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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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有“爱情教母”的称号,因为她那些最著名的作品总是在讨论爱情,比如《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等等。
也有人认为张爱玲的作品不堪一读,因为她总是描写清朝的遗老遗少,离现实生活太远,其实并非如此。
人们容易忽略了她的一些作品同样涵盖了都市生活的其他部分,比如,我们今天要读的这篇《桂花蒸,阿小悲秋》。
整个故事开始于张爱玲的好朋友炎樱的一句话:“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
所谓的桂花蒸可不是一道菜,而是上海的方言,用来表示农历八月即将入秋时的闷热天气。
因为那时,桂花盛开,所以人们戏称老天爷是在蒸桂花,才把天气蒸得那样闷热。
而丁阿小就是我们今天的主人公。在炎热的初秋,她牵着儿子百顺,一层层地爬上了11层楼,爬到了主人家里。
一路上,周边的邻居都和她招呼,问她为什么来得晚些了。
到了主人家里,阿小急急忙忙地开始为主人煮咖啡,又抓紧时间从冰箱里的瓦罐子拿出之前留下的半块面包,再倒了些水给百顺,催着他赶紧吃完上学去。
百顺走了,电话铃响起来。阿小撇着洋腔打了个招呼,就把自己的主人叫出来。这个女人的声音她从来没听过,大概是个新的。
阿小的主人哥儿达先生已经梳洗过了,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
在阿小看来,自己的主人不失为一个美男子,但他脸上的肉总像是没烧熟的样子,红拉拉的,还有血丝。
但这个洋人居然吃生鸡蛋,凿个小针眼就把鸡蛋吸没了,真是个野人。
主人故作夸张地和电话那边人打着招呼,好像有多热情。
阿小一面给他收拾厨房,看到两只用过的酒杯,心里便十分清楚,电话那边的女人大概就是昨晚来过的。而主人这种语气,也不是第一次了。
电话打完,主人来到厨房,安排下了今天的晚饭:“阿妈,今天晚上预备两个人的饭。买一磅牛肉。”
阿小知道,主人又有一个女人要约上门。按照惯例,这磅牛肉要先用来煨汤,又再炸成牛排。还要有点珍珠米做主食,摊两个煎饼做甜点。
但是,今天阿小遇到了些难题,面粉没有了该怎么办?主人说,就用鸡蛋,不用面粉也行。阿小从来没听过甜鸡蛋这种东西,但她还是熟溜地回答:“是,主人。”
阿小不仅帮主人处理生活所需,也是主人的“话务员”。今天一早上,她已经帮主人接了好几个电话了。
第一个人是李小姐。李小姐常常来,总是给阿小一百块钱,阿小也难得愿意对她温柔一些。
即使主人这会儿不要接她的电话,昨夜约了新的女人,阿小也愿意撒个温柔的谎,说主人昨夜并没有出门,只是一个人在家吃了晚饭。
第二个人则是一个黄头发女人,她的照片被摆在主人的小橱上,平时主人都不会把照片收起来,偏偏今天迎接这个新女人时收了起来。
黄头发女人电话里的声音甜得像“扭股儿糖”,到处放交情,阿小便也和她虚情假意、含羞带笑的,仿佛高攀不上似的。
黄头发的女人要派自己的阿妈把借的盘子叉子还给哥儿达先生,阿小约好了时间,便出门去买菜了。
回来之后,“黄头发女人”的阿妈秀琴来了。这是阿小自己的小姐妹,也是她托哥儿达先生推荐过去的。
秀琴把碗碟都送来了,两人一边聊,阿小一边洗衣服。
公寓里每天就只有一个小时有水,阿小要赶着这一小时把主人泡在浴缸里的衣服、被单统统洗干净,又要抓紧时间蓄水,等主人回来洗澡。
这个主人又是天天都要洗澡的。
阿小忙忙叨叨地和秀琴讲着自己主人的吝啬故事。
每次请女人吃饭,横竖就那么三样菜,偏偏只有李小姐对他真心,吃不惯了就从馆子里给他叫菜来。
到了生日,李小姐还给哥儿达先生送了一套银楼里现打的银碗筷,就因为晓得他喜欢中国的东西。
“天下就有这样痴心的女人!会得喜欢他!他一个男人,比十个女人还要小奸小坏,隔家东家娘多下一张面包票,我领了一只面包来,他还当是他的,一双眼睛瞄法瞄法,偷东西也偷不到他头上!”阿小气喘吁吁地下了结论,
“天天一大盆衣裳泡在水里,生怕我不洗似的。看他现在愈来愈烂污,像今天这个女人,怎么能不生病?前两个月就弄得满头满脸疖子似的东西,现在算好了,也不知塌的什么药,被单上稀脏。”
秀琴半天没搭话,阿小回头看看,她倚在门上咬着指头想心思。阿小这才想起来,秀琴的婆婆希望把她接回去,早日完婚,可是秀琴在上海呆久了,根本就过不惯乡下的日子。
她满心想着,去一阵子乡下,结了婚就回来。只不过,最近她妈妈一直在操持嫁妆的事情,把她搅得心烦意乱。
“阿姐,我就和我姆妈说哦,”秀琴说道,“我别的都不管,他们打的首饰里头我要一只金戒指。这点礼数要还给我们的。你看喏,他们拿只包金的来,你看我定规朝地下一掼!你看我做得出哦?”
这样的矜贵让阿小略略有些不快,因为阿小同她的丈夫并没有办过婚礼,就那么住在了一起,也没经过那番热闹。但秀琴不一样。
她才二十一、二的年纪,托着阿小的光当上了阿妈之后,也学着时下的女大学生烫了卷发,还穿着短呢子大衣。她这样的“城里人”气质,多少也有些和婆家叫板的资本。
“你也讲究些罢了,”阿小劝她,“如今不比往年,你让他们哪儿弄金子去?”阿小伛偻在澡盆边,热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间一阵阵刺痛冒汗,头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热还是诧异着。
她蹲得低低的,秀琴闻得见她的黑胶绸衫上的汗味阵阵上升,像西瓜剖开来清新的腥气。
这时,百顺回来了,也不敢按铃,就在后门大喊:“姆妈!姆妈!”一直叫到阿小晾完了衣服,到厨房里做饭方才听见,开门放了他进来。
阿小留秀琴一起吃饭,又来了两个客,一个同乡的老妈妈,还有一个在楼下洗衣服的阿姐。
四个人一起,连带着百顺,边吃边说话。这时候,百顺突然欢叫起来:“姆妈,阿爸来了。”
阿小的丈夫在裁缝店里做事,平时也睡在店里,夫妻二人难得见一次面,却是极为恩爱的。
见到他来,吃饭的三个女人打了个招呼,也就告辞了。阿小给他倒了杯茶,让他在厨房坐下,自己一面给主人烫衣服,听着男人考百顺识了多少字。
突然,她想起乡下老家妈妈也写了封信来,让男人念给她听。和以往一样,信上没有提到她的男人,也没有记挂百顺。
读完了信,男人自己也有些寂寥,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像为自己辩护似的说,现在,我也做些皮货生意,毕竟时事不景气,要活络一些。
说罢,就从自己随身带的包袱里,拆了两件皮大衣出来,给妻子孩子看。
主人回来了。男人早躲到阳台上,背手看着风景,而主人又开始把阿小支使得团团转,让她去取冰、去提水。取冰时,男人低声告诉阿小,今晚想回来一趟。
想到自己和百顺住的格子间又小,又热,阿小虽然有些烦,却又不忍心,最后点头同意了,让百顺到对门和阿妈睡一觉。
主人新约的女人来了,而李小姐又有电话来,让主人敷衍了半天。此时已是傍晚,阿小在厨房忙着做菜,油锅爆炸得霹雳吧啦得响。
她把大桌子搬进房里,又铺上层台布,上了汤和肉,实在觉得不像话,便添了点自己的户口面粉,还是给主人摊了鸡蛋饼。
收拾碗筷时,主人吩咐,他们一会儿要出去,让阿小铺了床再走。阿小烧了两壶水,把百顺擦擦干净,可是主人的房里还是鸦雀无声,她男人怯怯地打了个电话,提醒她此时已然10点了。
阿小去推主人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出去了。阿小忍着气,铺了床,把儿子交到了对门。
这时,外面一场暴雨,越来越大,阿小不得不退回来,把百顺领回屋子,在厨房将就睡下。
到了午夜,主人带了女人回来,到厨房里取冰水。阿小醒了,却只当没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和条纹布短袴,侧身向里,瘦小得像青蛙的手与腿压在百顺身上。
哥儿达朝她看了一眼。这阿妈白天非常俏丽有风韵的,卸了装却不行。现在特殊情形,好的佣人真难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第二天,阿小醒了,在阳台上晾衣服,看见楼下少爷昨晚乘凉的椅子,还有一地的菱角花生壳,柿子核与皮。
“天下就有这么些人会作脏!好在不是在她的范围内。”阿小漠然地想道。
整部小说就这么平淡地结束了。对阿小而言,这大概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也就是这一天,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民国上海。
在这里,没有大师的风雅,也没有灯红酒绿,更没有战事的血流成河。有的只是一个,或者说一群阿妈们的生活。
这种细碎而微小的生活,在我们熟知的近代史里,几乎是看不到的。在宏大的历史叙述中,有无数阿小这样的普通人依然在日复一日地过着自己的普通生活。
这样普普通通的生活,填满了历史的缝隙,而这也是历史的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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