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海中的历练(狱中相逢的末路人)(1)

上一回我们讲到,好多刑满释放人员在“上岸”舞厅落脚,只因开舞厅的荣老板愿意为这些无处可去的人,提供一张免费的地铺。

那么荣老板为什么要开这间“上岸”舞厅?

情海中的历练(狱中相逢的末路人)(2)

阿辉来舞厅的第二天,荣老板喝高了酒,在床上捱来捱去,时刻已近傍晚,人将将醒来,混淘淘的。阿辉坐在不远处,单手摆弄着一把锁芯,见荣老板醒来,手兴奋地扬着,讲:你看,我现在闭着眼也能开了。

阿辉的那只手,满是老茧,他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个习惯,没事就撕咬手上翘着的茧皮。

荣老板起身,从床头摸到烟,阿辉送火,荣老板嘬了一嘴,脑袋在烟雾里一抖一抖,慢吞吞地讲:阿辉,关了这么多年,现在刚出来,先适应适应,社会不一样了。晓得吧?

阿辉仍在演示单手开锁。

荣老板下床,将烟叼在嘴角,背对着阿辉,长叹了一嘴气:经济不好,经济太不好了。

阿辉专心憧憬着自己的锁具事业,丝毫察觉不出荣老板的愁苦。

荣老板没出来前,老社区的政府工作人员入监探望他,带给他一份拆迁安置的合同书,签完字、撂了笔,荣老板出狱后就有社保,就有安置房,还有一百来万的补偿款。这是棚改红利的末班车,荣老板虽然吃尽三趟牢狱之苦,但他又像是滚滚红尘中一颗出彩的沙粒,总被时代红利的车轮精准地碾过去。

荣老板出来后,拿一百多万补偿款“放波”,三分的利率。荣老板认定下半辈子不用发愁,但不等吃了两月利息,忽然“经济不好”,一百多万的账,烂掉九成。

荣老板从前住春风花园,那是80年代的工人新村,50平米的小房子是外婆留给他的。

他是荣氏家族的后代,族里出过个著名红色资本家。荣氏家族的黄金时代,办医院、开工厂、建梅园……半座无锡城都能算进祖产。建国后,荣氏家业飘零,该镇压的镇压,该坐牢的坐牢,爹娘被分配去青海轴承厂,在茶卡盐湖边生下了荣老板。现在那儿被奉为旅行圣地,但在热爱旅游的荣老板的记忆里、在爹娘的记忆里,那是一块不毛之地,一块再也不去的可恨之地。八十年代,爹娘相继去世,荣老板落实政策,回到锡城,被外婆带大。

荣老板跟着舅舅一块儿玩大,在他们青春期的某一天,舞场突然开禁,年轻人的舞蹈从慢四变成了霹雳舞,前一年人们还在听《军港之夜》《乡恋》,小心翼翼地在纯粹的革命歌曲中加入爱情的试探,后一年就变成了香港的荷东的士高。锡城的每盏路灯下都有年轻人在跳舞,他们提着四喇叭,戴上墨镜,反复练习动作,墨镜上的商标以不撕为宜,证明是香港正版货。

当时国内有一本杂志《音像世界》,专门介绍港台、欧美的一线乐队,颇有名气,只能预订,又是月刊,要到新华书店自取,在前网络时代的发烧友圈子里,这本书相当于音乐圣经。最早期的排行榜都是从那几张纸上开始的。

荣老板跟着舅舅在上马墩卖片子,都是根据《音像世界》的推荐进货。片子运回来,荣老板打开了一张张地看,有次看到一部片子,讲一个受到冤枉的银行家越狱的故事,好欢喜,熬夜看了三四遍,兴奋地乱拨电话,推荐给每一个熟客。有一天,他兴冲冲地做了张海报:本月推荐新片《刺激1995》。

那是香港版的译名,大陆叫《肖申克的救赎》。直到现在,荣老板还将这张《刺激1995》贴在上岸舞厅的前台。这好像也成了一种先兆,上岸舞厅收容了几十位劳改犯,也包括越狱丢了胳膊的阿辉。这是另一个版本的《刺激1995》。

“老哥,我已经准备充分,表演开锁,没任何问题的。我们的事业可以搞起来了。”

阿辉又续给荣老板一颗烟,眼巴巴地瞅着他。

荣老板的头微微颤动,拍了拍阿辉的肩头,讲:阿辉啊,你别着急,要先适应社会呀,适应妥了,再做事情。

阿辉倒也不多心,只说:也是也是。现在什么智能手机,什么微信扫码,什么快递上门,什么滴滴叫车,我样样还搞不来。

荣老板指着楼下的一间小铺子,是手机维修店。

“你下去吧,找胖嘟嘟,他有新来的水机子,赊我的账,先把手机玩会了。”

阿辉讲:亲兄弟明算账,钱算进我们合伙的账目。

阿辉往外走,挺括的身板穿过舞厅的门头,那是一个已被蜘蛛和飞蛾筑了穴的电子屏。夕阳给舞厅涂了金,电子屏仿佛余有昨日的光辉。荣老板盯着阿辉的背影,他走到干妹妹的海报处,干妹妹舞姿潇洒,溢在漫天的金光之中……晃神的空当,荣老板好像在时光中穿梭,好像听见舞曲响了,看见电子屏亮了,回到了上个世纪,一对儿情侣跨进来,男的高大帅气,但是个哑巴,女的漂亮,眼睛里藏了钩子……夕阳偏斜,这对儿兴高采烈的情侣消失了,荣老板却呆钝钝,一些旧事就像归洞的蝙蝠,闯进了他的脑袋……

情海中的历练(狱中相逢的末路人)(3)

上世纪末,突然流行New Age音乐,人们争先恐后迎接憧憬中的未来,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的主题曲就是Enigma乐队的《Return to Innocence》,电视里到处都在放。

小平头是荣老板的兄弟,他是个有听力的哑巴,格外喜欢Enigma,无锡只有荣老板能弄到新碟。荣老板但凡重听《Return to Innocence》,小平头就会在脑海中浮出。

小平头,一个帅得惊心动魄的哑巴,是荣老板吃少管官司时搭上的狱友。那时,荣老板是八月初被投送少管所的,在集训队待了20多天,没洗过澡,身上随手一搓,就是一颗大泥丸。有些肤色不禁晒的少年犯,一眼瞥过去,就是刚出土的兵马俑。终于挨到洗澡日。澡池子十几个平方,水色泛绿,一股腥臭,水量刚刚没过脚踝。少年犯们发疯似的往池子里挤,百来号人啸叫着,抢着挖水。荣老板个小,在一群人的腋下挤来挤去,左边的咯吱窝里一股狐臭,右边的咯吱窝里还是狐臭,他被熏矮了一截,从乱糟糟的池里跳了出去。

当年的少管所,不光是环境恶劣,牢改任务简直“海量”,每人每天插一满盆的灯泡,都是彩装的小灯泡,颜色不能插错,但监房里的灯光太弱,黄色、橙色跟红色,还有蓝色跟绿色,几乎是一样的。眼力不妥的人,但凡插错了,第二天要返工。没饭吃、没水喝、没觉睡,返工日便是“三没日”。

荣老板有色弱,一天都没法儿活。这灯泡,插进去很好插,用力顶进去,要是插错了再拔出来,却很难,金属脚容易断掉。荣老板吃不消,上一趟厕所,靠在墙上就睡着了。小岗跟大组长汇报,说荣老板完不成任务。到了晚上,荣老板90度哈腰,大组长就用饭盒抽他的屁股,黄色的塑料饭盒,抽得他两颗屁股蛋子火辣辣地疼。这种惩罚叫“蛋炒饭”。

所有任务完不成的犯人,只能“鬼叫”干到“鸡叫”,早上三点多就要起床干活,晚上干不完就一直没觉睡,人家都在睡觉,荣老板就必须在那边干。

伙食也是极差,一个夏天只有两种菜:空心菜烧汤、冬瓜海带汤。永远是这两个菜,没有任何油水,“水上漂”都没有。吃饭都是露天,排好队,每人一个盘子,伙房把饭车全部推到这里,菜汤烫得不得了,菜名就叫“冬瓜烫”,汤面漂了一点油,小岗吹哨,喊:开饭。不到2、3分钟,组长那边叫起立,谁要是一口没吃,也要起立,不允许吃了。像荣老板这样的南方人,哪里吃得来,太烫嘴,连口汤都没吃,不要说吃饭了。

有一天,荣老板的指头开了口,瑟瑟地疼。又是劳动任务完不成的一天,晚上没觉睡,要接着干。监舍里只有一台电扇,组长专用。荣老板的两腋都是痱子,又热又痒,咬紧牙,埋头苦干,一想还有三年,都是这样狗都不如的日子,倒不如死掉省心。荣老板便撂了手头的活儿,专心磨自己的牙刷柄,磨得尖尖的,在手腕上戳戳点点,试了试痛感。这一幕正巧被撒夜尿的小平头看见,小平头就是给他“雪中送炭”的人。他是劳动能手,插灯泡的手速无人能及。

小平头撒完一泡尿,就没再上铺板,帮着荣老板抢工,荣老板又把那把牙刷放了回去。

以后,劳动任务完成的空余时间,小平头都会帮荣老板抢工。在那种恶劣的境遇下,小平头对荣老板就有了比天高的恩。两人年纪相仿,铺板上的位置也挨在一处,可惜小平头是个哑巴,虽然两人关系处得很好,但没什么话能讲。荣老板只晓得小平头的罪名,是盗窃,以及他有个女朋友,叫任雯,其余的,无从可知。

少管所的聋哑人都是扒手,进来了,都能迅速找到组织,抱团互助。但小平头不同,他没有组织,是日子过不下去,跑出去瞎偷。他也不是全哑,是小时候发烧,烧烂了声带,仅仅吐字困难,耳朵倒是蛮灵。小平头的牢运不好,进来时吃了不少牢头狱霸的苦头,幸好动手能力强,被干部相中,成了监舍的劳务标兵,才在监舍里站稳了脚。少管所每月要登记亲情会见的家属成员——按规定,只有直系亲属才能入所会见。其他同改的登记表格上都写着一家老小的名字和关系,唯有小平头的表格上写了“任雯”两个字,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关系栏里,写着“女朋友”。组长看后,当即就把这张不合格的登记表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篓。小平头便一直没人来看。

舅舅常来看荣老板,他俩虽然够不上直系关系,但舅舅的脑筋活络,找准铁门口的黄牛,没一趟跑空。荣老板便起了心,让舅舅问一问,门口有没有叫任雯的女孩子,问到了,托个黄牛,进来一趟,让小平头安一安心。

黄牛大多是干部们的亲属,捞一些犯人亲属们的外快,行他们一些个方便,监规层面,不予会见的人、不准捎带的东西,只要不过火,统统放进去。

小平头和女朋友就这么见上了。这是一对儿苦命鸳鸯,两人都是孤儿,江阴孤儿院一块长大,从小便青梅竹马。小平头不清楚自己的籍贯,任雯是广西籍,孤儿院里一直喊她小广西。14岁时,两人结伴打工,进了一个表演团,专门跑乡镇上的白事场,小平头布置灯光,任雯跳舞表演节目。

那是90年代初,改革开放后,江阴人民家家有本生意经,华西村也早已扬名天下。那些年,表演团总会遇到治丧的暴发户,他们要求任雯在白事场上跳艳舞,钞票出得吓人,表演团的老板只有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坟头蹦迪、丧场艳舞,最早起源于台湾南部,也是有钱人家治丧,“孝子”的父亲生前好色,孝子为了尽孝,便在丧场上请来艳舞女子,旁边人也挤来看,排场大得唬人,今后也有更多的“孝子”效仿,渐渐形成了一股治丧风潮。

任雯是跳舞的好苗子,白事场上穿着三点式,扭动腰肢,劲歌热舞,为老板赚了不少钞票,攒了不少名声。但小平头却不乐意,女朋友虽是为死人卖弄骚情,实际上却是满足活人们的色欲。白事场上不乏伸手探脚的人,有些色老头更是疯狂,滴口水的一嘴烂牙,恨不得吃掉任雯。小平头一天也不想待在表演团,但任雯以前大病,老板垫付了手术钱,怎样也得把这笔债填了。小平头就动了歪心思,四处偷窃,偷出了瘾头,撬了水产批发市场一联排的店铺,到手的钞票不多,造成的影响却极度恶劣。公安使劲捉他,不多日,便把他丢了进来。

荣老板安排这对苦情人在狱中相会,也是大恩,足够相抵小平头帮他完成的那些劳务。两人的关系便愈发笃实,一根榨菜都要掰断了分。

少管所的光阴也有值得怀念的空当。譬如闷热的夏季,觉已经不好睡,床上还要放一床样被,要叠得四方四角的,夏天的被子洗都不洗,臭得不得了。窗口一会儿飞进来一个屎壳郎,少年犯们就从被子里拆出一根棉线,绕在屎壳郎的脖子上,拿蚊香烫它的屁股,烫得它直往前冲。少年犯们便组队,比谁的屎壳郎冲劲大,用作赌博。晚上也能捉到知了,少年犯们就摆在蚊香上烤,饿了的话,大伙儿什么都塞进嘴巴。

小平头的刑期比荣老板短,早半年就出去了,荣老板捱出头的那天,小平头带了一个大编织袋来见他,一见面就说,我在这儿等了你三天了,再不出来我就去给你上在大账上了。他把袋子一拉开,里头全是烟,从三十一包的到三块一包的,有一盒盒的,也有成条的,还有各种各样的零钞、硬币、毛票。荣老板明白了,小平头贼性未改,这是去撬了人家的小卖部了。他又感动又不好多讲,只问:你这半年做什么?小平头怨声连连,讲:我跟任雯分手了,两年牢蹲完,她变化蛮大,嫌我弄不来钞票,我也确实没什么好行当,不能妨碍人家的精彩。荣老板想了又想,就说:你不行就跟我走吧。

彼时,舅舅在上马墩贩片,荣老板跟舅舅混,小平头便跟荣老板混。

他们去上海最热闹的南京路、九江路,找经营录像带的“黄牛”拿货。“黄牛”,上海话叫“打桩模子”。这种生意处在违法的边缘。

“打桩模子”穿当时最流行的迪亚多纳运动鞋,站在弄堂口或者大街上,叼颗烟,手倒插在西裤兜里,警惕梭巡四周,不拿正眼看人。这些人什么都能倒卖:喂,旁友,杏花楼的月饼券要伐;喂,旁友,外汇券要伐,喂,旁友,外烟要伐……只要联防队有露头的迹象,他们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

荣老板帮舅舅赚钱,心情蛮糟,起心单飞,带着小平头去吃“一手货”。

情海中的历练(狱中相逢的末路人)(4)

“旁友,侬是诚心要伐?”

“打桩模子”打量着荣老板又打量着小平头,确定这两个小鬼头不是联防队的内线、敲诈的穷瘪三,或是寻开心的闲人。

“少啰里啰嗦了,钞票就在口袋里,一手交钱么一手交货,赶紧赶紧。”

荣老板跟“打桩模子”迅速谈妥价格,打桩模子带他两进了弄堂,七弯八绕,绕得两人蒙了头,根本记不清来时的路,然后再引着他们走进某间二楼带气窗的亭子间。那时候,做这种生意的货,总藏在这种地方,一旦生意有诈,都方便直接跳窗跑掉。

“打桩模子”从床下拖出一只箱子,哗啦啦倒出来,全是一模一样的录像带。“打桩模子”挑出一张,塞进录像机,熟练地切到有精彩内容的时间段,指着叶玉卿的奶子对荣老板说:“这批带子只只赞。看,林青霞,片子里三点全露。”

荣老板选了一千块钱的录像带,不显山不露水,用旅行包装着,坐火车回到无锡,在菜市场和新村门口叫卖。贩水产的商人,买菜的老头,都过来围观,“外国片,懂的呀,好看的。”其实那并不是什么黄色录像带,荣老板单飞后,自己经手的第一批货是台湾三级片,《心锁》,剧情仔细看,人性剖析得蛮深刻。

“打桩模子”的生意经,是对买家一次性收割。当时的录像带没有彩色封面,全靠记号笔标注片名,《玉蒲团》和《猫捉老鼠》的外表看上去一模一样,买家进货时,时间和空间都极度有限,只能试看一张,其余的货,就全凭运气。头两趟的生意,荣老板进到不少货不对板的录像带,甚至是空带,带子上用记号笔写着《金瓶梅》,里面却是《学英语(下册)》,买到此类带子的上马墩居民非常愤怒:“裤子都脱了你给我看这个?”

90年代初,日用品匮乏,市场上卖什么都能赚到钱,做生意的难度不在于销路,而在去哪儿进货,怎么把货进回来。那年头,常听人说,某某去满洲里倒了一车的皮服,赚了五十万;某某去福建贩了一船香烟,赚了一百万……房价那时候才几百块钱一个平方。

这种美事仅存在于街谈巷议之中,实践中,并没有做生意的攻略和指南,在这些生意路上,踏足涉水的人,但凡寻错了地方、见错了人、露错了财、说错了话,亦或是单纯的运气不好,都可能被骗、被抢、被杀、被抓进牢里。对称着风险,也存在出头的希望,跑顺一趟活计,就可以赚到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钱。

有次,荣老板进了5千块的货,被小平头卷跑了。荣老板非常寒心,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样共患难的友情,也禁不起一票肥单的诱惑。

也正因为出了这样的糟事,荣老板又回到了舅舅的身边,户头存够10万块的时候,跟舅舅一道投资办厂。舅舅和国外的水手搭上关系,买好了影碟机翻录设备。水手通过远洋轮,把最新的欧美碟片捎过来,他们在就近的宾馆翻录,送到工厂连夜生产,一盘空白带子进价3元,一旦录好,批发价是13元。

当年,潮汕沿海和平镇与流沙镇之间,公路边人声鼎沸,不起眼的草棚里正拍卖刚上岸的录像带母带,许多是英文封面,一个中国字都没有,荣老板看到熟悉演员名字的英文拼写,啪一下,直接抢到手上。还有香港刚上映的《红番区》,从三百起叫,一路到六百,荣老板喊:七百!同行大部分都没他懂电影,他几年前就每月去新华书店订《音像世界》《大众电影》,明白什么电影是好的,记性也跟得上,看到几个演员出现在某一张封面上,就知道这是什么片子。

母带到手,荣老板自己设计封面,把英文翻译成中文,马上坐飞机回无锡的工厂,开工翻录。工厂在地下,为了隐蔽,舅舅把机器拉到大地下室里,修了斜坡,卡车直接开下去拉货,所有的工人至少一个月不允许回家,但吃住待遇一流,中桥大饭店的野鹅煲每天一只。有工人一个月之后回家,整个人的面孔雪白润亮。

虽然录像机和VCD/DVD渐渐走进了千家万户,但每年引进的正版电影有限,于是针对中国市场,有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在日本或者其他国家加工普通话音轨,将母带通过渔民和水手走私到国内。

荣老板试过绕开中间人,去香港直接采购,发现音轨全是粤语,根本没法用。

生意做大了,苏锡常三地的音像店老板都来找荣老板。凌晨一两点,汽车、摩托车、自行车,挤在青山湾的盘山小道上,七八十个男男女女等着货。荣老板在那租了一间货仓,当年的音像制品外包装粗糙不堪,都是翘着毛边的塑料,每回一开门,荣老板总能看见几个满手鲜血的客户。客户一进去,都靠抢,有人抢得手上都是血,还拿不到。

后来,荣老板定了规矩,他先关着门,把所有的货理好,然后打开门,把客户全部放进去,再关上门。客户挑好了货,挨个敲门,荣老板开门,挨个验货。

结账的场面也很混乱,荣老板的小块头抵不住货仓的那扇门,大伙儿争抢着付钱,没什么人跑账,混乱的队伍里,花花绿绿的钞票从一群人的头顶传递而来。

有个瘸腿的张老板,无锡本地人,他腿脚不灵活,抢不到货。此人打听荣老板的喜好,知道他爱喝可乐,爱抽东部香烟。进货时,张老板要么捎带一箱的可乐,要么夹着成条的烟,指望荣老板留够他需求的货。荣老板有时无暇顾及,张老板会跟车一夜,将东西送到他家里,茶水不喝一杯,恭让着离开。

只是料不准,因受了仓库房东儿子的举报,舅舅的生意经酿成了锡城第一桩特大非法生产音像制品案,东方110、上海电视台全来了。顶罪的又只能是荣老板,虽然舅舅四处疏通了关系,荣老板仅被送去劳教了两年,但这两年,荣老板早都变了,他不再是当年在舅舅家参加黑灯舞会的小屁孩了,也不再是少管所里重情重义的小鬼头了。

情海中的历练(狱中相逢的末路人)(5)

从劳教所出来,荣老板对什么都有怨气。舅舅已在上马墩开了舞厅,荣老板就找舅舅,讲明要开一家音像店。舅舅照办。

荣老板对流行音乐有天生的判断力,周杰伦《八度空间》刚到货的时候,他把无锡音像公司所有磁带全部搬空,去旁边的文印店,定做了四十块牌子,店里一层层全部挂满,自己画了大海报,用美术字写今日推荐:周杰伦《八度空间》。

追星族都像过大节了,一堆一堆地挤进店里。

VCD最后的黄金时代,是《流星花园》流出的那几年。当时没有压缩技术,一套碟片得分四五十张,一套一百块,一般人都是租,很少买。靖海中学一个班的同学过来,三四十个人把钱一凑,直接装在几个书包里背走。

这是多美的商机。

荣老板却没有好好经营这份属于自己的生意,他在舅舅的舞厅认了个干妹妹,那是位熟人,准确讲,是撞见了一个熟知的陌生人——任雯。

舞厅要揽客,就打色情擦边球,请来舞蹈团,搞艳舞表演。荣老板20郎当岁,却没正经谈过恋爱,在少管所,他哪有一个夜里不羡慕小平头,人家早就谈了对象,早就尝过女人的滋味。荣老板却因块头小,又有歪头斜脑的毛病,女人缘一直不好。讲真话,荣老板有相当一段时间,是将小平头的女朋友充做了幻想对象。

任雯出现在舅舅的舞厅,荣老板起先并不认得她,那阵子,他没事就往舞厅里钻,坐在暗处,欣赏台上的艳舞。一切开销都只是记账,前台认他是老板的侄子,不敢吱声。

有一天,舞厅的电源忽然被人切了,黑暗中,听见一群妇女乱吼乱叫地闯进来,没一会儿,电闸又拉上了,一个精光光的女人被揪到舞池里,七八个妇女举着鞋子、擀面杖、皮带、木棍,抽打她。

荣老板看清了,领头打人的是自家舅母,他又看见舅舅从舞厅后门溜走,提起歪敞着的裤子,一条花裤头从裤门里露了出来。原来舅舅和舞女乱搞,被舅母暗里捉了奸。

闹剧散场,舅舅打荣老板的电话,问他在不在舞厅,把那个舞女领去医院看看,再给2000块钱。荣老板自从吃完两趟官司,就不听舅舅的话了。他回道:照你说的做了,以后我怎么见舅母。

舅舅讲:你不帮我也行,但这个女人你是认得的。任雯呐。

荣老板愣了一下,这才想明白了,咆哮道:你怎么这样做事!怪不得小平头要卷我的货,原来早都是你,撬了人家的女朋友。

舅舅讲:你不要都怪我。我在少管所门口认识她那会儿,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是她自己吃粉,又没什么来钱的路子,自动找上门的。她本来就是荤场里做事的,我开了舞厅就招她来做事,她自己的裤腰带那样松,我只是一边帮衬她,一边又没把持住。

荣老板只得去帮舅舅揩屁股,把那个鼻青脸肿的任雯送进了医院。

欲望和野心,无非是将别人的好,都落在自己的头上。荣老板的眼睛里,小平头有任雯,比他好;舅舅风流、有钱,随随便便又把任雯撬在手心里玩儿,比他好。荣老板也贪图这样的好。他和任雯一搭上,自己也跟舅舅一样,一边帮衬她,一边又没把持住。

任雯漂亮,肤色雪亮,瞅男人时,眼睛里漾着一汪水。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好了一阵,荣老板便对任雯起了真心,想跟这个女人成家。但任雯吃粉,瘾头大得吓人。荣老板关着她、绑着她,非得帮她戒。任雯磕头打滚,求他骂他,要尝最后一口。

那当口,荣老板在音像店煲完了电视剧《永不瞑目》,把电视机搬到任雯的床头,天天放给她看。也不晓得搭错了哪根筋,又或者,荣老板实在不忍看任雯的痛苦,最后只能中途放弃,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任雯,让她去买粉。

却不想,好心没了好报。荣老板痴心一片,最后却被心爱之人“点了水”。人生的运势也就此节节败退。

荣老板和任雯被关进看守所后,又发生了可笑又可悲的事——小平头也因盗窃罪关在里面。三人就在过道的走廊里碰头了。

小平头卷走荣老板那5千块的货时,早就发现任雯吃粉,也早就晓得,她做了荣老板舅舅的情人。他并没有怨恨任雯,只是一门心思地搞钱,那5千块的货被他贱卖,换了2千现金。他和荣老板都是情种,都是痴心人。

这一趟牢,小平头没了回头路,他偷了一家金铺,涉案价值够上了死刑线。那年头,偷东西也不乏吃枪子的。

虽有舅舅的帮衬,荣老板可以免死,但也要把牢底坐穿。关在看守所,他反倒没有沮丧,时刻有一种做大事的兴奋劲儿。他是号房里的“油水户”,舅舅每个礼拜来上500块的大账,他顿顿点小炒。看守所的外牢养了猪,炖好肉,一勺卖十块,帮干部们增收。猪肉那时是6块钱一斤。买不起那一勺肉的犯人,只吃“水上漂”(清水煮菜叶)。

荣老板到处让人揩油水,做慈善一样的,不计较吃亏,号里的关系处得不能再好,趁着这样的时机,他便张罗起小平头和任雯的身前事。荣老板是个挺会“自我感动”的人,这种性格也带给他一种超出常人的行为逻辑。他想帮任雯和小平头办一场狱内婚礼,这两个人已经一审领到死刑,再审也是驳回上诉,余下的时间不多。

号子里有个制作假币的人,画工了得,假币模子是自己一笔一画弄出来的。荣老板让他画了两张结婚证,又托外牢去伙房弄了些黄酒,把大账上的余款都买了肉,又有当天释放的犯人帮衬着,在狱外的夜空上,放了场焰火。这悲怆又浪漫的一幕,把荣老板自己感动得要死。任雯和小平头收下了结婚证,吃了黄酒吃了肉,再没其余的回响。

新世纪的跨年夜,荣老板的案子已经敲定,是无期徒刑,要“上山”(入监服刑)了,准备把吃香的物件,统统送给小平头和任雯,有舒肤佳香皂,有纯棉袜子,有老北京布鞋……交办给外牢时,外牢却说:都拉走了。世纪前的死案,都执行了。

夜里,驻所的武警支队在山坡上放烟花,炸亮了夜空。荣老板睡不着了,倚到铁门的探视孔,跟外牢抽“暗烟”(私藏的香烟)。外牢讲:你听,前一遍是旗火、花盒子,庆祝跨世纪呐;后一遍是千声响的鞭,是除晦气了,今天枪毙了不少人啊。

荣老板背过身,面庞滚烫,一摸一手泪……

这些旧事仿佛就在眼前,等阿辉走出了舞厅的门头,荣老板伸出手,挨个给舞厅里那一张张任雯的照片祛霉。江南的湿气重,任雯靓丽的脸蛋上布满了青霉。

忙了一阵儿,荣老板又从窗口张望了一下手机店,阿辉正在那儿试用手机。他的背影、他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时刻琢磨着什么事的眼睛,简直就是小平头。

荣老板要跟阿辉一道搞事业,几乎是出于本能——它无法描述,却永远将他拽进过去。

荣老板在窗口喊了两声“阿辉”,阿辉回到舞厅,荣老板讲:实话不瞒你了,我是铁了心,要帮衬你的事业,但我外面烂了一百多万的账,今天晚上就要去收账,照着新法律,上门讨账不能硬搞。你跟我去夜市摊,我再去找朱宝胜,就你们两人去。他会弄,你做样子就行。

阿辉愣了一下,又赶紧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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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虫安 编辑 | 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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