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到这个世上,为了生活,为了理想,难免四处漂泊。但有些东西,无论你走到海角天涯,它都会留在你的心里,扎下深深的根,给你作了标记,给你加了注解,成为你人生多维坐标系里的一个特殊的定位参数。
我有个大学同学,记得那时候,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处于中游水平,但平时唯独把英语学习抓得很紧。开始的时候,由于面临四六级考试,同学们似乎都差不多如此,也没引起大家太多的注意。考级过了以后,他又把大把的时间用在了托福的考试上,大家才知道,他正准备出国。
毕业以后,他怀揣着梦想,离开了家乡,如期移民去了那个南太平洋上的澳洲大陆,开始了自己海外打拼的生涯,而他的女朋友、父母和未来的岳父母都还在国内。他走的时候,我们同学曾聚餐相送,对于未来的国外生活,以及自己的人生规划,他显得信心满满,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对于即将远离的家乡,从他的言语中,几乎不曾提起,从他的表情里,并没有流露出难舍难分的样子。
他第一次回国,大概是两年后的秋季,这一年,他二十五岁,血气方刚,正是人生好年华。那次他回来主要是办理留在国内亲人移居澳洲的手续。他邀请我和他中午一起吃饭,有老同学不远万里归来,我喜不自禁,欣然前往。他穿了一件米黄色的风衣,里边穿着白衬衫,戴着浅蓝色的领带,风度翩翩,看起来,春风得意。
在我们这座城市繁华的小寨商业区,一个街边的餐厅里,我们俩相对而坐,餐是他点的,桌子上摆的是刀刀叉叉,牛排红酒,吃的是西餐。我们聊了起来,话题也很广泛,而我主要把自己定位为倾听者的角色,因为我一直待在国内,对他在那边的工作和生活感到好奇,想让他多谈一点外部的世界,开阔一下我狭窄的视野。于是,他说话的时候,我很少插话来打断他。
我们首先简单地聊了聊彼此关心的一些同学的情况,诸如,谁现在身在何处,谁结婚了与否,谁从事了那一类的工作等等,基本都是泛泛而谈,均属了解的性质,并无深入。
随后我们谈及到他两年来的出国感受。他眉飞色舞,侃侃而谈,话语间频繁冒出一个又一个的英语单词和短语,似乎时刻提醒着我,他刚从国外回来。不过,那时确实特别流行这种说话方式,我想,也许是人在几种语言环境中生活过,谈话中思维可能会在不同语系间跳转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不知不觉中会互相替代,说的多了,习惯使然吧。
随后,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了他在澳洲那里不错的环境和优厚的条件。他说在那边已经买了一辆新车,很便宜,而那时国内买私家车还不及现在这样普遍,拥有车辆的家庭并不多,这让我好生羡慕;他说他在一家高科技公司工作,薪水很不错,实际上高出了我当时工资的好几倍;他又说,他每年有好几个假期,还可以经常外出旅游,基本都不用加班;之后他又提及那里优越的社会保障体系,而这些在当时的国内才处于发展起步阶段等等。
的确,凡此种种,对于当初国内的发展水平而言,这些让人羡慕和向往。一席别离两年后的交谈,总的给我的感觉是,他很满意自己国外的生活,我心里当然为他感到高兴,也应该为他感到高兴。但同时,我有点觉得,这同学在国外已经生活了两年,好像故乡在他的心里已不见了踪影,丝毫不见海外游子身上普遍存在的那种浓浓的故土情结。
那次他走后不久,他的几位亲人都已跟随他移民澳洲,在西安老家这边的房子也卖了。不久,他的宝贝儿子也在澳洲出生了,一家三代同堂,其乐融融,在新的国度里开始了幸福的新生活。我不由得猜想,他们一家人将从此浪迹天涯,与这里的某种联接,很可能将永远中断了吧?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他已经四十岁了。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回到了国内,正在上海、深圳等地出差,等公事办完之后,已经特意安排了时间,想回西安看看。电话里,他谈到在国外期间,他每天会浏览国内的网站,关注国内的各种消息,也经常和海外其他同胞聚会,尤其谈到了这几天回国的感受,说他看到了国内科技、经济和社会的快速发展,让他感到异常兴奋。自己似乎触摸到了祖国强有力跳动的脉搏,并断言,这里发展的磅礴气势将不可阻挡。
于是,我们有了他出国之后的第二次见面,地点仍然在小寨繁华的商业中心,故地重游。只不过时过境迁,那个街边餐厅早已被拆除,没了踪影,而高耸的城市综合体在原址上拔地而起。
我们来到这家商业中心最高层的餐厅里,不惑之年的他,头上有了少量的白发,额头上有了细细的皱纹,眼神成熟稳重。他先是站在落地窗前,扶栏眺望远处,沉思良久。而后,他嘴里自言自语地说道:“那边以前还是一片农田,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新兴的城区了。”他感叹到,国内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一年一个样。
说着,他的眼睛又瞄向了另一个方向,突然,好像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似的,说他看到了自己以前曾经就读过的中学了,就在那不远的地方,那神态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兴奋地抬起胳膊,伸出手指,指向那一块地方,向我介绍说:“这个是操场,那个是食堂,旁边这个苏式建筑,是我们当时的学生宿舍,我住过的宿舍房号是325,学校的大门开在另一边的街上,那里有19路公交车的站台,我常常在那里等车……”他说,以前在那里曾呆了三年,多么熟悉的场景!
听到他的自言自语,我不由地想,这儿是他成长的地方,有他的母校,有他父母工作过的厂区,也有当年的玩伴。看来人的记忆真的很奇特,一草一木,乃至过去生活中的细枝末节,这些记忆深处的标志仍然存在于他的脑海里,无论他在外边待了多少年,一旦身临其境,全都会被悉数倒腾而出,把他拉回了当年难忘的岁月。
那天的饭菜依然是他点的,桌子上摆的与上次截然不同,羊肉泡,秦镇凉皮等陕西美食赫然在目,我看到后禁不住笑了,看了看他,他不好意思地说:“好久没吃过了,真有点想。”接下来的谈话中,我发现,不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他说话的方式有了一些微小的变化。这一次,在整个交谈的过程中,他一直在用中文说话,不再夹杂一个一个的英语词汇和短语,我有点好奇。上次他说话的情形,言犹在耳,我还记忆清晰。我问他,这是什么原因?按理说,在国外待久了的人,回国与人说话,嘴里偶尔汉英混杂,不时蹦出来的几个英语词汇恐怕也是难免的,不至于刻意去改变吧?
他知道了我意有所指,笑了笑,特别提到了他的儿子。他说,这孩子在国外出生,国外长大,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而小时候汉语却说得结结巴巴。他认为这与孩子无关,是自己的疏于引导造成的,很是自责。说他以前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教孩子说华语,而其他很多华裔却在孩子小的时候,言传身教,就非常注重这一点,这让他有所触动。
他从那时开始,便着手给儿子补上这一课。为了让儿子永不忘记自己的中国祖籍,为了让他将来有机会参与国内的建设,或者做一个两国文化交流的使者,必须让他始终抱有故乡情结,必须让他学好中文,他说他下了这个决心。
后来他和夫人商定,平常在家里刻意控制了说话的方式,尽量多说中国话,多看一些国内的电视节目,要让自己的孩子在融入当地文化生活的同时,也要在中国元素中耳濡目染,让汉语在他未来的生活中不能缺席,在潜移默化中给他们身上打上中国的标记,不能忘记自己身上还流淌着中华民族的血液。不仅如此,他们还给孩子报了华语培训班,每周一次,从不间断,直到上了大学。
言谈中,他还屡次说到他的父母和岳父母这几位老人的情况。也许年龄都大了,他们很想念家乡,平常吃饭总是喜欢吃陕西的面食。一有时间,就特别喜欢听那粗犷豪放的秦腔音乐,喜欢看一本本秦腔剧的影像,他们还能说出很多秦腔名角的名字。特别是近几年,他们也经常在他面前提起当年的老街坊老邻居,以及他们以前相处的点点滴滴,说很想念他们,但是因为身体原因,恐怕没有机会再回来了。他说,父辈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今天他身上的影子,也必将传递到他儿子的身上,他们每个人的身上必将永远烙上深深的中国印,虽然身处海外,远离故土,但乡情乡音乡愁,将伴随终生。
但凡天下游子,少小离家时,朝气蓬勃,年轻气盛,向往外边的世界,也许那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对熟悉的家乡心生眷恋,依依不舍,也不排除有的人可能还会有一种负气逃离的念头,就像刚刚成年的有点叛逆的年轻人一样。
但在外面呆过一段时间之后,经过绵长岁月的洗礼,让他们再次回看家乡,那时眼光里捕捉到的东西,恰恰是以前在故乡时,那些看起来司空见惯,觉得平平常常的东西。岁月,使它们变得弥足珍贵,好似酿成了一瓶悠远醇香的老酒,在他们的心中升腾起了一种自然而然的特别情愫。
到了去年春节,我这位同学已经五十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头发花白,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大年三十,他在微信的班级群里,特意发了几张照片和一段视频,一张是他家客厅里挂着的中国结,一张是他家门框上贴着的喜庆的红色春联,第三张是他们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吃饺子的全家福。
而在视频中,他的儿子,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黄皮肤,黑头发,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微笑,操着熟练的中国话向我们拜年,看来他儿子的汉语水平还真的长进不少。受他的影响,不一会儿,我们班另外几个身在海外的同学,有的在美国,有的在加拿大,有的在英国,还有的是国内援非医疗队的成员,也纷纷效仿,发来了他们过春节的照片,暖意融融,那情,那景,那些笑脸,颇为相似。
他们虽然因各种原因,背井离乡,漂在世界各地,但与这片土地始终血脉相连,根仍然在这里,身上的标记依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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