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初,在一次拉货过程中,00后吴鸿斌遇到了60后冉光辉。
吴鸿斌曾是最年轻的“棒棒”,而冉光辉或许是最知名的“棒棒”。11年前,冉光辉光着膀子一手扛着货物,一手牵着年幼儿子的照片火遍全国。
“你是不是就是手机上的那个?“第一次见到偶像,吴鸿斌有些紧张。在他的心里,冉光辉是重庆棒棒的龙头,也是棒棒“爬坡上坎”精神的代表。
“你好你好!”冉光辉伸出手,握住了吴鸿斌的手,两个世纪的棒棒,在此刻联结。看到转行后的吴鸿斌,冉光辉很开心。“我不希望年轻人做棒棒,好好读书,才是出路。”
“过几年,我也退休啦。” 冉光辉说。
“棒棒”们曾是山城重庆爬坡上坎精神的象征,他们用肩上的扁担,与时代一起挑起了这座城市的发展。而这些年来,城市的高速发展让“棒棒”逐渐沉默。据重庆社科院统计,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进城的棒棒军最多时高达40万人。而今年,西北民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的几位学生做了一次重庆棒棒生存现状调查,调查显示,当前重庆的“棒棒”数量不足2000人。
“很多人都转行了,其中做货车司机的很多。”00后棒棒吴鸿斌告诉记者。棒棒大面积转行,但吴鸿斌仍认为,这个群体不会消失,“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山城爬坡上坎精神永远都在”。
用到棒棒的时间已经很少 商店已无销售
“好了好了,够啦够啦。”看着妻子加满米饭,又按了按,继续加满,连盖子都有点盖不住了,站在一旁的冉光辉开心地抱怨着。“棒棒是体力活,她担心我吃不饱,其实好几次我都差点吃不完。”
2021年6月22日早上8点,将午饭装入蓝色花布袋,冉光辉便扛着那根跟了他20余年的棒棒出发了。棒子由实心竹制成,是20多年前在朝天门一家小商店购买的,买的时候还是青色的,如今已被汗水浇灌成蜡黄色。
彼时,朝天门的店铺里,随处可见卖棒棒的。一米四长,一个瓶口粗的竹棍,简单打磨,绑着几根尼龙绳子,便可以挑起一个家庭。店铺门口,在锅碗盆瓢之间,便斜放着十几根棒棒。不久,他们便会落在棒棒们的肩膀上,成为他们身份的象征。
冉光辉来自重庆农村。做棒棒前,他干过涪陵榨菜、修过房子、搬过几百斤重的铝制板。“力气锻炼出来了。”冉光辉说,改革开放后,自己也跟着潮流,离开农村,去城里找活。
找活,既是找工作,也是求生存。在城里,他挖过煤矿,干过皮革厂,最后选择了当时的热门职业--棒棒。
“一根棒棒上山下乡,两根索索捆不落,刮风下雨都要雄起,哪里有活你就找我,价格便宜不得烧你。”这是流行在重庆棒棒军里的一句顺口溜。
90年代的重庆朝天门市场里,随处可见肩膀上扛着棒子的棒棒。络绎不绝的市场里,每当需要搬运,人们也习惯性地用重庆话喊一声“棒棒儿”。这时,冉光辉便会赶紧凑上去,敲定好价格,用手里的棒棒,挑着货物跟着顾客上石阶下陡坡,在重庆各个小巷里穿行,送货上门。
如今,经过20多年汗水的浇灌浸润,冉光辉手里的棒棒已经变成了橙黄色,像抹了一层蜡,发出淳厚的淡淡光泽。“现在卖棒棒的店已经不在了,只能自己做。”冉光辉告诉记者。
吴鸿斌的棒棒,便是师父给他的。作为极其罕见的00后棒棒,2018年,刚入行的吴鸿斌从师父那里继承了一跟蜡黄色的棒棒,从此开启了1年多的棒棒生涯。
“我周围,零零后棒棒就我一个,连40岁以下的都很少。”吴鸿斌说。
刚入行时,吴鸿斌才18岁。花30块钱给师父买包好烟,便算是正式拜师。“用背背,用手托,不要靠着脑袋。”师父简单叮嘱几句,便将吴鸿斌领入行。肩上的棒棒是棒棒们的身份象征,但店铺里,已无棒棒可卖。师父只好找来一根旧棒棒,让吴鸿斌扛在肩上。
“其实,用到棒棒的时间已经很少了。”冉光辉说,很多时候,自己即使拿着棒棒出去,最后还是用小木板拼装车拉,用背背。因为只有小件物品才会用棒棒挑,但这种业务,已经被快递员、外卖员、跑腿小哥等占领。
靠人脉 新入行的棒棒常会“打白板”
渝中区一市场里,十几个棒棒兄弟们聚成一团,手里都拿着根棒棒。吴鸿斌拿出准备好的香烟,给他们一个个奉烟,这是师父教他的。“这么年轻个小娃娃,为什么要来干棒棒咧?”大伙都以惊奇的眼光打量他。
“脑壳有点发狂”,谈起当时入行的经历,吴鸿斌如是说。
吴鸿斌是重庆本地人,初中时从农村搬往城市,才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了棒棒。逼仄的楼梯间,一个精瘦的棒棒,裸露着上身,背着四五百斤的两开大冰箱,径直爬上了4楼吴鸿斌家。当时的吴鸿斌,为之惊愕不已,他没有想到,自己几年以后,也成为了其中一员。
“当时口袋里已经没有钱了,而工资又得下个月发。”18岁那年,吴鸿斌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口袋里剩不到200块钱,等不及下个月的工资,他不得不向一个认识的叔叔求助。叔叔给他介绍了几个工作,但只有棒棒能够当即拿到钱。一包烟,他便拜了师。
第一单生意,是师父给他找的,他只需要扛起棒棒跑一趟。“若没有师父介绍,刚入行根本找不到活。”吴鸿斌说。幸好,他学习得很快。最初,看到师父上前跟人聊天,他羞涩得躲在一旁,讲话都结巴。后来,看到店铺老板搬小件东西,他会上前搭把手,不收人家钱;看到客户购买了大宗货物,他会前往问一句“要棒棒儿吗”;自己拉来的生意搬不动,他请兄弟们帮忙,自己只挣5块钱。
做棒棒第一天,在师父的带领下,吴鸿斌赚到了100多块钱。“这对于新入行的棒棒而言,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吴鸿斌的话得到了冉光辉印证。“新入行的棒棒,可能几十块钱都挣不到。”冉光辉告诉记者,最近朝天门棒棒群体里,没有一个新入行的,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大的人,在市场里积攒了一定的人脉,客人有活都直接打电话或者微信联系你,轮不到别人。
冉光辉干棒棒30余年,手里积攒了四五十家商铺人脉。冉光辉到了朝天门市场前,客人已经在手机里联系他,所以他径直便走到了指定店铺。
有了手机,冉光辉的效率提升不少。他说,以前干棒棒,都是当街吆喝,后来有了传呼机,现在又有了智能手机,一个电话或者微信,便能跑过去。
而新入行的吴鸿斌,缺少这样的人脉积累,则经常找不到活,“打白板(挣不到一分钱)的时候都有”。
棒棒饭店倒闭 他把豆花当菜
渝中区清晨的菜市场,人群熙熙攘攘,切菜声、叫卖声、询价声此起彼伏。为了抢到客户,吴鸿斌经常六点便起床了,去赶早菜市场。
蔬菜、水果、新鲜的鱼虾,太远太沉拿不回家,叫一声棒棒,他们便能帮忙挑回家。豆腐、青椒、白菜,吴鸿斌的棒棒上,挑过各种蔬菜。经常是一些爷爷奶奶,跟在他们身后,上台阶,下陡坡,看着一担担柴米油盐被安全送回家。棒棒的肩上,挑起了重庆人的生活。
如今,菜市场上叫棒棒的,大多是老人。“年轻人都在网上买菜了,快递员直接送货上门。”忙完菜市场的活,手里拿到几十块钱,随便在重庆任何一家早餐店坐下,吴鸿斌便打发了一顿早餐。一碗粥,一碗油茶,这是重庆最传统的早餐。
上午9-10点,是一天中较为闲暇的时候,也是棒棒们的娱乐时间。这也是冉光辉喜欢棒棒的原因,“自由,耍的时间不少。”
在渝中区市场门口,棒棒们从外面找来一块小石块,往地上一放,上面再放块木板,一张简易的桌子便制成了。上午9-10点和下午3-4点,客人很少,市场中十几个棒棒,便集中到他们的这个大本营。棒棒往地上一放,以前安身立命的伙计,摇身一变成了一把临时座椅。
屁股往棒棒上一坐,其他人往外面一围,或下象棋,或斗地主,重庆街头里常见的棒棒风景线便形成了。即使没人,你也可以看到石桌上,放着一副扑克牌。“扑克牌不用拿走,没人会动,清洁工也不会扫走,他们认识我们。”吴鸿斌告诉记者。
吴鸿斌经常是站在外面观看的群众,有时候也下一两盘棋,偶尔和大家探讨棋艺。即使和大家相处和谐,但他们的共同语言并不多。“哪家女儿乖啊,哪家店铺给钱多啊,他们基本上聊的都是这个。”吴鸿斌表示,下班后,自己还是会去找同龄人“耍”。
中午12点左右,棒棒们开始吃午饭。为了节省时间和方便,他们的午餐基本上都是在外面解决。
朝天门的一个街角,膝盖高的木桌上,整齐摆放着四个白色微波炉。放入装有饭菜的白色瓷碗,投入一块钱硬币,7分钟后,饭菜便热好了。午饭是白米饭,以及昨天晚上妻子做的辣椒炒回锅肉,冉光辉都吃完了。
而另一边,吴鸿斌则前往重庆当地的小馆子里,花4块钱,买一碗豆花饭。一碗豆花,一碗饭,再加上海椒佐料,便是一餐。“没有菜、没有肉,啥子都没得。”吴鸿斌说,有时候饿了需要添饭,也只能少吃豆花多扒饭。
吴鸿斌吃了一阵子豆花饭,附近又突然开起来一家棒棒饭店。8块钱,两片五花肉,鸡蛋、青菜、米饭等都随便加。“棒棒们都只吃菜不吃饭,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吴鸿斌说。
但不久,他又吃回了毫无荤腥菜蔬的豆花饭。棒棒饭店倒闭了。
棒棒转型开货车 称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2018年,满18岁以后,吴鸿斌出现在棒棒大本营的次数开始减少了。而6公里外的南坪练车场上,却出现了他的身影。跟随者教练的口令,他紧握着方向盘,练习开车。
入行1个月后,经过客户关系的维护,吴鸿斌的收入稳定在了每天100元左右。“但每天100元收入,在2018年,并不算高。”吴鸿斌表示。入行不到一年,十几个棒棒兄弟里,便陆续有人转行离开。2020年,带吴鸿斌入行的叔叔也转行离开,棒棒队伍里,只剩下五六人。
“我经常会帮助客户把货物搬上车,那时候我就开始琢磨转行了。“19岁那年,吴鸿斌花了1000多块钱,租下来一辆面包车,正式转行做滴滴货运。从此,他便告别了棒棒身份。
曾经做棒棒期间积累下来的雇主,成为了吴鸿斌的人脉。有货物需要搬运,一个电话便够了。曾经当棒棒期间学会的打包技术、锻炼的力气,也被运用到新工作当中。现在,他一天少的可以挣两三百,多的可以挣四五百。“我现在顿顿吃肉。”吴鸿斌笑着说,似乎是为了弥补当初没有油水的日子。
冉光辉也想过转行。周围的棒棒兄弟们,有转行去工厂、工地的还有跟吴鸿斌一样开车的,日子都过的不错。冉光辉说,棒棒这个职业,本身类似于物流。随着网购的发展,大量业务被快递员、外卖员、跑腿员等职业占领。
“即使是买菜,现在都送货上门了,自然对于棒棒的需求也大为降低。”但考虑再三,冉光辉还是放弃了。“工厂太束缚,工地经常拿不到钱,我年纪也大了,学不会开车。”最终经过权衡,喜欢自由的冉光辉,依靠着自己已有的客户资源,还是继续选择做棒棒。“每天能有100多块钱,够生活,还是可以的。”冉光辉表示。
下午四五点,冉光辉便回家了,带回来了100多块钱。今天活不多,他下班比较早。妻子还在外面工作,正在上初二的儿子还没回家,冉光辉便淘好米煮好饭,洗好衣服,准备好菜蔬等待妻子回家炒菜。
这个位于重庆繁华区解放碑60余平米的房子,冉光辉和妻子奋斗了十余年。“花了40多万,现在每个月还有1000多的房贷,还有5年就还完了。”冉光辉笑着告诉记者。
冉光辉家客厅墙上,有张泛白的老照片,那是2010年他走红网络的照片。照片里,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冉光辉,裸露着上身,被肩膀上百余斤的编织袋压弯了腰。他左手扶着背上的庞然大物,右手牵着3岁的胖嘟嘟的小儿子冉俊超,嘴里叼着烟,腰上塞着汗衫,从高高的石阶上下来。这一场景被媒体拍到,他第一次进入公众视野。
10年以后,他再次回到当初那个地方,和长大后的儿子,拍摄了一张合照。照片里,儿子和他的位置互换,他没有牵着儿子,反而是儿子将胳膊搭载父亲肩膀上。冉光辉的脸上,也绽放出了笑容。而坐在窗明几净的家中用智能手机上网课的冉俊超,正期待着一个比父辈更多姿多彩的未来。
如今,重庆马路越来越平,冉光辉大部分时间都可以用小车运货;电梯房越来越多,他可以省些力气。两口子参加了养老保险,60岁以后,每月能领取一笔养老金。他说“过几年,我也退休啦。”
年轻的吴鸿斌仍在为在重庆买套房而奋斗。对于很多人说的“棒棒终会消失”,吴鸿斌觉得,它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他坐在面包车内,手握着方向盘,“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还是棒棒,只是手里不再拿着根棒棒了。”
实习生 陈银霞
文/北青-北京头条记者 朱健勇
来源: 北京头条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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