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普敦,当地人说这里只有两个方向:背对桌山和面朝桌山。背对桌山,逆着大西洋的浪涛眺望远方,地平线是一条墨蓝的直线,这条直线承接着天与海两大最广阔最深邃的空间,视线能投射多远心就有多开阔;
桌山下眺望广阔无垠的大西洋,丛山到海,人们拥有无限的视野
面朝桌山,强劲的东南风沿着砂岩峭壁爬升,被冷凝成一朵巨大的地形云,铺成桌山天然的桌布,气势恢宏。山与海任意两点之间都能画上一条流畅的弧线将其相连,这些弧线组成了开普敦独有的地貌风景;山与海之间空间的转换又绝非单一的海拔渐变,山顶的流云溢彩带着漫山的葱茏一泻而下,在山脚形成繁华的市碗,延伸至大西洋,似乎在180度的转身之间就能看尽那属于开普敦的雄伟与开阔。而作为南非的“母亲城”,无论朝向哪一方,你始终在她的拥抱之中。
桌山顶上常年飘浮的壮观地形云,被称为“上帝餐桌的桌布“
前往桌山国家公园无需导航,因为她总在你的视线内,只需要朝着满眼的巍峨行进便能到达。正如无论身在开普敦的哪一处都能仰望她的壮阔,桌山作为新自然七大奇迹之一,是“一项伟大的荣誉,一处独特的自然奇迹,她属于开普敦、南非、非洲和全世界。”开普敦前市长帕特丽夏·德利耶骄傲地赞叹。如果开普敦只能去一个景点,首选必是桌山。无论是本地人还是旅行者,几乎每个人都这样认定。赶在日出前抵达山脚下,发现前来登山的人早已排成长队,大家不急于登山,有游客长枪短炮地架好了高倍镜头;没有装备的游客则拿出手机,以手臂做支架对准山顶;更多的游客索性轻装上阵,只带了一双随时准备收集美的眼睛。
驱车前往桌山的路上,无论身处何地,都能仰望桌山的壮美
桌山海拔1084.6米,抬头望去,厚实的云朵“桌布”正牢牢地将东部最高峰裹于其间。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萦绕于山顶,变幻无穷,却始终不给山巅现身的机会。最高点1086米,我伸手指向云层——原来桌山的最终目的地是云端。视线沿着山峦攀爬,桌山葱郁的植被随着海拔的升高逐渐加深,在进入云层那一刻变成了黑色,在云雾的笼罩下朦胧地似乎遥不可及。观光缆车徐徐到站,大批游客依次上车,我把排队位置让了出来,目送缆车朝云端攀升。太阳出来了,把天空染成了金黄,勾勒出桌山更为清晰的轮廓,唯独山巅依然被执拗的桌布云包藏着,阳光无法穿透,只为云朵镶上了一层金边。借着阳光,我隐约看见逐渐高远的缆车中有游客在朝我挥手。我们一会儿见!我挥手喊道。
可以乘坐缆车登顶桌山,缆车内部能旋转,提供360度全方位的视野
缆车将到达桌山西部的缆车点
我要爬上桌山。
我身着T恤、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休闲鞋,大概在那些陆续从我身边经过,手持登山杖,“全副武装”体格健壮的登山者眼里我怎么看都不像个来登山的人,连我自己也记不起这登山的想法是一开始就有的笃定还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我的脚已经踩上了桌山的第一块砂石。
初登桌山穿过的树林
桌山的地质以桌山砂岩(TMS)为主,这种砂岩形成于5亿年前的奥陶纪,正是这坚硬无比,具有强抗腐蚀性的砂岩让桌山在沧海桑田的变换中巍然屹立。眼前高耸入云的绝壁呈现出桌山砂石特有的肃穆灰色,那是葱郁的植被下桌山真正的颜色,充满了威严。
桌山的砂岩峭壁拥有典型的灰色,形成于5亿年前
5亿年前,这座位于开普半岛的山体不过是砂岩堆叠的地质形态。而从一堆巨大的砂石变为神圣的“上帝的餐桌”,只有区区两千年时间。从两千年前科伊桑人迁至开普半岛起,桌山方才被赋予“山”的涵义。由于她始终与大西洋相望,科伊桑人称她为海之山(Sea Mountain)。在翻越大山、建立家园的过程中,自然的艰险与不可抗拒让人们懂得了敬畏。无数次的中途折返,半途而废甚至坠入悬崖更让人们学会了永远不要带着征服者的傲慢去藐视山的威严、亵渎山的神圣,保持诚惶诚恐的谦卑、克服体能极限的攀登才是对这份神圣的致敬。那朝圣的攀登始于跬步。我踏上了平石峡谷(Platteklip Gorge)步道。
陡峭的山壁
绝壁上的硬木植物
1503年,葡萄牙航海探险家安东尼奥·德·萨尔达尼亚(Antonio De Saldanha)从里斯本出发,绕过好望角,作为欧洲第一人在如今的桌湾(Table Bay)登陆,寻求补给。他看见海岸线上耸立着一座“状貌奇特”的大山。带着探险家与生俱来的冒险精神,萨尔达尼亚登上了这座山。成功登顶后,他发现山顶完全不同于他预想中的崎岖,那是一片广阔而平坦的空间,如同桌面一样。山峦自东向西延绵不过7公里,而山顶本身就有3公里长。震撼于这前所未见的奇观,萨尔达尼亚当即将这座山命名为桌山。萨尔达尼亚也成为有记载的登上桌山的第一人。500年后,萨尔达尼亚披荆斩棘踩出的步道正在我脚下。平石峡谷步道也叫萨尔达尼亚步道(Saldanha’s Track),它是所有通往步道中能让登山者最快抵达山顶的一条。但登山从来没有捷径,快与捷在此不可兼得,想要在最短时间内获得登顶的成就感,所付出的代价就是面对陡峭和艰险。桌山的步道,大多数掩映于繁茂的高山硬叶灌木之间,犹如一条条灵蛇,穿梭其中,若隐若现,绕着山麓蜿蜒而上。十月的南非正值春末,步道上时而花团锦簇,时而溪流潺潺,在一派春色的挽留和伴送下登顶。
桌山平缓步道上的花草,这里也是鸟类的天堂
而平石峡谷步道却倔强地在绝壁处扶摇直上,狭窄的陡坡似乎令花草都胆寒,只长着丛生的石南。除了在步道的少部分区域加装必要的栏杆和链条,开普敦政府并未对桌山步道做过多的修葺,从而保留了山体最原始的样子。在开普敦四天的旅途中,我几乎每时每刻都能看到桌山,一抬头,她就在那里,伸开双臂,将开普敦揽入怀中,巍峨又慈祥。直到登上平石峡谷步道,我才切身感受到她的刁钻和刻薄。越往高处爬,越像在攀岩,步道的坡度俨然已超过60度,我紧抓着嵌在路沿上的铁链,用力将身体往上拉,在手脚并用间,身体似乎越来越重。坚硬的石南叶从铁链的孔隙间张牙舞爪地支了出来,犹如乱蛇一样咬向手指,释放出的植物毒素贪婪地通过小而密的伤口向着烈日蔓延,伴随着奇痒的刺痛瞬间爬满双手。我踩着安东尼奥·德·萨尔达尼亚的脚印重走他当年的路,难以想象他曾经历过的艰险。他在一片未被涉足的土地上,走着一条未曾存在的路,以血与汗为路标,踩出一条步道。即使过了500年,这条步道依然带有拓荒者的气息。
平石峡谷步道陡峭而艰险,从这条步道登山是对体能极大的挑战
平石峡谷步道一处山岬处的景观
我半悬在陡峭的山麓间,背后的太阳逐渐放肆起来,揪住登山的人不放。我身负阳光,第一次察觉原来太阳光也有重量,那炽热的光束压在背上,仿佛有千斤重。太阳的光热将铁链烤得发烫,怂恿着植物毒素在手上生出密集的小水泡,奇痒难忍。我毫无松手的余地,前方登山者蹬落的砂岩碎石不断地警告我不准松手。抬头望去,山巅依然隐匿于云端,而云层依然远在天边,似乎永远无法触达。每往上拉一次身体,我抓住铁链的手都会牵动着整条手臂颤抖,原以为只需要带着勇气和毅力,积跬步间的升高便可换来最终的登顶,但自然却能随时揶揄你的勇气,摧毁你的意志。无数人妄想征服自然,殊不知在投身自然的那一刻,就已向自然妥协。人因仰望而攀登,因攀登而敬畏。登山如同一名苦行僧漫长的朝圣之旅,历经险阻,登顶是获得顿悟的必经之路,而最终的顿悟是我们从未征服过自然,不过是在自然的协助下站在更高处审视自己。
我终于上到一处能稍作歇息的平台。所谓平台,也不过是陡坡在此有些许的平缓,然后朝下一段陡坡过度而已。狭小的平台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上面有新鲜而凌乱的坐痕,这里俨然成为了每一个精疲力竭的登山者暂时的乌托邦。我坐在这暂时被据为己有的“小天地”中,汩汩灌下半瓶水,矿泉水的清凉不仅能滋润干渴的喉咙,让被汗水迷蒙的视线也变得清晰起来。前下方,墨蓝色的桌湾幽深而平静,从开普半岛北部一直延伸至南端的好望角,勾勒出半座开普半岛延绵的海岸线。
供人歇息的平台上能一眼望见开普半岛延绵的海岸线,安东尼奥·德·萨尔达尼亚即是从下面的桌湾登陆的
海岸线则在难以解释的分形现象中倒映着狮头峰、桌山、信号山及恶魔峰的连绵。在安东尼奥·德·萨尔达尼亚登陆桌湾后的百年之后,1601年,荷兰航海家和制图师乔里斯·范·斯皮尔伯根(Joris Van Spilbergen)将这处萨尔达尼亚抛锚登陆的海湾命名为桌湾。双“桌”相望的近两百年间,好望角殖民地(Cape of Colony)四次易主,从被荷殖民兰(1652-1795)到易手英国(1795-1802)到“归还”荷兰(1803-1806)再到又一次被英国占有(1814),开普敦在历史的颠沛流离中见证了血腥的殖民战争与惨无人道的奴隶贸易,依然慷慨地接纳着往返于欧洲和东方的水手,成为大西洋上的“海上客栈”。
信号山是与桌山同山峦的一座山
那些劫后余生的水手也许想不到,几百年后,这间为他们提供补给的海上客栈已是高楼林立,现代的都市沿着海岸线逐渐形成了时髦的市碗。这是一个形象的名字。山脚下,开普敦城围绕着上帝的餐桌,就像一个碗一样接纳着造物者赐予的阳光雨露,蓬勃生长。绕着上帝的餐桌而建,与上帝同桌而食,这大概是最虔诚最朴实的信仰了。开普敦于2014年获封世界设计之都,造物者的巧妙加上设计师的智慧,这样的搭档在竞争者中自然是所向披靡。
市碗是对开普敦市区的一个形象的形容
俯瞰市碗,高楼林立,却与自然和谐共存
我在这方小小的缓冲地带完成了自己的补给,继续向顶峰进发。山顶的云不但未消散,反而愈发厚重。简单的白水和食物在极度饥渴的体内代谢中爆发出令人焕然一新的能量。当年劈波斩浪的萨尔达尼亚因错误的预判而误登开普半岛,却在这里得到了意外而珍贵的补给,一定如重获新生一般。我抓紧铁链,踩着他开辟出来的步道,慢慢接近未知的山顶。前方的视野越发朦胧,这次不是汗水流进了眼睛,此刻连额头上的汗珠都接近干涸,一阵凉风袭来,遥不可及的天边依然乱云飞渡,然而此时我已身处云中。我被曾经在山脚仰望过的云包围,身在云中,并没有腾云驾雾的轻盈或仙气十足的浪漫,我瘫坐在石级上,十多级台阶开外桌山的石门敞开着,像是张开的双臂随时迎接登顶的人,明明近在咫尺,隔着水雾,又宛若远在天边。我模糊记得自己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大门。我登顶了。
接近山顶的岬口,云雾缭绕
桌山的山顶大门
山顶的景象给我的惊诧毫不亚于萨尔达尼亚登上桌山时的震惊程度。原来桌山根本没有顶。她就像一张平坦的桌子,那处1086米的制高点也不过是桌面的一处凸起罢了。我想无论是第一个登顶并以形命名的萨尔达尼亚还是之后沿着他的路线登上桌山的人都会有如此的惊讶,也只有当人们登上桌山的那一刻,才会真正明白桌山名字的含义。山顶温度奇低,但仍然无法阻止凡波斯(fynbos)植物恣意生长,山龙眼、欧石楠在青草铺陈的地毯中开出明艳的花朵。云雾为花草罩上了一层羽纱,流云在变幻中带着花草的斑斓流光溢彩。
桌山顶上的植被,在云雾的朦胧中绽放出明艳的色彩
在“桌沿”的任意一处都能俯瞰开普敦的壮美磅礴。如果说在桌山下,领略开普敦的美只需要一个转身,那么当你登顶桌山时,你才发现,开普敦那回肠荡气的美会变换于脚步交错的方寸间。上一步摩登的市碗还在山脚,下一步俯瞰的视野已被广阔的大西洋填满。眨眼瞬间,所有的形状与色彩都溶解在云雾之中,待再次定睛,城市与海洋的盛景又逐渐在云雾中拉开帷幕。
沿着”桌边“漫步,在变幻莫测的云雾中,以上帝视角俯瞰开普敦盛景
在朦胧和清晰,自然与城市,原始与现代的切换间,桌山傲然屹立于大西洋之畔,为人们提供新的视野与角度,在这360度的无限视野中,我们既看到了开普敦在变换的景致中的壮阔,也看到了南非从被殖民到独立的历史变迁中的沧桑,更看到了那个带着对自然和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敬畏的全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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