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京华 杨中瑜

打卡时间:宋神宗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

打卡地点:浯溪、朝阳岩、火星岩、淡岩、九龙岩等地

永州浯溪碑林所在地(浯溪那个怪异的符号是他所留)(1)

柳应辰浯溪“夬”字石刻 杨中瑜 摄

永州浯溪碑林所在地(浯溪那个怪异的符号是他所留)(2)

柳应辰浯溪题刻拓片

作为中国最大的露天碑林,浯溪碑林以其石刻总数之多、艺术水平之独特以及各碑所处历史时期的艺术价值、文学价值、审美价值和在中国书法艺术上的地位之崇高,成为历代书法家心中的神圣殿堂。

可是,到过浯溪的人,除了欣慰见到仰慕已久的书法瑰宝《大唐中兴颂》,可能还惊讶于该碑刻右上方一方特异的石刻,那是一个常人不认识的怪异符号,“决”字少了两点:“夬”,读音为:guài。可能很多读者会大笑:呵呵,真是一个怪字!

那么,人们不禁要问:是谁在浯溪这里留下这个怪字的呢?这个怪异符号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其实,留下这个怪字的也是一个怪人,他名叫柳应辰,字明明,湖南武陵人。

柳应辰,这名字大概是指天上的星辰明亮,或者是指在群星中最为明亮的那颗星星。之所以这样解释,是因为柳应辰还有一个哥哥,名柳拱辰,字昭昭。昭是指阳光灿烂,引申指显著。

他的父亲可能对天文颇感兴趣,给他们兄弟俩取的名字都跟星辰有关,连在一起,就是“昭昭明明”,或“明明昭昭”,意谓阳光万丈和星辰璀璨,希望这两个儿子与众不同(事实上确实如此),是不是很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柳拱辰与柳应辰兄弟俩先后到永州任职。柳拱辰,宋仁宗天圣八年(公元1030年)进士。柳应辰,宋仁宗宝元元年(公元1038年)进士。仿佛是一种天意,两人一前一后,都在永州做官。柳拱辰是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出任永州知州,柳应辰是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出任永州通判,兄弟俩相隔十八年前后抵达永州。这真是太巧合了!

更巧合的是,柳氏兄弟闲暇之余,都喜欢追慕前人的踪迹游山玩水,吟诗作文,并都在永州留下了诗文和题刻。他们对永州文化的贡献颇大,值得点赞。

柳应辰来永州之前,曾在岭南昭州做知州。当时,岭南有个叫侬智高的壮族小伙子,不堪忍受大宋附属国交趾国的欺压盘剥,拉起一帮人马造反,成为少数民族首领,但屡屡遭到交趾国的袭击。后来,在四次乞求归降大宋请求大宋保护未果的情况下,便反击大宋,先后攻破邕州(南宁),围困广州,然后又破昭州,令大宋朝廷一震。

关于昭州之战,《续资治通鉴》记载如下:

庚申,侬智高破昭州,知州柳应辰弃城走,广西钤辖王正伦与贼斗于馆门驿,死之,閤门祗候王从政、三班奉职徐守一、借职文海皆被害。从政骂贼不绝口,至以汤沃之,终不屈而死。

你看看,柳应辰身为一个大宋知州,居然被造反的侬智高攻破了昭州城,这是何等的丢人啊!

消息传到汴京,宋仁宗赵祯下旨免去了柳应辰的知州职务,同时派大将狄青出马,统帅广南各将领及其人马 2万余人,以名将杨文广为先锋,于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年初,出昆仑关,直奔邕州。狄青在春节期间出奇兵直捣侬智高邕州老巢,将其击溃,令人流亡大理国。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四月,侬智高去世,年仅三十一岁。

柳应辰弃城而逃,捡得一条性命,被免职后,先是降职派到随州,在那里没留下什么记载。后来,辗转几个地方,便到了永州。

其实,柳应辰第一次打卡永州的时间是皇祐五年(公元年1053年),打卡地点在浯溪。

那次,他因“弃城”刚被免去昭州知州一职,降级去湖北随州赴任,走水路经过浯溪,见这里风景很美,就上岸游玩。又读到颜真卿所书、元结作文并请人刊石的《大唐中兴颂》,出于对两位先贤的敬仰,就刻了题记。

柳应辰于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十月到任,马上带领全家游浯溪。时隔二十年,旧地重游,柳应辰十分高兴,特意刻石题记:

浯溪

熙宁六年癸丑十月十九日,尚书都官员外郎、通判永州柳应辰,全家游此。夬。

这是他在浯溪留下的第二方题刻。“全家游此”简简单单四个字,流露出其乐融融!

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柳应辰第三次携家人来到浯溪。这次游览浯溪的原因,很可能是他突然想起了二十一年前的皇祐五年自己在浯溪留下的题刻。他想找到看看,究竟有多少变化。可是,全家人找了很久,就是没有找到从前的题记。

柳应辰觉得很奇怪,打听之下,听说这里曾经有妖怪,可能是妖怪把他的题刻吃掉了。而他本来就是一个不信邪的人,于是刻下了著名的“心记”题刻及“夬”字押符。

这方“夬”字石刻很大,长一丈三尺,宽七尺,深五寸(现代测量是长4.4m,宽2.3m,深17cm),又因为就只有这一个单字,所以异常突出。现在是浯溪一景,新版《浯溪志》称之为“柳押石”。

柳应辰有篇题记在旁边:

右边是“心记”题诗:“浯溪石在大江边,心记闲将此处镌。向后有人来屈指,四千六百甲寅年。”

中间是年月:“大宋熙宁七年甲寅岁,刻于浯溪之石,尚书都官员外郎武陵柳应辰明明。”

左边是题记:“押字起于心,心之所记,人不能知。”

在这方题刻中,柳应辰表现出高度的自信,他认为自己的题刻至少可以留存四千六百年。这种自信,在中国古代石刻中绝无仅有,可见他行为之“怪”。

而这一个“夬”,从宋代开始,大家就都弄不懂是什么意思。流传至今,大约有四种解释:

一说是镇妖的画符,有人就叫“镇妖符”。《永州府志》说:“柳应辰维舟浯溪,夜有怪,登其舟,应辰书‘夬’字符于其手。诘朝,符见于崖端,遂刻以镇之,怪遂绝。”《湘侨闻见偶记》说:“一称浯溪旧有山怪,应辰泊舟,有巨手入窗,应辰为书押,其旦字在石壁,乃刻之。一称应辰守道州,以押字镇水怪,降槐树妖。其说甚幻。”

一说是《易经》的“夬卦”。《易经》说:“夬,决也,刚决柔也。”清代人说:“揣其命意,盖取决,判决诸心,则邪祸自去。”这其实又说回到镇妖上来了,而且夬卦的“夬”和妖怪的“怪”是谐音……

一说是柳应辰自己的画押。大文人洪迈在《容斋五笔》中说:“熙宁中,柳应辰尝押字盈丈,刻于浯溪等处,使人莫识何字,以怪取名,实‘应辰’二字也已。”

一说是道教的画符。道教有很多画符,这个叫做“一笔符”。《浯溪志》甚至说,柳应辰就是当时道教的首领,他刻画的“实是他们的教义”,他们是“三教合一派道教”。

虽然只是一个字,却越传越怪。好像是镇了老怪,倒添了新怪。

这次,他还留下了他在浯溪的第五方石刻,是一首无题诗。这首诗刻于“心记”东面高处。此诗上部残缺,诗末有跋。

又过了两年,也就是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他任期已满,即将离去,又来到自己喜爱的浯溪,却又忽然发现了这方题刻。柳应辰高兴地说:“应辰皇祐五年,坐侬蛮寇昭,谪居随州,舟次浯溪,尝刻岁月。后二十一年,通判本郡,遍寻旧记,漫不可见,亦不记所题之处。比任满,泊舟江下,经五日,始见于石门之东。字刻平浅,隐约能辨,亟令家僮依旧画镌深之。”

这段话也被柳应辰刻在了石上,作为他在永州的最后纪念。

这也是他在浯溪留下的第六方石刻,是第一方的补记内容,二者在一起。遗憾的是至今不见了。

清代学者王昶在编撰《金石文编》时,特别称赞了柳应辰的这种举止:“可谓好事矣”“为美谈也”。

大家仔细想一想,一方石刻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是不是有点奇怪呢?

“柳押符”又称“心记符”,依照柳应辰自己的题记,叫做“心记”似乎更合乎本意。“心记”就是“心的记录”,心的思绪怎么记录?这确实是个难事。“心之所记,人不能知”,不仅人不能知,而且自己甚至也无法表述。

佛教有部《心经》,全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第一个翻译的人是鸠摩罗什,后来玄奘又重新翻译。《心经》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可见《心经》讨论的实际上不是“心”,而是“空”。看柳应辰在澹山岩驱赶僧人那么不客气,恐怕他的“心记”不是阐扬佛教的《般若心经》。

其实“心记”的真意可能还是在《易经》上,但不是取义夬卦的“夬”字,而是取义夬卦的卦辞:“夬,扬于王庭。”

《汉书·艺文志》阐释小学十家,引此语云,“言其宣扬于王者朝廷,其用最大也”,是认为文字可用以宣扬教化于王者朝廷。

司马光《资治通鉴》论汉末清议云:“臣光曰:天下有道,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莫敢不服;天下无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祸,而犹或不免。”认为“扬于王庭”与“囊括不言”背后隐含着君子、小人之争。

可见柳应辰的怪字符其实是具体有所指的,大抵仍不外于儒家的教化与地方官的职责。元结“有忧道闵世之心”,柳应辰也只是如此。

有意思的是,理学到明代有王阳明的“心学”,说“心外无物”什么的,不过在宋代“心学”还没出现呢。那么柳应辰的“心记”“千古心”以及“此时心”,应该是什么呢?

王阳明说:“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心学的用意,大约只是强调人不能失去感觉——感觉到自己以外的事物。如果感觉不到,那就如同无物。

柳应辰的浯溪题记上说:“不能歌,不能吟,潇湘江头千古心。全家来游,七日而去。”表面上看,可谓:来得痛快,去得也痛快。仔细看看,却是在用心、静心。

七日而去,去就去了,为什么特意刻写下来?

《易经》的复卦曾说:“七日来复,复,以见天地之心。”“复”解释为返回,《易经》的泰卦又说:“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大概柳应辰眼想着江水的千古流动,心想着天地的循环往返,想到了但是又不能说,只安静地不歌不吟,恰剩一种“心的记录”了。

如此说来,也就见怪不怪了!

除了浯溪,柳应辰的足迹还涉及零陵的石角山、朝阳岩、火星岩、淡岩,以及三门岩和东安的九龙岩等地。

澹山岩又称澹岩,“澹”又作“淡”。《永州府志》:“澹山岩,去城二十五里许,有一门壁立万仞,东南角有一石窍。昔有澹姓者家焉,遂名澹岩。”

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柳应辰陪太守丁侨游淡山岩后,写了一篇《澹山岩记》,内容如下:

零陵多胜绝之境,澹山岩为甲。观东南二门而入,广袤可容千人。窦穴嵌空,物象奇怪,有不可得而状者。中贮御书,岁度僧一人。僧徒惟利居处之便,而不顾蔽映障遏之弊,连甍接楹,重基叠架,废赘延蔓,殆将克满。甚者粪秽积聚,烟爨熏蒸,道燧阴黑,非秉烛不能入。

太守丁公侨处事刚严,始至,大不怿。悉彻群僧之舍,俾居岩外。惟书阁殿像得存,馀一椽一木无敢留者。他日,公率应辰、大理寺丞杨杰、河阳节度推官杨巨卿同至游览。层构一空,众状在目。开筑塞为通豁,破昏暗为光明,实人情之共快。若石田、药臼之处,皆晴景所及。客有言;“物理显晦,固亦系乎时耳。”熙宁七年甲寅九月十五日记。

从他的文章可以看出,淡岩曾藏有御书,而且由和尚守护。只是和尚比较懒惰,不讲卫生,在洞内“烟爨熏蒸”,导致洞内阴黑,不举火把难以进入,而且“粪秽积聚”。情况被反映到太守丁侨那里,丁侨果断处理此事,使淡山岩重现光彩。

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十二月十一日,柳应辰与都官郎中知零陵郡事李士燮同游火星岩和朝阳岩时,想起其兄柳拱辰以前任职永州时政绩卓著,在这两个地方也有诗作,于是写下了《火星岩游记》:

昭昭兄元和中以职方员外郎来守零陵,宣布条诏,百废咸治。建州学,明才华之本;作《土风记》,“尽民俗之事。乘暇数为星火之游,摩崖题咏于此为多。窃观暮春联句”,尤极佳思,研炼精切,传布人口。应辰亦以职方通理兹郡,偏览遗迹,恻然追感。噫!相去二十二年矣!悠悠岁时,人不可见,江山风物,宁有异于当年?每到踌蹰,久不忍去。

此时,他的哥哥柳拱辰刚谢世不久,睹物思人,黯然神伤,伤感之情,溢于言表!

同一年(熙宁八年,暨公元1075年)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柳应辰“独游零陵之三门岩”。

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柳应辰游览了东安县的九龙岩。他在这里留下了一方石刻,而且附有题记。柳应辰在题记上说:“人之安适夷旷,系于内不系于外,故有居山林而躁者,在朝市而静者。必若心源湛寂,世累疏薄,又得幽绝之境以辅助之,宜乎安于自得,萧然乎尘垢之外。”

石角山位于永州旧城东北五里。据方志记载,这里原有连绵十余小峰,奇峭如画。后峰高处一石高耸斜挂,有若仙掌凌空,故称“石角”。柳宗元有一首五古长诗,题为《游石角过小岭至长乌村》。

柳应辰曾游览石角山,遗憾的是,他在石角山的一首题诗、一篇题记,都残缺不全了。在清代已经风化残缺,只看见“通判柳明明、判官沈子瞻,同游石角亭,又东游至此,爱其清旷之景……”后面就没有了

柳应辰一生留下的文字不多,几篇诗文题记全都见于永州。这是他与永州的特殊缘分,也是他对永州的最大贡献。

永州浯溪碑林所在地(浯溪那个怪异的符号是他所留)(3)

柳应辰浯溪“心记”题诗拓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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