袁公,当上了看管天书的“图书馆员”。
值得一提的是,《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白猿的近亲,也当过类似的底层科员——天庭国营马场的饲养员,弼马温。
▲1986版《西游记》片段,孙悟空,一只破石而出的猴子
袁公盗取天书,但天书泄露后,并没有带来直接的正义的胜利,也不能说它助长邪恶和祸端。
天书来到人间,犹如一面镜子,映照出社会的黑暗、人心的贪欲。
《西游记》和《三遂平妖传》都是神魔小说。表面写神魔,内里写社会现实。
《三遂平妖传》的“妖”,其实不是妖,是被压迫的可怜人。天书赋予了他们法术,也不过是一种无力的反抗。再高的法术,也斗不过黑暗的现实。
《封神演义》把狐妖写成祸国殃民的根源,但《三遂平妖传》写狐妖是另一种写法,它挖掘妖的人性幽光。
▲《封神演义》中的狐妖苏妲己
这是借妖讽人。后来的蒲松龄,在这一点上达到了巅峰。
今人改编神话作品,习惯把一些暗黑的、看上去不够主流的部分剔除。一如《西游记》的影视作品将恐怖光明化,将《三遂平妖传》落到银幕上的《天书奇谭》也试图建构一种二元对立,分明的正义与邪恶之战。
▲《天书奇谭》海报
它抹除了原著中狐妖身上的“人性”,把他们塑造成脸谱化的反派,而不是受压迫者。
现实性削减了,故事简单了。好人、坏人,各有脸谱,很直观。
狐妖,是狰狞、狡黠的反派。
蛋子和尚,摇身一变,成了我们熟知的光明化身——蛋生。
▲蛋生
但是,脸谱化、二元化,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这种做法,是把角色功能化,各司其职,服务于一个明确的思想内核的探索。
简单化,只是其表面。
相比原著在社会现实上的宽广度,《天书奇谭》走向了思想的复杂。
东方普罗米修斯?
重新解读《天书奇谭》,不得不注意到袁公那句台词:
“山在人间,却归天上管。”
这是一个粗浅的、直接的表达——人和神,是对立的。
对立背后,还有一种统治秩序:人间的资源,为神界所垄断。人的命运,也被神仙所规定。
袁公是秩序的反抗者。
《天书奇谭》,为此提供了最浅层的动机。
作为天庭的底层公务员,袁公可谓尽职尽责,但他没有晋升空间,甚至没资格参加玉帝的上流宴会。他身份低微,被同事鄙视。
作为一种报复,他偷看了“天书”。
天书不止是一种法术。对于袁公来说,它意味着一种本应流诸后世的天道。
所谓天道无私,当惠泽万民,不应该被天庭所垄断。
如此设定,观众很难不想到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同样是人神对立的世界,火被神所垄断。
盗火者普罗米修斯,打破了这种垄断。
《神话学》中,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把生食、熟食的分野,定为文明的发端,足见火之于人类的意义有多大。
普罗米修斯盗火,是传播文明火种。
想必,当初BBC看中《平妖传》,也可能源于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文化记忆。毕竟,打破神权垄断的故事,在任何文化中都能找到。
但区别也是有的。
火种与法术,虽说都是赋能人类的技术,但文化象征全然不同。普罗米修斯盗火,延展出知识、真理等文化内涵。
《天书奇谭》的法术,停留在技术层面。
为好人所用时,技术可能带来正义、光明;为坏人所用时,它带来了贪婪的争夺、无尽的剥削。
袁公盗取天书,是一种“技术下放”的尝试。
天书流入人间,纷争才开始,从民间到官府,层层掠夺,再为皇权所有,其危害也一步步放大。
更复杂的垄断结构,就此形成了。
所以说,《天书奇谭》像是一场思想实验。
作为时长有限的动画片,《天书奇谭》架空了原著那种略显过时的现实社会描写,将其改造成一则更加现代的思想寓言。
即便快40年过去,它仍显得超前。
法术与权力
对于孩童时代的我们,这部电影的好看,在于形象的新奇、滑稽、夸张,但又不失奇趣和灵巧。
创作者融合了诸多传统文化元素,雕塑、年画、泥娃娃,再到戏曲等。我们记忆中的好看,是造型、画面和场景的好看。
▲《天书奇谭》中融入了大量的传统文化元素
这种美学风格,已经成了绝响。
但它在故事上好看吗?这得打一个问号。
以今天的眼光看,蛋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主角。
屡次需要他挺身而出、扭转局势时,他却弱不经风地倒下了。蛋生法术有多高强,观众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他对抗不了坏人。
整个戏剧进程中,他并没有起到真正的主导作用。除了前期识破三只狐妖的假面,后半程的他,一直很被动。
▲蛋生识破了狐妖的真面目,踩住了他的尾巴
《天书奇谭》并不是英雄少年的成长故事,要说降妖除魔、正义战胜邪恶的部分,也显得乏善可陈。
“真正的主角,也许并不是蛋生,而是天书。”这样想,一切就变了。
袁公盗取天书,刻于云梦山洞。后由蛋生所拓,落入三只觊觎已久的狐妖之手。故事的主轴,正是天书的流转。
▲狐妖偷取天书
这种流转,遵循一种权力结构的逻辑。
狐妖借助天书招摇撞骗,但也仅此而已,危害是最浅层的。
权力越大,贪欲越多,危害就越大。随后天书的法力被知县所利用。手握些许权力的知县,借助天书的力量将民财洗劫一空。
知县也只是权力结构的底层。天书和法术,很快被他的顶头上司——府尹占有。
在那里,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垄断思路——联姻。府尹的贪欲,不是一次性的,而是试图与狐女成亲,将天书的能力,永久据为己有。
▲府尹和狐女成亲来将天书的能力据为己有
府尹处于权力中层,他的眼光比知县深远。提出联姻,很符合现实政治的逻辑。
但到了皇帝那里,一切又变了。拥有至高权力的皇帝,不再有物质的需求,也没有稳固地位的忧虑,而是玩乐的需求:“你们得让我开心”。
天书、法术,成了取悦权力的玩物。它的危害,也被至高无上的权力无限放大。
影片的批判性,是以如此逻辑构建的。
正义如何面对技术、权力、贪欲、邪恶,问题跳出了正邪对立的二元结构。影片也不提供天真的答案,正如现实世界同样没有答案。
影片最后,展现了最骇人的一幕:天书法术幻化的老虎,吃光了街上的人,高高在上的皇帝,获得了天真烂漫的快乐。
很难想象,重看这部童年记忆中的欢乐动画,我竟然经历了一种令人颤栗的观影体验。
作者 | 阿树
编辑 | 徐观
排版 | 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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