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明看待世界的朴素目光
不仅仅是《论语》,其实中国大部分的古代经典都没有采取体系化的写作方式,这与我们中国文明看待世界的基本方式,还有我们的语言和文字是有关系的,这些复杂多样的关系形成了我们中国哲学和中国思想表达的特殊形式。我们今天谈“文化自信”,谈到对中国文明的理解,这其中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是谁?”其实这个问题问得并不准确,因为文明是一个生命体,它始终在持续展开当中,因而就不能以一种完成的状态来理解一个文明是什么,因为它包含着无限的可能性。但是有一件事我们必须弄明白,就是“我们不是谁”,“我们不可能是谁”,以及“我们不应该是谁”。这大概是对于我们理解自身的文明而言最重要的一个方面,也是我们在应对今天所处的局面和处理各种问题时最应该考虑的内容。
牟复礼在《中国思想之渊源》这本书里开篇就讲了这个道理,他说中国文明是唯一一个没有创世神话的文明。当然有人会提出一些不同的意见,比如有人会质疑:“那盘古呢?”事实上,当你翻阅“五经”、先秦诸子,或是历代大哲学家的作品,没有一个人讲过盘古的故事,像盘古这样的创世神话是近代知识分子为了找到与其他文明相对应的创世神话传统,在我们的传统当中挖掘、演绎出来的。之所以没有创世神话如此重要,是因为这就意味着我们的文明从一开始看待世界的基本观就跟西方不一样,因为围绕创世神话要有一连串“虚构”的概念,有人格化的神、彼岸、天堂、地狱、末日审判、原罪,而这些概念都融入到他们看待世界的基本眼光当中,但是我们没有,所以就形成了中国文明看待世界的一个极为朴素、简单、直接的目光,这也正是中国古代哲学家普遍看待世界的方式。因而再进一步,与这种简单、直接的思维方式相关联,我们整体上并没有采取体系化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说道理之间的体系我们不是用语言完整地呈现,而是需要深入到经典当中慢慢去体会和发现其中的内在逻辑。
“应该”的生活即是复合人性、天道的生活
《论语》作为中国最伟大的经典,它里面承载着孔子这样一位伟大哲学家的思考。孔子是上古以来一直到春秋末年,两到三千年中国文化积累的总结者、提炼者和升华者。正是因为孔子对此前中国文明的总结,为此后的中国文明的展开奠定了基础,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孔子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孔子的弟子们都讲“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宋人也讲“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或许今天很多时候会觉得这个说法是夸张的,但实际上这是因为《论语》早已融入到我们的语言当中,融入到我们思维深处,因而我们失去了距离感,不太容易看到孔子平实的论述背后那个伟大的哲学突破。但是,孔子却说自己是“述而不作”,意思就是对此前文明的总结。事实上,尽管在孔子之前,种种文明的倾向已经建立起来了,但仅仅是种倾向,直到孔子之后才开始以概念、体系的方式确定起来,这就是孔子的贡献。
那么《论语》这本书和孔子的哲学,以及哲学这个概念对我们中国文明有怎样的意义呢?首先,《论语》这部著作是非常重要的,研究孔子的哲学基本都是以《论语》为边界的。目前我们可以看到,《论语》应该是基本可靠的,里面记录了孔子说的话和做的事情。因为只要单称一个“子”,在先秦的时候约定俗成就是孔子,“子曰”“子云”“子言”这些话都被认为是孔子说的,遍布在先前的典籍当中。但是我们确实没有一个很好的方法能够把孔子所说的话,以及孔子后学发展出来的话区别开。比如《庄子》内七篇里有许多孔子说过的话,这些是不能引用的,因为庄子是编故事的。因此,理解孔子思想的资料边界,我们普遍认可的是《论语》,但是《论语》的“难”是无边界的,这部书对于历代的大哲学家而言,很多人都是终身读的。程子到晚年曾讲过“某自十七、八岁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读之逾久,但觉意味深长”,“意味深长”这四个字真的是知味之言,每隔一段时间总能发现之前看不到的道理,那个道理一旦看明白就能够对一个人产生非常重要的影响。
关于《论语》的特点,概括起来有三个方面,第一,丰富。《论语》这部书是中国古代经典当中内涵最丰富的,没有之一。所以朱子在“四书”里放《论语》的时候,说“读《论语》来立根”,就是要利用《论语》的丰富性来汲取养分。第二,朴素。《论语》里面所呈现的孔子是“向真而活”的典范,没有任何一点伪妄。第三,具体。孔子总是在《论语》当中随机指点,所以孔子的道理几乎不蹈空而论。孔子针对不同人说的话其实不一样,资质足够高的人,孔子给他比较高明的回答;资质不高的人,孔子给一个他听得懂的回答。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孔子的哲学问题。长期以来,有一种论断是中国没有“哲学”。之所以有这样一种论断,就是因为近代我们经历了太多历史的挫折,当这些挫折被理解为失败的时候,我们就要为失败找原因,而这个失败的原因就只能从文化根基上找,然后一旦发现我们跟人家有任何形态上的不同,都能够成为解释我们失败的理由。“哲学”这个词不是我们原本就有的,是从日文转译过来的,所以就认为我们没有“哲学”。但是“哲学”究竟是什么?哲学是“关于世界、人生根本问题的理性的、成体系的思考”。如果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的话,那么不论是先秦诸子、两汉魏晋,还是隋唐时代中国化的佛教、两宋的道学,这些伟大的哲学家无一例外都在哲学的这个序列当中,这也成为《中国哲学十五讲》这本书里选择的依据。
那么,什么是孔子哲学的体系呢?哲学起源于怀疑,但是却不能一直停留在否定性、怀疑性的阶段,哲学的真正责任是在一个更高层面上,重新达到对生命的更坚定的信念。在这个意义上,真正的哲学一定从根本上是肯定性的,它要变成一种肯定生命的力量。对于每代人来说,哲学都是对根源价值最庄严的守护。当根源价值被动摇的时候,当虚无主义盛行的时候,哲学家要站出来,告诉我们一个根本的回答,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值得过的,并且给这个回答一个强有力的根据。朱子为什么那么重视“所当然之理”,“所当然”就是应该,“天理”的实质内涵就是“所当然”,所有的一切价值都围绕着“应该”这类问题:应该怎么活,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如果你沿着这个线索再去看《论语》,你就会发现《论语》中孔子的哲学体系中所表达的是各个层面的“应该”问题。
孔子的大部分弟子都有缺点,只有一个没有缺点的叫颜回,在《论语》中只要是颜回提问孔子一定是最重要的,这是理解孔子思想的关键,遗憾的是一共就两章,即第十二篇“颜渊问仁”和第十五篇“颜渊问为邦”。正因为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所以在《论语》里孔子也会批评自己的弟子,其中骂得最狠的就是宰我。“宰予昼寝”,宰我在大白天睡觉,孔子严厉地批评他:“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所以孔子一生中最不能容忍的是消极懈怠。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是孔子最讨厌的人生态度。在品德上,孔子最讨厌的一类人就是像乡愿那样的老好人,“乡愿,德之贼也”,因为这种人取悦一切,说明在他的身上没有判断力,没有精神的强度和高度。这也是我们当今的中国人所普遍存在的问题,这也是最值得焦虑的。当一个人没有一生确定不疑的方向时,就会很容易地被一切东西动摇、影响和干扰,最终陷入到最深的被动当中。
既然孔子的价值取向已经很清楚了,孔子喜欢积极、有力、奋斗的人生,讨厌消极、颓唐、懈怠,那么,如何证明这种价值就是应该坚持的对的价值呢?因为在《论语》中,孔子都是在讲不同层面里的“应该”,但是这个“应该”是要从根本上给出证明的,而恰恰在这上面可以看到孔子最简洁、朴素、强有力的伟大证明。孔子给出的回答是:因为这样活符合人性,而且符合天道,如果不这样活就是违背人性,而且违背天道。于是这其中就包含了一个洞见,即天人是一致的,也即我们常说的“天人合一”,因为如果天道和人性是不一致的,就无法建立起真正统一的价值。关于人性,孔子只有一句话的正面论述:“性相近,习相远”,其中“性相近”解决了人性的普遍性问题,“习相远”解决了普遍人性中的现实差异问题。自从孔子讲了这个概念之后,此后的中国哲学家讨论人性问题都在这个架构上。但是,孔子没有说人性的内涵,也即人的本质倾向是什么,此时两宋道学就成为理解孔子所说的人性内涵的关键。
你只要活得不费力气,你就一定活错了
其实,宋代的道学是对孔孟思想的继承和对孔孟哲学当中核心问题的发现,以及新的表述形态和论证形态。宋儒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明,天理就是人性的内涵,即“仁、义、礼、智、信”,其中“义、礼、智、信皆仁也”,所以用“仁”这个字就完全可以概括,因此在两宋道学看来,人性的内涵就是“仁”。这一点在《孟子》里面讲述得很清楚:“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在孟子看来人性的内涵其实就是仁、义、礼、智、信,概括起来立足点还是在“仁”字。但是“仁”这个概念偏偏是孔子哲学当中最难理解和把握的。虽然《论语》当中出现了109次,但是每一次都不一样。那怎么办呢?程子认为应该把孔孟言“仁”处“类聚观之”,但并不是说要把孔子所有言“仁”之处都放在同一个层次看。
现在很多人说孔子的“仁”就是“爱”,但那是孔子对樊迟的回答。但是,孔子对颜回这种问仁的回答就不是这样,因为孔子不同的学生之间差距非常大。对于资质够的,孔子给的是接近答案,甚至有可能就是答案。对于资质不够的,就是你听得懂的答案,所以当樊迟问仁时,孔子就只有一个“爱”字;但是对于颜回,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这其中包含了两对概念,一个是克己和复礼之间的关系,一对是克己跟由己之间的关系。这两对关系里面,“克己”跟“由己”之间,包含着对“仁”这个字的回答。“由己”的反面就是“由人”,做自己的主叫“由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叫“由人”,所以“由己”的是自主,而自主是儒家对自由的理解,也是所有儒家哲学家都强调的一点。所以,尽管朱、陆有那么大的区别,但是“自作主宰”是朱、陆都反复谈到的。由己的人是自主的、自由的、主动的。“由己”表面上和“克己”好像是有矛盾的,但其实并不矛盾。“己克己”其实也是一种“由己”,即让自己主动的部分发挥起来,引导被动的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克己”、“由己”之间的关系是统一的。而“克己复礼为仁”,“为仁由己”,由此我们得出“仁”最简单的内涵,即人的主动性。
这个主动性从何而来?从天道而来,这个论证要在孟子当中。孔子为什么不论证?因为孔子一生当中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严肃的思想挑战,孔子跟身边人的关系就是指导者和被道者的关系。那么,孔子是如何理解天道的?其实《论语》中讲天道的地方并不多,但是其中有一段,孔子跟子贡说:“予欲无言”,我不想说什么,我想沉默。子贡说“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意思是如果你不说话,我们继承和发扬谁。孔子回答“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道的内涵是什么?八个字,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四时行”不是讲时间,是讲变化;“百物生”这个百物其实就是万物,即无穷无尽的事物,所以天道的内涵其实就是永不停息的变化和创生,是绝对意义上的主动性。而我们人的主动性正是秉承着这个绝对意义上的天道的主动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天行健,君子自强以不息”。天行健的“健”就是恒常不变的。而落实在人的身上,人就应该把自己的主动性实现出来。由此我们便可以理解,孔子为什么那么讨厌宰我,为什么无法接受大白天睡觉,为什么喜欢积极主动的生活态度,讨厌消极、颓唐的态度,这就是关键所在,这也正是孔子的思想体系当中最核心的部分。这个体系的核心的强大之处,在于它影响了我们无数的后世中国人,千百年来我们中国人的人生态度是这样的,每一天努力奋斗,活着就是来努力奋斗的。只有努力的方向、用力气的方向,才有可能是正确的方向。尽管用力不见得都是对的,但你只要活得不费力气,你就一定活错了。
本文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杨立华教授在上海陆家嘴读书会、北大博雅讲坛《碎片,体系?——从语录体的〈论语〉勾勒完整的孔子哲学》讲座内容摘编稿,题目及各节小标题为原编者所加。感谢北大博雅讲坛、澎湃新闻授权发布。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云南士恒国学公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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