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
全片从倒映着富有生机一片泛绿的水面开始,雨滴由空中飘下或叶梢垂枝滑落,漾出一阵阵涟漪,清新扑面而来。透过画面会触动内心深处关于雨天的体验记忆,那是人天生对自然的亲近感,身心对自然的渴望,从记忆中提取,好像能闻到雨水和草木、湿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自然的恩惠从天空降下。
少年秋月孝雄15岁,刚刚上高中,立志要成为一名鞋匠。15岁是一个微妙的年纪。15岁的身体快要发育成熟,经历的人生还不过是成人的门槛之前徘徊踱步,想了想,探出脑袋窥测大人的世界,但未免跟成人世界保持一段很大的距离。距离可远可近,随时都要被时间之车给载送进去,要么身不由己跌跌撞撞,要么仰首挺胸迈开脚步……思春期的状态,仿佛被雨打湿的嫩叶,柔软濡湿,看似脆弱又欣欣向荣。
【相遇】
15岁的孝雄面带享受雨天的微笑,走过大公园里的小桥,他停下脚步,一怔,有一个女人坐在凉亭里翘着腿,喝啤酒。27岁的雪野借酒消愁,她的心态和眼前的那个少年有着天差地别。女人看到少年放下了啤酒罐,给少年腾出位置。
他们就这样在公园里的日式庭院初次相遇了。
庭院的取景地是东京新宿御苑,繁华的大都市高楼林立还有那么一块占地面积很大跨过新宿和涉谷两区的公园。新海诚本人就长期住在新宿附近,他频繁地在新宿和涩谷两地来回辗转搬家,又是乡下出身到大都市打拼的过来人,他喜欢宁静自然中成片连带的草木,也喜欢杂闹都市中高耸入云的楼房。新海诚这样便把个人生活所熟悉的景色事物放入片中,搭建舞台,纳入他精雕细琢的光影里。
小小的日式庭院就在乌云翻滚之下,水色搅着绿色流动,相比周围,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天地。孝雄先示意放下了雨伞,和雪野一起在这个绿色环绕的地方静静地坐着。孝雄坐下的第一个动作,是拿起铅笔在笔记本上专心致志画鞋子的设计稿。他画的是女鞋,偷偷瞄起了身旁陌生女人的脚底。视线向上所触及之处,他觉得有点奇怪,那女人是巧克力配啤酒,这得会多么诡异的味道混合啊。孝雄完全不理解那个大他12岁的女人处于怎样的复杂境况,啤酒和巧克力的搭配,难以想象的味道表示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复杂大人世界。雪野只是拿着啤酒罐,一言不发,好像看到又没看到旁边的少年,她继续盯着雨中的公园。
橡皮擦掉在地上,雪野前倾身子为孝雄拾了起来,两个要是没有什么不同打破沉默的平衡也许不会再有交集,陌生人因为这小动作有了新的一步。孝雄笨拙地向雪野“搭讪”:“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雪野否定,孝雄害羞地低下了头。
相遇的记忆:《云的彼端,约定的地方》
相遇,在新海诚以往的作品里都是来得那样的轻浅,从未像孝雄和雪野是那样的接近。实实在在的相遇,一个时间,一个空间持续下来的相互注意,面对面进行心在远远近近的距离交流。空间上的距离是新海诚最喜欢的虚渺留白,心的距离都要受空间的辽阔限制,越广,越难接近,也就越梦幻。人物的身份喜欢剥去太多现实,好像人就活在海市蜃楼一样,周围只有云浮过,什么社会、交际、文化、生老病死苦……都被风给吹散,云给覆盖,只反映着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清澈悠远的天空是主角,制造飞机的男孩和沉睡的少女,在那一片苍穹之下,寻找他们的重逢,要到约定的地方。一个相遇就化为“总是有一种要失去什么的预感”,新海诚用了科幻的设定外壳包装片子,外壳却只是一扯就坏的薄膜,挥之不去的忧愁就像片子里填满空间的云彩朵朵,吹也吹不散。
【言语】
雪野注意到孝雄校服上的徽章,那是她教书的学校,孝雄正是那所学校的学生。雪野的嘴角漾出一抹笑意,随境哼出一句出自《万叶集》的一首短歌——“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雪野意在以这句古老的短歌来提示孝雄自己是学校古文老师的身份。
《万叶集》是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和歌集。收录了7世纪后半期到8世纪后半期的4500多首诗歌,诗集的作者一半以上是无名氏,大多为民间歌谣,署名的从天皇、贵族、妃嫔到下级官人、防人、贩夫走卒……几乎囊括当时日本社会不同阶级各种各样的人物。古代日本还没有自己的文字,《万叶集》全书采用汉字,部分来表意,部分表音,使用情况十分复杂,也有拿汉字做文字游戏。日语假名正是以《万叶集》为名的“万叶假名”。
在那个日本自己的独立文字还没有出现的时代,歌人们想方设法要把自身的所见所闻、情之所至用文字给记下来。《万叶集》网罗人间的“言叶”,言语之叶——人们用言语凝结成绽放万千情动的诗歌,言语组成了诗歌,万千诗歌汇聚而成的万千枝叶茂盛。
梅雨季节在日本庭院的相遇,有明确目标立志成为鞋匠的少年和忘记怎么人生路上从容步行的女人,女人用《万叶集》和少年以言叶即是短歌交流起来有一种细腻的感情流动,融汇成浓郁的日本风情。
念完那一段,密密的雨声稀释了雪野那轻风般的声音,雪野打伞走进枝叶茂盛笼罩的绿光雨帘中,留下亭中停住笔发呆的孝雄,他完全不明白雪野的意思。雪野用“言葉”(言语)传递给孝雄,孝雄听入耳,却还不明白雪野说的是什么意思。
雪野给孝雄念的那首短歌作者是柿本人麻吕,记在《万叶集》第11卷的2513号,跟同卷的2514号互为“问答歌”——雷神 小動 刺雲 雨零耶 君将留。
这天的细雨,让15岁少年那份突如其来懵懂的情思如同这个新绿时节一样萌芽,雪野种进他内心中的言语叶子在慢慢地舒展开。孝雄匆匆记下雪野的那句短歌,回到狭小的家中,煮饭做菜,和哥哥说上一两句,随后沉浸自己的世界里。当他知道那首短歌的答歌,是他在学校为雪野打架,雪野深陷绯闻,闹得满校沸沸扬扬,不得已要辞职离开学校,孝雄决定为雪野讨回一个公道。
乌云慢慢遮藏阳光快要下雨的庭院里,孝雄带着鼻青脸肿和雪野见面。他哼出答歌,是他的情感已经生成枝叶,要伸出“言叶”蕴涵的情意给雪野知会——“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雷神 小動 雖不零 吾将留 妹留者)
故事其实就和这两首短歌一样,简单干净,寥寥数语已经涵括了这一段孤悲之下丝毫不差于阳光温度那般炽热的情感,内心已经无比依恋了,却还要考虑怎么留住对方共同享受一个甜蜜的时光呢?
因为风雨来临,你才能留在身边,外面清风摇,细雨飘,两个构成一个小小的世界,只有你我停留其中,特定的天气创造时机的幸福。那么不下雨,你就要离开了吧?并不是那样,思念之后的相处,可以不用创造什么稍微绕远路的机会,只要你我愿意,不管天下雨,还是不下雨,我都会为你留在此地。
雷声在雪野出“问歌”的时候响了一次,孝雄咏“答歌”呼应前面雪野的“问歌”也鸣起响雷了。用“言叶”编织的短歌一问一答,写足了隐约雷鸣一样心的声音。
【距离】
只有雨天才有的见面,每次见面都在层层叠叠的叶子体现季节变迁的庭院里,新绿、鲜绿、深绿……颜色变化深浅,孝雄和雪野依然保持着一段距离。这个距离从空间上来看,雪野坐在孝雄的左手边,他们并没有面对面坐着,如果要观察对方就得瞄过去,声音可以清晰地听到,“言の葉の庭”正是用他们的言语跟庭院的叶子互相衬托存在,说话声响起,雨声伴奏,叶子烘托气氛。空间是一个固态,景色和心的距离都在缓慢地变化。心渐渐地近了,动作也有细微的拉近,维持在一个平衡。
再来看看新海诚给予这部作品的主题:“愛”に至る以前の孤独——“孤悲”の物語。(“爱”未到来之前的孤独——是一段“孤悲”的故事。)
“孤悲”的假名写作“こい”(Koi),也是“恋”的汉字。恋是孤悲,孤悲是恋,在未到达爱之前就是一段孤寂且悲伤的过程。从《万叶集》收录的众多诗篇来看,古时候的日本人情态处处体现这样的恋爱。这部作品便构筑了纯粹的日式“孤悲”,呈现从恋到爱之间的那一段男女犹如新叶般的“恋”之萌芽。
孝雄相比其他的同龄少年,还要来得成熟稳重,学校里的同学喜欢到处八卦,而他有一种与那个年龄的孩子不一样的姿态,他只盯着鞋子图稿,手中的鞋模,专心鞋匠的梦想,坐在课桌边眺望天空,沉思自己的事。他在家中和学校找不到归属感,雨天就来到了庭院,他被有成熟魅力的雪野单纯地吸引,萌生了一种“恋”,这个“恋”给他的压力在他想象中就是年龄上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的区别,他感到恋的孤悲。雪野是因为发生了感情问题,还有实际的名誉损伤,她位于孝雄恋的一端,她的孤独是孝雄难以接近的,她不愿意敞开心扉,只是慢慢地观察孝雄,听孝雄不自觉吐露他的心声。
孤独成长的少年,和一个被孤独缠绕的女人,近在咫尺,谁都迈不出走入对方心中的步子,也不需要太了解对方,享受入梅、期盼下一个雨天……那些脱离现实心绪飞快行进的独白刻画年龄有差距的男女,让他们寄身都市里的公园庭院,正是爱产生之前的恋即孤悲。
第一次的距离,分坐两边自顾自的,孝雄瞄了一眼雪野的脚才看到雪野的样子,雪野咏短歌离开。第二次的距离,是从再遇开始,孝雄惊喜地发现下雨赶紧翘掉早晨的课前来庭院,又是雪野端着啤酒,很客气地对他打招呼,坐得比上次还要远一点。整个空间都在维持着沉默,雪野不停地喝酒,孝雄不停地画画,然后沉默太久,开始用一般的寒暄来打破这个沉默,他们依然还是陌生人,雪野捧出一大堆巧克力,让孝雄感到古怪又产生不可思议的吸引力。虽然他们还在陌生的阶段,他们的言谈可以得知处于怎样的境况。孝雄劝说雪野的酗酒,是家庭问题给他的影响,家里就母亲和哥哥一起生活,母亲还酗酒,找了比她小一轮的男朋友搬离了兄弟俩,孝雄平常要努力打工,在家里也不能只是学习制鞋,还要承担大部分的家务,而且哥哥找到新女友也要独立出去。
第三次第四次的距离……镜头俯视一红一白的雨伞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一起走到亭子。两人沉默的时间减少,雪野也不喝酒了,从阅读到和孝雄一起喝咖啡彼此交谈,距离渐渐靠近,两颗心也在产生联系。雪野听了孝雄的梦想,也看到孝雄害羞不给人看的鞋子设计图,她却只在孝雄睡着的时候喃喃自语:“我……还能坚持下去吗?”雪野没有跟孝雄谈过任何自己的事,在家中,她拿起手机和前男友伊藤老师交谈,她说她已经不再味觉麻痹了,决定辞去工作。跟雪野通话的男人眼前的那层玻璃,估计是隔开了他的妻子,啜了一口烟,轻轻松松地跟雪野分手。雪野的手机屏幕映着伊藤老师两次通话记录,还有和老家、医院的联络记录。关掉屏幕,一张寂寞的脸庞。身旁放着送给孝雄的制鞋资料,听到天气预报说会下雨,转身为孝雄做了一份便当,来到他们默契相会的那个庭院。
雪野用成年人的言行纾缓孤独,比起生怕对方当自己是“15岁孩子”的孝雄,雪野并不在乎两人的年龄差距,她觉得跟孝雄的相处为她带来了这般如新绿时节的清新之风沁人心脾。
距离相近,15岁和27岁,年龄和身份的差异也许难以靠近。为孤悲增添了咫尺天涯。
距离的记忆:《秒速五厘米》
新海诚总是让他的人物处于空间上的漫长距离,时间上的无限延长。且不说过去《星之声》宇宙空间上隔八个光年的讯息,这里,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风景吹进了樱花飘洒,就有了新海诚的名句:“你知道吗?樱花飘落的速度,是每秒5厘米。”两个小孩子的初吻,牵手和拥抱,之后就在漫长的时光里,约定是越来越鲜明,却也有越来越遥远的距离。相隔十三年,时间和空间的思念就好像樱花缓慢飘落了几个世纪。写好的信被风卷走,少年心事走上了孤独得难以想象的旅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无法明白原因,言语无法传达。积累那么多年,漫长的约定拉到相隔一个人生的距离,终于变得遥不可及。新海诚就在这部《秒速五厘米》把对距离的打磨在时间流逝和记忆催化当中推到了一个极致,寂寞、迷失、忧伤……每一片樱花花瓣就是一个情感,花瓣飘落的速度永远无法追上流年似水。《言叶之庭》是你和我面对面,只有身份和年龄的距离,不过,我可以用脚步拉近和你的距离,请你,稍微停下脚步,歇息一下,等我一会儿吧。
【放晴】
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了,空间上和心灵上皆是。少年的一双手犹豫了几下,将女人的脚捧过来,好像易碎的珍宝一样。孝雄为雪野的裸足测量,这是他们在下雨天见面初次阳光穿过细雨的场景,彩虹色的光芒扫过庭院。
“要念大专就要尽量攒学费,制作工具,皮革都要花钱,并非不想念她,但若无法将这份心情诉诸行动,对她而言我恐怕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孝雄很明白跟成年人的差距,他努力制鞋,为雪野能够更好地行走。一心奋斗努力的身影显示他想要用实际的行动孤独的恋去接近近似无望的爱。雪野有一句台词很好地表现了孝雄的性格和自身:“明明全校的人都应该知道我就是古文的老师,而只有你在注视着别的世界呢。”
雪野是在颓废中无可奈何充满了矛盾的大人,而在孝雄的眼里一直是美丽的,背后有什么样的纠葛孝雄一无所知。本片里也有“恋足”的暗示,雪野在孝雄面前永远是衣着干净整洁,即使在雨天也要穿着干净的鞋子。顺着孝雄的目光,新海诚用了很多镜头去表现雪野穿着不同的鞋子,然后从鞋子中露出点肉,以脚的视点做出各种姿势,水和鞋子的意象放到一起表现,把全部关于脚的镜头联系起来,从一笔一画的度量再到雪野说的话:“我好像走不下去了。”脚步的迈开与否,也是一个距离的衡量。雪野内心有缺憾,就难以移动,遇到孝雄,领受孝雄为她制鞋,雪野迈开了脚步。雪野百香里的声优花泽香菜也在采访里面说:“我听说新海先生是个足控,雪野老师的脚真的很漂亮……先不论人物,只以脚这个视点来看这部作品也是相当不错的吧。”
光着脚丫子不顾外面大雨瓢盆,踏上滑溜溜的公寓楼梯,女人三步两跳追上因为表白却得不到回应的少年,孝雄的情感爆发了出来:“你就一直那样,总对重要的事只字不提,然后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一直孤单一人度过一生吧!”雪野也流泪满面,此刻她冲上去抱住了孝雄,雨过天晴。
一个拥抱,两人放下了伪装,不用言语,一份心意随着孝雄做好的鞋子上那枝叶装饰闪亮起来。雪野在新就职的地方,此时此刻也看着窗外天空。
空间拉远,近在心距。
2013年5月31日上映的《言叶之庭》新绿时节回味到如今的炎夏,然后。慢慢地度过到下一季,再下一季……
“希望秋月君快乐,温暖的季节早日到来(一个可爱的手绘高跟鞋图案)。
2014年2月3日,雪野百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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