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据爱德华·多尼克的《生命之种》一书整理)
正在仔细敲破蛋壳的这个人名叫亚里士多德,如今,他以古希腊最著名的哲学家而著称。不过,在他所身处的公元前四世纪,“哲学”这个词的概念并不仅仅是一项单纯的思维活动。成为哲学家不仅要靠颅腔里那几磅至关重要的灰质,还需要一双灵巧的双手,身体力行地将自己的观点付诸实践。
中世纪的炼金术士将蛋作为宇宙真理的象征,打开蛋象征着获得真理。
亚里士多德敲开鸡蛋的目的,正是为了践行一个古老的医学实验。这个实验记载于一部托名古希腊神医希波克拉底撰著的文集中。在其中一篇名为《关于婴儿的天性》的文章里,提出了一个研究人类胚胎生长的方法,就是用鸡的胚胎进行比较。文章清晰明了地写道:
“用二十多个鸡蛋由两只或三只母鸡进行孵化,从孵化的第二天起,每天取一个鸡蛋解剖检查,你将发现,一切情况都将和我所说过的一样。就此推广而论,禽类的发育过程可以比作人类婴儿的发育过程。”
亚里士多德的实验做得相当仔细,他的记录不亚于今天专业的生物学者,他发现“就普通的鸡而言,三天三夜之后,便显露出了最初的胚胎迹象……这时,蛋黄上升到鸡蛋的尖头一端,鸡蛋的基本组成部分就此固定下来,得到孵化,心脏最初好像一个血点,出现在蛋白之中。这个血点具有生命,在不停地跳动。”
通过观察,亚里士多德发现了许多今天胚胎学的必要常识。譬如他发现“鸡的生命元素在蛋白之中,营养物质通过脐带从蛋黄中摄取”,他分辨出了三层胚胎膜。
亚里士多德的实证精神和敏锐的观察力令人惊叹,他距离揭开人是从哪来的这个问题看来只有一步之遥。他只需要找到精卵结合的证据就可以了。但神奇的是,这场精妙到令后世击节赞叹的实验却并没有把他推向真理,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反而拐上小径,提出了精液与经血结合生成胚胎之说。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血液在人体中作用至关重要。精液和经血都是血液所化,都在胚胎孕育中起到关键作用。经血起到作用的一个重要证据就是,女性一旦怀孕,月经就会消失。那么月经一定是和精液在一起暗结珠胎了。
不得不说,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在当时颇具前沿水平,他起码承认女性在生育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毕竟在他所处的时代,一般认为生育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只有男子。男子的精液是生命的种子,而女性的作用就是为种子提供培育的土地。这一点甚至还有被视为神圣的创世神话作为佐证。就像前面提到的古希腊创世神话中所述,金蛋被从中诞生的爱神厄洛斯分开,分别化为天空之神乌拉诺斯和大地母神盖亚。厄洛斯用爱之力让两者交媾,但所谓的交媾并非平等,而是乌拉诺斯将他的生命之种播种到盖亚的大地子宫里,由此孕育出生命。
如前所述,这个神话自然是抄袭自古埃及的版本。而这个原版同样也认为,在金蛋分开,世界创生后,是天神努特将他的种子播撒到地神盖布体内,繁育出勃勃生机。换言之,女性在生育方面,只是男性深耕的土壤而已。亚里士多德则提出,女性不仅是土壤,她在怀孕时消失的经血同样参与了儿女的塑造。
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固然比之前明显带有女性歧视的观点要先进,但他也仅仅是向前迈了一小步。首先,他并不清楚月经源自未受精的卵子。他虽然亲手敲碎了二十多个鸡蛋来观察胚胎,却没有意识到女性体内可能也有会有个“蛋”。
其次,他热衷于一种所谓“生命热”的理论。通过对男性和女性的观察,特别是手感体温上的经验,他认定女性的生命热比男性要少。在这套生命热的理论指引下。女性出现月经而男性不会,是因为男性旺盛的生命热烧掉了多余的血液。他也顺道解释了为何男性多秃头,这是因为生命热烧掉了头发。
颇具奇巧的是,这套荒谬的奇谈怪论居然与中国传统医学不谋而合。中医同样将须发脱落归咎于食用了让人“性热”的食物。鱼、猪肉、兔肉、荞麦、芹菜、杏等等食物都被归入“性热”一类,如果你这天喝着荞麦粥,吃着芹菜炒兔肉和红烧肉,喝着鱼汤,饭后还吃了水果杏的话,那一定是嫌天气太热想剃光头了。
生命热也让男女在生儿育女上分配的角色主次有别。生命热旺盛的男性提供的精液都是高温提纯后的精品,而生命热欠缺的女性提供的经血只能是残次品。因此,就算是女性在制造人类上出了力,跟男性所提供的高纯度生命之种相比,只能屈居末流。至于如今公认产生男性生命之种的那两个蛋蛋,亚里士多德表示,它的作用就跟摆锤一样,是为了维持身体平衡。
亚里士多德在“人从哪里来”问题上犯的荒诞错误,因为他众人仰望的权威声望贻误长达数个世纪,直到17世纪现代科学初曙的时代,生命热理论仍然有着大批拥趸。女性在生育上的低等地位依旧甚嚣尘上。好事者甚至还杜撰出一部名为《亚里士多德的杰作》的夫妻生活枕边手册。
托名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撰写的夫妻生活手册《亚里士多德的杰作》内页,展现了不自然的交媾方式会诞生出怪物。
这本“既非亚里士多德所著,也非杰作”的手册顶着这位古希腊圣哲的大名风行天下,洛阳纸贵,单在18世纪的英国就发行了8个版本。这本书可以说是当时诸种奇葩理论之大全。打着圣哲名号大谈特谈崇自然、灭人欲。声称女性的生殖器官是“性快乐的基地”,女性天性淫荡,为了满足自己难填欲壑会勾引男性滥行闺中之事,最终导致男性因“精液用罄而虚弱不堪”。
这位古希腊哲人所犯的一本正经的荒诞谬误,在今人看来不啻愚蠢的笑话。如果今天还有人宣言女性的身体是男性播种的土壤,或者生命热让人秃头,只会引来一番讥笑——即使初中生都知道“人是从哪儿来的”。但正是经历了先贤们的错误,人类才在不断试误中步步逼近最终的真理。今天一个普通人都比四百年前最博学的人知道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常识。恰如当年亚里士多德敲开的那枚鸡蛋,只不过这蛋壳太硬,敲开它足足耗费了上千年的时间。
下面的这份不完整的时间表,就是人类敲开“人从哪儿来的”这只蛋所经历的过程。它只是记录了敲碎零星几片蛋壳,却足以让人见证敲开它有多艰难。
1474
1474年,瑞士巴塞尔,一只老公鸡被法官判处火刑。原因是它作为一只公鸡,居然生了一个蛋。对下蛋公鸡的审判煞有介事,特意为公鸡聘请了辩护律师。原告指控公鸡下蛋是受到魔鬼撒旦雇佣的女巫指使,公鸡蛋是重要的巫术配料。被告律师则辩称,下蛋是公鸡的非自愿行为,公鸡自身也并没有通过下蛋来危害他人的邪恶动机,因此,法律不能判处这只公鸡有罪。但最终,这只下了蛋的公鸡还是被判处当众活活烧死,当然,烧死的公鸡不是以无辜的公鸡身份,而是以附在它身上的魔鬼的身份。
这场审判在今天看来当然荒谬绝伦。但在当时人眼中却是恰当合理的判决。当时的人既不了解性征变化的可能性,也不大理解跨物种之间的交配时完全不可能诞育后代的道理。后一点尤其让当时的人感到害怕,因为他们相信如果这只公鸡蛋乃是公鸡和蛇交配的产物,将会诞生危害虔诚信徒的妖物鸡蛇怪。
鸡蛇怪。
根据公元一世纪的古罗马博物学家普林尼的记载,这种妖怪拥有公鸡的头、躯干和腿,蛇的信子和像蛇一样的尾部有箭头的末端。其毒性之猛烈,甚至可以通过刺中它的长矛传到持矛者的身上。当撒旦的象征蛇跟这只无辜的公鸡进行反自然的交配时,就像女性是男性播撒生命之种的容器一样,公鸡也成为了撒旦种下邪恶力量的容器。这起荒诞的案件可以视作中世纪荒谬性别生育观的缩影。
1628
1628年,英国医学家威廉·哈维在陪同国王查理一世打猎时,亲手解剖了一头刚刚交配的母鹿。他本以为能够从鹿的子宫中发现一个小小的、圆圆的、闪闪发光的球状胚胎,但奇怪的是,他丝毫没有发现任何痕迹,母鹿的子宫里根本就没有公鹿撒下的生命之种——精液。但接下来的长期观察却更让他吃惊。精液虽然在交配后消失,但母鹿却如期产下小鹿。
尽管哈维并没有从鹿的解剖中发现任何支持他得出结论的观察对象,特别是新的卵子。但他在1651年发表的《论动物的生殖》中却大胆地推论所有生命都来源于卵:“所有动物……不,包括人类自己,都是由卵产生的。”这一论断既推翻了女性只是男性播种的土壤的谬论,也给亚里士多德的精液和经血理论打了一个大叉。
哈维的《论动物的生殖》的封面局部,描绘宙斯神打开一个蛋,里面爬出了从人类到蜥蜴的各种动物。蛋上写着一行拉丁文“Ex ovo omnia”,意为“万物来自于卵”。
此后的科学家们开始沿着他的指示,在曲折蜿蜒的小径上寻找哈维没有看到却又坚信存在的“卵”究竟在何方。作为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谬误,哈维误认为卵所在的位置应该在子宫而不是卵巢里。他把卵巢里的卵泡当成了某种感染导致的病变。
1672年,哈维的粉丝之一德·格拉夫在《女性生殖器官新论》中发现了“卵”所在的真正位置,就在那个哈维认定是感染部位的地方:“卵巢里都有卵,哺乳动物的卵也受精并最终抵达子宫,像鸟类一样。”基于卵的发现,格拉夫在公众面前为女性的不平等地位提出抗议:“大自然创造女性时和创造男性时同样专心”。但他犯了另外一个错误,他误以为交配就一定会诱发卵巢排卵,但事实上,交配与排卵并无关系。而且他也并不明白精子在受孕时起到的作用,误以为它只是以某种能量散发的方式诱导卵子形成胚胎。
1677
1677年秋的一个晚上,正和妻子在床上缱绻的列文虎克,在高潮来临时突然灵光闪现,跳身下床,将赤身裸体的妻子抛在一旁,带着自己刚刚排出的体液样本奔赴实验室。在显微镜下,列文虎克看到“数以千计沙粒般大小的活体微型动物正在游动”。这些微型动物“长着比自己身体长五六倍的细尾巴”,“靠尾巴的摆动来推进,就像蛇或鳝鱼在水中游泳”。在写给皇家学会的信中,列文虎克特意提到自己这次观察获得的样本是通过“正常的夫妻交媾”,以免引起当时仍然认定自慰是邪恶之举的公众的反感。
这种微型动物被列文虎克称为“小动物”,但实际上它们就是精细胞。尽管这可谓一大发现,但在列文虎克去世后很久,精细胞还是被认为是一种“精液中的动物”,1830年,权威医学期刊《柳叶刀》认为这种“小动物”是寄生在精液中的微生物,另一些学者则认为这些小动物的主要作用是充当搅拌棒,防止精液凝固。
列文虎克本人则在进一步观察后,得意洋洋地宣称,他在这些小动物中看到了神经和血管,1700年圣诞节,他甚至宣称自己在公羊的精液中看到的微型生物“内部形态并不像是一只羔羊,然而,只要在子宫里获取营养之后,就能在短时间内由内部形成羔羊的形状”。由此,他提出“形成胎儿的只有男性精液,而女性的一切贡献不过是接受精液并供养它”。列文虎克的发现支撑了一个全新的学派“精源说”,与格拉夫提出的卵子是孕育胚胎主体的“卵源说”分庭抗礼,互相攻讦,开始了长达两个世纪的争吵。
列文虎克发现精子后,一些精原论者宣称在精子中看到了人类胚胎的雏形。
1726
1726年10月,从伦敦南部葛德利曼小镇传来惊人消息,一位名叫玛丽·托夫特的24岁妇女自称能生出兔子。根据托夫特自己所言,她之所以生出兔子,是因为怀孕五周时,她在田里锄草,突然有一只兔子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想把它捉住,却没有成功。沮丧的托夫特因为太穷吃不起肉,因此只能在梦中惦念她的兔子大餐。魂牵梦绕让她生下了兔子。
托夫特因生兔子而一举成名,财源滚滚,也引起了众多学者的好奇。她的骗局不过是把预先准备好的兔子塞进裙摆里而已,却成功地误导了一众学者相信这是个严肃的科学话题,值得认真对待。
自称生出兔子的女骗子玛丽·托夫特。
托夫特成功的秘诀在于,这种想什么生出来孩子就像什么的谬论,自古代世界以来就一直颇有市场。认为母亲腹中的孩子会感应到母亲的所见所闻从而影响到容貌的观点,不过是人类学所谓交感巫术的迷信孑遗。但这种迷信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存在,其生命力至今仍不能小觑。例如在今天中国,仍然有许多人相信,怀孕时吃兔肉会让出生的小孩变成兔子一样的三瓣嘴,吃螃蟹则会在生产时孩子像螃蟹一样横着出来。
1770
1770年前后,意大利学者斯帕兰扎尼费尽心力,终于给雄性青蛙穿上了他亲手制作的表层涂蜡的丝质短裤。然后安排这只雄性青蛙在极不舒服的前橡胶时代的避孕短裤里排精。以试验所谓精子通过散发能力的精气让卵受孕的说法是否成立。多次试验的答案当然是不。而当他将短裤上的精液沾到蛙卵上后,这些蛙卵都发育成了青蛙。斯帕兰扎尼成功地证明了精液和卵子都是受孕时不可或缺的因素,并且必须保证两者接触。所谓“精气”说纯属神话。
但斯帕兰扎尼仍未搞清精液在受孕时究竟扮演的角色是什么。这个悬案直到一个世纪后,1875年,一名暴躁的德国科学家奥斯卡·赫特维希才找到了最终答案。他在透过显微镜观察海胆卵的时候,将一滴海胆的精液滴到卵子旁边。就在此时,他发现一颗微小的精子顶向卵子外层,片刻之后,这颗精细胞的细胞核出现在卵子内部,不断游动,最终游向了卵子的细胞核里--人从哪儿来的这个困扰了人类数千年的难题,终于在海胆身上找到了答案。蛋壳打破了,人就是这样来到了人世间。
《生命之种》,作者:[美]爱德华·多尼克,译者:王雪怡/李小龙,版本:纸间悦动|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11月
撰文 | 李阳
编辑 | 宫照华
校对 | 翟永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