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抄】

八十年代,我听刘衍文先生的古代文论课,有一次他说:“苏东坡往往会英雄欺人,例如他说什么‘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这个就是欺人之谈,他是天才,又是学习非常刻苦之人,正宗的科举出身,其书法怎么可能是‘无法’的呢?”。

当时,我觉得老师的话很有道理。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想想,又有了一些不同的认识。于是想到一些名人的有些看似“过头的话”,其实是有特定的背景的,并不是存心要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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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书意造本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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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苏轼这一句。这句话出自《石苍舒醉墨堂》。其实,此诗开头两句也是名句:“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初记可以休。”鲁迅曾经仿句作文为《人生识字糊涂始》,也是名篇。石苍舒是宋代有名的书法家,是长安人,熙宁元年(1068),苏轼在凤翔任满还朝,路过石家,石藏有褚遂良的《圣教序》真迹,书斋取名“醉墨”,邀东坡一起欣赏并作诗。东坡回到开封后作此诗并寄给石苍舒。

此诗历来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是苏轼不多(相对于他的书跋、尺牍)几首论书的诗之一,其他如《风翔八观》里的《石鼓文》、《次韵子由论书》《孙莘老求墨妙亭诗》都是研究东坡与宋代书法的必读篇目。有论者认为苏东坡这两句话,“对宋代‘尚意’书风的形成起到推波推波助澜的作用,也是奠定他‘宋四家’之首地位的理论基础”,云云,我觉得这是一种“以今律古”的夸饰之言,不要说蔡襄、米芾等人不同意,即使苏轼自己也断断乎不肯认账的。

查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苏轼二十六岁那一年,通过制科考试,入三等,“授大理评事凤翔府签判”,签判这个官,其实是地方行政官员的“秘书”,苏轼刚上任时,知府宋选对他不错,宋离任后由陈希亮对苏轼起草文字经常涂抹。他心中很不满,五年以后,苏轼还朝,宋英宗本来要召他入翰林院,又因为宰相阻扰未成。又后来因“不随”王安石,被贬。这些都和他有独立见解,喜欢赋诗作文写字表达自己的观点有关,用他父亲苏洵的话说:“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名二子说》)。

所以,他第一句话“人生识字忧患始”,就是一种充满牢骚的过头话,就像他说:“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洗儿戏作》),其实,哪一个人希望自己的子孙“愚且鲁”?题中“戏作”一词便透露其中消息。同样,他在讲自己书法时,也有“戏说”的成分,所谓“奠定理论基础”真不知从何说起。他在《书所作字后》跋语中说:“知书不在于笔牢,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知。”《跋蔡君谟书赋》中说:“书法当从小楷出,岂有未能正书而以行草称也?”(《东坡题跋》卷四)这岂是不讲法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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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廿一史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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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天才横溢的人如果憎爱分明,容不得瑕疵的人,往往会说过头话。例如顾炎武也是。他对晚明一些文人十分厌恶,他批评以八股文取士是:

因陋就寡,赴速邀时。昔人所需十年而成者,以一年毕之。昔人所待一年而习者,以一月毕之。成于剿袭,得于假倩。卒而问其所未读之经,有茫然不知何书者,故愚以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馀人也。

——《日知录》卷十六

把考“制艺”(八股文)等同于秦始皇焚书坑儒,这个过头话说得厉害了,顾炎武在本卷中最有名的两句话是:“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廿一史亡。”微,是式微的意思;“十八房”是一种借代用法,指代科举考试选出的范文。明清会试及京闱乡试,以同考官十八员分房阅卷,各房的阅卷官把选出来的好卷子,推荐给主考官,由主考官定夺,这些中式的举人和贡士(会试合格还未殿试者)的试卷,后来会被刻印流传。

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三说:“十八房之刻,自万历壬辰《钩元录》始,旁加批点,自王房仲选程墨始。其后坊刻渐众。大约有四种:曰程墨,则科场主司及士子之文;曰房稿,则十八房进士之旧作。曰行卷,则举子之作;曰社稿,则诸生会课之作。”称为“程墨”,意即可为程式的优秀文章,清代也称“闱墨”,就是把这种乡、会试选出之文刊刻发行,以供士人揣摩学习之用。就如现在的“高考优秀作文选”。

《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就是选这类文章的高手。一些善于耍聪明的人,就开始走捷径,不认真读经史,出现了“进士不读《史记》”(王士禛《香祖笔记》)的怪现象。明清的有识之士认为这是造成士大夫学问空疏、人品不堪、朝代走向没落的一个原因。明代灭亡后有人戏作一柬贴于朝堂:“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两口奉申X敬。晚生八股文顿首。”明末清初的徐灵胎有一首《道情》更是脍炙人口。其实,明代灭亡是因为专制王朝到了末期,气数已尽,皇帝昏庸无能,贪官污吏横行,忠臣义士遭荼毒,文人无行无耻,一切都在腐烂中,谁也救不了它。所以,不能归罪于八股文这种文体。

再说,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有捷径谁不想走?况且并非所有的举子都是只会应试不读史书的。科举考试不过是一种“智力测验”,考试考什么内容历来有争论。唐代赵匡就批评科举“习非所用,用非所习”。北宋有所谓考“经义”还是“诗赋”之争,司马光王安石主张考经义,欧阳修和苏轼主张考诗赋。

苏东坡在《议学校贡举状》里说:“自文章而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用矣。虽知其无用,然祖宗以来莫之毁者,以为设法取士,不过如此也。”清代康熙年间一度废八股,后来又恢复了。梁章钜说:“大凡宣之于口,笔之于书,皆空言也,何独今之时义为然?且夫时义取士,自明至今殆四百年,人知其弊而守之不变者,非不欲变,诚以变之而未有良法美意以善其后。”(《制艺丛话》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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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认为顾炎武实际上是说了一些愤激的过头话。同样被称为清代朴学大师的钱大昕在回答袁枚一封信里批评顾炎武:“故为抑扬,非确有所见。亦如‘十八房兴而廿一史废’,科目中岂无读廿一史者乎?”(《钱大昕年谱长编》)就以乾隆十九年甲戌科(1754)钱大昕考中进士的那一年来说,同榜的三甲共有241人,(一甲三人,二甲70人,三甲168人),个个都是饱学之士,其中有王鸣盛、钱大昕、纪昀、王昶、朱筠等历史名人,被称为“名榜”。清代三个有名的史学家,占了两人。

你说这些人不读廿一史,他们会服气吗?九十年代,我曾经写批评高考语文试卷阅读分析试题盛行,导致现在的学生只会做习题,不好好读书时,曾经引过顾炎武的这两句话,现在想想,这不能怪学生和家长。至于有人借批评高考试题为由,主张取消高考。我认为是别有用心的,有权有势者可以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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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点启示

1、现在,经常看到一些有名的书法家展览他们的作品,有的如杂耍,谓之“创新”,也居然有人以苏东坡的“无法”来为之辩护,我觉得殊为可笑。

2、以今日高考而言,也有弊端,实在也是“变之而未有良法美意以善其后”,如果没有高考,世袭、推荐的结果是什么,经历过文革的我们都见识过,现在是年轻人也应该清楚了。

所以,我经常对一些高中生说:“不要再骂高考了,社会生活中,只有高考这样一件事是比较公平的,否则,你们还有什么希望?前几年稍微有了一点缝隙,什么‘自主招生’、‘加分’、‘降低分数线’就已经让有门路的人占了很多空子。”

你想一想,平民的儿女能够和局长的儿女比一比的不就是那个高考成绩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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