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文章说到学诗宜用诗家语的话题,同时表达了诗家语的文学功能大于交际功能,直白易懂不是构成诗歌好坏的必要条件的观点,有人指责笔者把故弄玄虚和生造晦涩当成衡量诗歌的标准,这其实是一种望文生义的理解,本文乃决意对诗家语的特征作进一步的浅见分析。
诗家语是诗词体裁的特殊要求使然
诗家语一词的提出,初见于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所载的一则轶事:
王仲至召试馆中,试罢,作一绝题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制尘埃看画墙。荆公见之,叹甚爱,为改作“奏赋长杨罢”,且云:“诗家语,如此乃建”。
大意是说,有一个王姓书生参加馆试,在考完交卷后,题了一首绝句,王安石看见后觉得不错,感叹此子有才,兴起之余将“奏罢长杨赋”改作“奏赋长杨罢”,并说:“(奏赋长杨罢)才是诗家语。”
王安石为什么认为前句非诗家语而后者才是呢?二者的差别在哪里?
从语法结构看,“奏罢长杨故赋”显然是很寻常的叙事描述句式,就像“喝干一杯酒、唱完一首歌”一样自然陈述语气,谓语 宾语的结构,虽没毛病,但语感太过于平实,表达的重点不突出,对情感的烘托、提带性不强,使得诗中的转句(第三句)转进不激烈、写境不开阔;而改为“日斜奏赋长杨罢”后,句意就丰富饱满起来:“落日西沉的时候,我们演奏着优美的赋曲,赋的名字叫《长杨》,奏完之后,兴犹未尽。”,诗句的想象空间被无限放大。仅仅是一字顺序的改动,境界便大不相同。这就是诗家语的魅力所在。
为什么要用诗家语?
这是由诗歌这一独特的文学体裁特点所决定的,诗评家周振甫先生认为:
王安石所说的诗家语,就是说诗的用语与散文不一样,因为诗有韵律的限制,不能像散文那样表达,如果用读散文的眼光去读诗,就会忽略作者的用心,不能对诗作出正确的理解,自然就体会不到它的好处,读了也不会有真感受。
在各种文学体裁中,人们更愿意阅读也更容易读懂小说和散文,那是因为小说和散文没有律则、篇幅的限制,表达更自由,能接纳无限信息量的加塞,而且小说和诗歌的语言表达方式、语法结构更接近人们的阅读习惯,主谓宾齐全、定状补到位,句式丰腴、句意完整,具有更强的延展性和识读性,阅读起来不费脑费神;而诗歌则是一种更精致、更高级、有诸多规则限制的文学艺术形式,是文学中的文学,在有限的篇幅、字数当中还要兼顾押韵、对仗、粘替、平仄等等诸多规则要求,语言的自由度被大大压缩,不可能像散文那样将逻辑周密、结构完整的句子运用到诗歌中,不可避免地要打破常规的表达习惯,进行语法重构,如倒装、名词动用、主宾省略等等;采取用典、意象等代指性的精炼简介的符号性语言,并结合赋、比、兴、喻、讽等修辞手法来表达复杂的事物或情感,这就使得诗歌具有跳跃性、具有似断实连的空灵感,有了“看得出而说不出”的隽永和含蓄。
由此看来,诗家语是超越常规表达习惯、在诗歌特定体例要求下而诞生的为诗歌量身定制的语言表达体系,仍旧以温庭筠的“燕飞残月天”为例,采用散文式的语句来表达就是“大雁飞过残月高挂的天空”,那么在诗词中能这样表述吗?肯定不行!否则就不符合诗律或词格的要求,就成了一行寡淡的文字,怎么办呢?把多余的形容词、动词、名词、副词、助词去掉,保留其精魄,好一个燕飞残月天,乍一看之下,脑子里还来不及分析它为何美、美在哪?就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这种感觉,继而在脑海中涌现极强的画面感:凄冷的夜空,一弯残月高挂,星光若有若无地发出暗淡的光,大雁如同匆匆路客,划破暮色里的虚空,也划破了旷古寂寞,好一幅冷寂空灵的画面!同样是这五个字,还可以表述为“残月雁飞天、残月天飞雁、月残飞天雁、月残天飞雁”等等含意相似的句式,但都比不上“燕飞残月天”来得引人入胜;哪怕是一字之差、顺序之别,给人的感觉也会天差地别!这遣词炼意的功夫,非一般诗者能学,可又不得不学。
诗家语的特征有哪些?
要说清楚这个话题,恐怕非一部学术专著不可,显然笔者没那底蕴和水平,但也不妨谈谈自己的感觉,归纳起来,不外乎三点:
(一)诗家语必须具有反动性
别激动,这里所谓的反动性不是贬义词,而是指在诗词创作中要有逆向思维,跳出日常表达习惯和语法的束缚,去构思、寻找“爆款式”的语句,诗家语往往是最不科学、却又最具有艺术表现力的表达形式,喻理、叙事、陈情看似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乃臻妙境!不妨以元代诗人唐温如的《题龙阳县青草湖》为例,试作解读: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元】唐温如
前两句的诗意容易理解:秋风吹皱了洞庭湖水,泛起粼粼波光,秋天到了,时光易逝,那湘水之神也会老的吧?是否也会在一夜之间增添不少白发?诗人在这两句大胆想象、灵活用典,用了拟人和夸张的修辞手法,使得“西风”这一自然物象具有了情感,又将“吹老洞庭波”与“湘君白发多”二者进行类比,二者都是说“老”,一是自然物象之老,一是神仙人事之老,平静之中折射出诗人对世事变幻、光阴不可追的感慨,平湖有波涛,胸臆藏惊雷!这就是反常。
可更反常的还在后面: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两句的字面意思也并不深奥,容易理解:大概是和朋友一起高兴的缘故,诗人管不住自己的嘴,不知不觉喝高了,连自己在什么地方、和谁在一起都搞不清楚了,甚至醉到倒头大睡,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仍在船上,天空和星星倒映在湖中,星星在水波的之中之中细碎斑驳,该不是我刚才做了一个沉重的梦,将满天星星压碎了吧?这里最具诗家语反常特征的就是“天在水”和“压星河”,明明是人在船上、船在水中,如果说成“船在水、舟在水”,也说得过去,可气魄和诗味就显得寡淡平常许多,而用“天在水”则仿佛诗人是在与天地对话、对饮,将诗的境界无限扩展、诗怀旷阔了许多;而“压星河”则是典型的对常识认知的颠覆:梦本来就无质无重量的潜意识活动,一个“压”字将梦变得有质有形有情感、生动活化起来!甚至把星河压沉、把星星碾碎!既浪漫而有大气魄,这种诗语的提纯和掌控能力,无一不妙到毫端,令人击节叹赏。
(二)诗家语必须精警
所谓精警,是针对诗歌的炼句炼意而言。字句必须精炼、简洁,表达精准、有冲击力,能引人深思甚至激起鸡皮疙瘩,这样的诗句无疑才是上品。诗也罢词也罢,就那么短短百十来字的篇幅,却要在其中纵横古今、叙事言情,用讲故事的表达方式显然行不通,每一个字或词都不应该成为多余和废话,都应该起到四两拨千斤、一字含万有的作用。
说到这里,是不是很玄乎?究竟什么样的诗语才算精警?我们就拿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的下半阕作一分析: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三两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溪桥路转忽见。
我们看“七八个星天外,三两点雨山前”,整个句子没有一个虚词,翻译成白话就是:隐隐约约的星星挂在遥远的天边,零零星星的雨点洒落在山前,这里的“七、八、三、两”貌似可数的数词,其实却是泛指的复数词,天上的星星并非真的只有七八颗、山里的雨也并非真的只有只有三两滴,但作者刻意地用可数形容不可数、以有限形容无限,画面感更清晰、表达更生动有趣,将月朗星稀的夜景和细雨淅沥的山色描绘得如在眼前、触手可及,这个句子的两个分句还分别省略了谓语“挂”和“落”,突破了“无谓不成句”的常规语法束缚!这在散文的表达语系中是不允许的、是病句,但用在诗词当中则使诗句显得更峻峭活波;第二句“旧时茅店社林边,溪桥路转忽见”用白话文表达就是:“走过溪上小桥,沿着小路转一个(几个)弯,我看到昔日的旧茅店静静地立在社林边。”看!多么复杂的句意,而作者仅仅用了十二个字就交代得清清楚楚,还给人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这句是整阕《西江月》的压题之句,其与主题“夜行黄沙道中”相呼应,描写的是诗人“夜行”的情景,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但作者未落一字去刻画“行”的过程,而是通过“茅店、社林、溪桥、路”等几组简单意象的空间排序描写,就将“夜行”的画面交代得栩栩如生!总之,这首词的下半阙,只用了短短的二十五个字,就高度精炼地描绘了诗人在月夜里冒雨赶路、寻访友人的复杂过程和心情,作者用词用字精炼老到,无一字不讲究,无一字不传神,无一字是多余,字字给人以撩拨和惊艳感,这就是诗家语的惊警特征。
(三)诗家语隽永含蓄
诗歌不是记叙文、说明文,诗言志,歌永言!写景状物从来不是诗歌的终极目的,通过写景状物来表达某种情感、兴起某种情怀、寓言某种道理,才是诗歌的题中应有之义!中国古典诗词之美,贵在隽永含蓄。
隽永和含蓄,其实是同义词,都是代表意味深长之意,这也是中国文化中的传统美,书法中的狂草,绘画中的留白,都有意味深长的极致韵味,观者未必一丝一毫都能看得明白,却偏偏觉得其中大有文章,有时甚至学富五车之人都未必能正确解读其内蕴,反而是有慧根贩夫走卒能够看穿其中妙意!这就是隽永和含蓄,不注重技巧的呈现而更讲究“意”的会合,是中国传统文化、传统艺术的典型特色。诗歌当然也是如此,诗歌通过对赋、比、兴、喻等多维度的手法对景、人、意象等进行艺术加工,把要表达的情感、思想进行隐晦地传递,以“不说穿”的方式向读者展示“说不出”的内容,让读者自己去体会、揣摩、颖悟并参与到诗人的心灵活动中来,产生心灵的碰撞与神交,这便是隽永和含蓄的魅力之处。而赋能于这一魅力过程则是通过诗家语的运用而实现的。
隽永而含蓄的诗家语不胜枚举,任何一个名家在这方面都造诣高深、惊艳独到。笔者个人比较喜欢李商隐的诗风,就以其《锦瑟》为例,看看隽永和含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天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一首悼亡诗?还是一首自伤诗?学界对此仍无统一结论。不过两种说法都似乎说得通,那么就把它当作一首自伤诗吧!很显然,诗的题目叫《锦瑟》,但并非咏物之诗,而是借物喻己的伤情之作!首联即入题写锦瑟,貌似写实写物,初读者不仅会有疑惑:锦瑟怎么会思华年呢?继而恍然大悟,原来这是诗人在以锦瑟自喻,表达自己的与众不同、崖岸自高呢,开篇就让读者坐了一回精神过山车,这就是隽永、是含蓄,再看颔联和颈联,分别用了庄周梦蝶、子规啼血、鲛人珠泪、蓝田玉等四个典故,隐晦地表达自己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迷茫、理想幻灭的锥心之痛、身世多舛的无语泪空流以及物是人非、烟消云散之际的落寞与悲苦,借助用典和意象组合折射出自己身世的坎坷悲凉,整首诗的调子是凄苦、无奈、伤感的,却通篇不落悲苦二字,未像怨妇那样自怨自艾,从而体现出诗人精神上的骄傲与尊严,而所有这一切并不是诗人明确告诉读者的,而是诗人以高超的造境手法引导读者感受到的,可谓隽永含蓄到了极致。
再譬如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貌似在写实写景,实则是反衬自己面对茫茫天地时的孤独与悲凉;苏东坡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似乎是描写自己游山的过程和场景,其实是寓理于写景当中,揭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人生哲理!总之,在一篇诗歌作品当中,给读者留下空间、让读者获得除了形式美、内容美之外的独特感受,是掌握诗家语必修的功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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