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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凤凰被人抬进贺家别院的时候,是光着身子的。
他们把她放在东厢的屋门口就跑了。
她是个身材曼妙的女人。
五官也堪称绝美。
但事实上,她却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甚至都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只是术士用香灰和木炭做成的傀儡。
她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听见墙外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喊声:“秋儿,贺家就你一根独苗,你一定要给咱家留个后啊!”
老妇人喊完,门开了。
一个白衣素雅的男人走出来,低头看着凤凰。
凤凰也望着他。
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凤凰没有表情,是因为她是傀儡,她听指示做事,几乎没有情绪,甚至不会开口说话。
而白衣男人没有表情,是因为冷漠。
他是一个患有麻风病的男人。
2
安魂客栈。
穆邪和柴小猫、泠泠都在一个房间里。
惨白的月光撒在窗台上,窗边站着一个玉色锦袍的男人。
男人背上的紫郢鎏金剑匣表明了他的身份。
他就是天界战神执心。
执心受邀前来,听泠泠说清楚来龙去脉,淡淡地看向穆邪。“她没有骗你,你跟穆岚的确不是亲兄妹。”
三十年前,穆氏夫妇为了争夺一颗邪恶的赤血灵珠而得罪了上古神兽饕餮。
饕餮见穆夫人身怀六甲,便扬言要夺走那个孩子的灵魂,使他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魔鬼,四处作恶。
朝云山穆氏家族会因为这个孩子而成为过街老鼠,被世人唾弃。
穆氏夫妇知道饕餮说得出做得到,无奈之下,便偷偷地向人买了一个男婴,作为穆家的长子养着。
取名,穆邪。
而穆夫人则躲进深山,产下一个女娃,秘而不宣。
饕餮来复仇的时候,便把诅咒抛给了不满周岁的男婴穆邪,这就是穆邪成为夜魔、杀人如麻的原因。
虽然此后朝云穆氏受夜魔所累,成为众矢之的,穆家二老也因此命丧黄泉,但穆夫人的初衷就是保护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一点他们做到了。
穆岚在父母的溺爱中长大,从小便不识愁滋味。
而穆邪则始终充当着一件消灾挡煞的工具。
穆家二老对他再好,那也是因为他们亏欠他,怕他,因为他是夜魔。
但最讽刺的是,不管夜魔有多凶残,他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却不仅能保持理智,而且还能保持愚孝。
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还有一亩三分地,为家人保留着一份纯净和柔软。
只是,他的家人却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家人。
穆邪听执心神君说完他的身世,骤然感觉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里越难受,脸上的表情就越平静。
泠泠看他这般隐忍,反而心疼,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却刻意牵着他的衣袖,往他那边靠了靠。
他问:“此事小岚也知道?”
执心摇头。
穆氏夫妇从来没有把穆邪的身世告诉穆岚。
穆邪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点。
还好,至少还有一个人没有背叛他。
那姑娘是他的妹妹。没有血缘也是!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墙之隔,穆岚安静地躺在床上。
隔壁房间的人说了什么,她全都能听见。
她想了许久,摇身化成一缕轻烟,从窗口飞了出去。
往朝云山的方向。
3
朝云山下朝云城。
大概在四十年前,朝云城的首富姓贺。贺南秋是贺家的独子。
贺南秋十五岁那年,朝云城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麻风病。
数百人感染麻风,贺南秋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的官府为了控制蔓延,将所有的麻风病人都赶到城外的黑山谷,还在那里建了个麻风村。
本来贺南秋也应该是麻风村的一员,但是贺家做了疏通,官府才同意让他单独住在贺家的别院里。
贺家就南秋这一根独苗,如果他死了,贺家就会绝后。
为此,贺老爷贺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贺南秋同意跟女人行房,给贺家留个种。
因为麻风不会遗传,只要母亲不被传染,生出来的孩子就是健康的。
贺家二老计划周全,贺南秋却不想害了无辜的女人,迟迟不肯同意。
这一僵持就是好几年。
几年后,一位术士来到朝云城。
术士做的傀儡不是真人,却能够以假乱真。
一来,跟傀儡行房,贺南秋没有道德上的负罪感。
二来,傀儡不仅跟普通女人一样,能够怀孕生孩子,而且还百病不侵,不会被传染麻风。
贺南秋这才被说动。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天傀儡会开口说话。
疼是凤凰对这世界的第一感知。
她开口说话的一瞬间,贺南秋本能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贺南秋的表情凶得好像想把凤凰掐死,他厉声质问她:“你是什么东西?!”
凤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话,她只能挣扎着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傀儡。凤凰。”
凤凰是术士随口给她取的名字。
贺南秋当然不相信。
但别说凤凰自己不知道,就连那个术士也不知道他造出来的傀儡为什么会说话。
就好比一具空壳突然有了灵魂。
术士自己都感觉头皮发麻。
其他人听说这件事情,都猜测傀儡里面有邪物。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贺夫人花重金把凤凰买回来,现在又想把她弄走,还专门请了道士。
道士战战兢兢地在别院门口摆坛,他倒是不怕妖魔鬼怪,因为他这辈子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妖魔鬼怪。
他怕的是麻风病。
法坛一起,符纸一烧,凤凰闻到空气里飘来一阵呛鼻的味道。
下一刻贺南秋便走到别院大门口,吓得那道士差点拿不稳法器。
他站在门外所有人的对立面,昏暗的光线将他魁伟的身影衬得很单薄。他说:“娘,把坛撤了吧,我要留下她。”
贺夫人目瞪口呆。
凤凰也走到门口,天真地望着贺南秋。
男人的五官很俊朗,眼睛很明亮,像天上的星子。
4
其实贺南秋留下凤凰是有原因的。
凤凰心里当然也明白。
那晚贺南秋听她开口说话,当场便想掐死她,没想到他的麻风痛居然发作了。
男人从床上滚到地上,蜷缩成一团,手脚发麻发抽,嘴里发出隐忍痛苦的呻吟。
那一刻,凤凰觉得他毫不设防的样子像极了在术士手里初成形态的自己,对他便没了惧意。
她犹豫着走到他身边。
没想到她越靠近贺南秋,贺南秋身体的痛苦感就越轻。
他就像一尾干渴的鱼,而凤凰是天降甘霖,他本能地又把她拉进怀里,抱得紧紧的。
凤凰任由他抱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神奇的力量,迄今为止,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她都无从解释。
那之后,贺南秋便腾了个房间给她,把她留在别院。
她作为傀儡,生命还只有几天,自我意识很薄弱,行事依旧需要听人指导。
而且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几乎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留在别院再合适不过。
跟普通人比,凤凰说话也不利索,她只会一些基本的表达,说稍微复杂一点的话,就词不达意。
那天,贺南秋发病,她跪坐在他身边陪着,犹豫问道:“你能教我说话吗?”
贺南秋手抖脚抖,浑身比蚂蚁咬还难受。他闭上眼睛,没有答应,就是拒绝了。
到底是个来历不明的妖孽,他只是需要她止痛,但始终觉得别扭,对她不冷不热,交流能免则免,连吃饭都不在一张桌。
傀儡对主人有与生俱来的顺从,贺南秋不肯教,凤凰也不多求。
第二天,她百般无聊,戴着斗笠到闹市口坐下发呆,观察别人的言行举止。
回来的时候有点高兴,脚步轻快地跑到贺南秋面前说:“我学了句书!”
其实那是书里的一句诗,她说错了。
贺南秋并不感兴趣,随口问:“什么书?”
凤凰说:“一倒一颠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秋。”
贺南秋顿时拉下脸:“哪里学的?!”
凤凰看贺南秋好像生气了,小声说:“外面。他们说,是好书。”
好学不学,不知道碰上什么脂粉客,竟学了句淫词艳曲!贺南秋凶巴巴地瞪着凤凰,终于松口:“你到底想学什么?”
凤凰看贺南秋肯教她,高兴得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似的,满院子跑,先从最基本的辨物学起。
指着石凳问这叫什么,又指着廊上雀替问那是什么,贺南秋强忍着不耐烦,一一给她解答。
凤凰虽然似懂非懂,但也努力去记。
她感觉自己有点像墙外巷子里那只小野猫,饥肠辘辘的时候,有人给了她一碗吃食。
她一高兴,便跑到贺南秋面前,开始宽衣解带。
贺南秋见状,尴尬极了:“你干什么?”
这也是凤凰白天从几个风流公子那里听来的,他们说,男人就喜欢女人主动宽衣解带,取悦他们。
凤凰心想,现在她想感谢他教自己说话辨物,就想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她说:“是你喜欢的。”
贺南秋生气:“我不喜欢!”
果然是妖孽!不知廉耻!贺南秋不仅生气,而且还有点心慌,急忙转身回屋,还差点在台阶上绊一跤。
凤凰就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慌张的背影发笑。
5
人心肉长,贺南秋平心而论,凤凰除了身世诡异,并无别的不妥。
她天真烂漫,没有害他的心思。
而且,有她在,别院也没那么死气沉沉。
谁会想到,一个给活人住的院子,因贺南秋这个活人而死了。却又因一个本该是活死人的傀儡而活了。
凤凰求知欲旺盛,对这世上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戴上斗笠,用轻纱遮面,混到茶馆酒楼里,观察别人的言行,偶尔还能聊上几句。
渐渐地,说话利索了,人也越来越机灵。
只是她身份特殊,有人见过她在贺家别院出入,知道她就是那个会说话的傀儡,把她当妖怪看。
有一次她被人撞掉斗笠,露出脸来,旁边有人一见她就嚷嚷:“妖怪!是贺家那个傀儡!”
周围有几个男人一听,立刻抄了家伙,说要打妖怪。
凤凰吓得撒腿就跑。
男人们在后面追,她在前面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灵活得像一条小蛇。
她跑出闹市,朝着贺家别院的方向狂奔。
贺家别院在一个小山坡上,有一段路挨着山崖,全是泥泞和碎石子。
好几个男人追到路口都不追了,心里抱怨这女人不知道哪来的劲儿,跑得快不说,还没他们喘,看来真是妖怪。
只有一个叫阿牛的死心眼,举着一张钉耙,穷追不舍。
此时,贺南秋正在院子里煮茶,看天色将晚,凤凰还没见人影,他正惦记,忽然听见凤凰的喊声:“救命!贺南秋,救命!”
贺南秋丢下茶壶,出门一看,远处小路的一侧,好像有一个人趴在地上,另外还有一个人悬空挂在路边的山崖上。
趴着的人是凤凰,悬空的人是阿牛。
原来阿牛追凤凰的时候,不小心滑了脚,要不是凤凰眼疾手快,扑过去拉住他,他就要掉下山崖去了。
那个山崖虽然不高,但底下都是坚硬嶙峋的怪石,如果掉下去,保不齐也会缺胳膊断腿。
凤凰死死地拉着阿牛不放手,手臂被地上的碎石子磨着,破了皮,出了血,疼得要命。
她就快支撑不住了。
贺南秋想到官府对他的禁令,不允许他踏出别院大门十步以外。但这时他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跑过去帮忙。
他跟凤凰一起把阿牛拉了上来。
那阿牛脚一踩到地,就躲开贺南秋老远。
凤凰看他能走会跑,安然无恙,她心里高兴,还捧着自己流血的手臂给他看:“喏,我都流血了,说明我跟人一样的,不是妖怪。我不但不害你,还救你呢!”
贺南秋看凤凰伤成这样,却还想讨好一个对她不利的人,顿时有点心疼这傻姑娘。他冷着脸往别院走,说:“跟我回去!”
凤凰乖乖跟上。
回到别院,贺南秋给凤凰处理伤口。凤凰觉得他今天格外温柔。
他们都以为做了件好事,救了阿牛,却没想到,第二天,阿牛就把贺南秋告了。
因为他违反规定,离开了官府允许的活动范围。
而且阿牛还想要贺家赔医药费,在公堂上哭诉自己昨晚出现了疑似麻风的症状。
贺家之前虽然疏通过官府,但县老爷已经换人了,之前的那个辞官归隐,现在是新官上任。
这位新官非常刚正,坚决要对此事秉公办理。
没过几日,官府就贴出告示,责令贺家两天之内把贺南秋送去麻风村。
6
坏人!全都是坏人!凤凰气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贺南秋则安安静静地在房间里收拾东西。
哼,早知道就由着那个阿牛掉下山崖去,不救他!
她又想了想,也回房闷头捣鼓出一个大包袱,扛到贺南秋面前,要跟他一起去麻风村。
贺南秋皱眉说:“你就不用去了。”
他怕的是啥?怕的是凤凰有给他止痛的能耐,这事如果被麻风村的人知道,他们也许会对凤凰动歪心。
但凤凰的一番话却说得贺南秋进退两难。
她说:“外面的人都怕你,他们也怕我。没有人愿意理你,也没有人愿意理我。只有我们对彼此好。”
她又说:“他们都是坏人,只有你是好人!”
贺南秋叹了口气,这命运也不知是眷顾了他,还是在嘲讽他。作为男人,他明明对一个女人做了最恶毒的事情,但这个女人却觉得他是世上唯一的好人。
他从眼神到语气都变得温柔起来:“你真的想跟着我?”
凤凰坚定地点头。
有了凤凰的陪伴,贺南秋出城那天,走得还算潇洒。
贺夫人远远地来给他送行,钱银方面倒没亏待他,给他准备了一大包值钱的东西。
贺夫人说:“秋儿呐,到了麻风村,如果可以的话,娶个媳妇,怀个孩子,到时候爹娘再想办法,让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来。”
贺南秋看着自己的母亲,这个无时无刻不惦记贺家香火的女人,对她虽然说不上厌恶,但失望是有的。
贺南秋没说什么,凤凰却挽住他的胳膊,对贺夫人示威笑道:“娶什么媳妇,我不就是他媳妇吗?”
贺夫人对凤凰又气又怕,只能吃一肚子瘪。
贺南秋牵着凤凰的手,说:“走吧。”
凤凰下意识地把贺南秋牵得更紧,跟着他往麻风村的方向去。
到麻风村要走三四个时辰,午后他们在溪边吃了点干粮,正想继续赶路,忽然就听四周风吹草动,草丛里还伸出几把明晃晃的大刀。
有山贼?!
贺南秋意识到危险,拉起凤凰就跑。
朝云城贺家的公子要去麻风村,贺家给他的包袱里塞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山贼就是专门冲他来的。
凤凰心里虽然也怕,但不想再给贺南秋添乱,就忍着连大气都没出,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在山林里窜。
摔倒摔疼了也没吭过一声。
幸亏山路复杂,两人借着地形跟山贼周旋,总算来到麻风村的村口。
山贼图的是财,胆子再大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只要进了麻风村,他们就安全了。
凤凰心里正高兴,却见村口跑出来几个提着农具的男人,有人跟贺南秋一样皮肤长斑,还有人四肢都不健全。
他们排成一线,把进村的路口堵得严严实实。
“贺公子,您是住别院的,我们麻风村可容不下您这尊大菩萨!”
7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贺南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享受了这么多年的特殊待遇,原来麻风村的人早就对他心存不满。
他担心山贼要追来了,只好把心一横,把凤凰朝前推了一把,说:“你们讨厌的人是我,跟她无关。她一个女人,你们让她进去,别让她被山贼抓了。”
跟着又把肩上的包袱也塞给凤凰,对村民说:“只要她没事,这里面的东西就都是你们的。”
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
“不行!”凤凰退回来,跟贺南秋并肩,“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村子你不进,我也不进!”
她刚说完,正好看见村民们身后的牌坊底下,一个小男孩本来抱着石墩偷看,却忽然身体一抖,歪倒在地上,手脚抽搐起来。
“那是谁家的孩子?!”凤凰心里顿时有了主意,拨开人群冲上去,说,“都给我让开!我能医他!”
说着,她抱起地上的小孩,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在场众人不明所以,却见那孩子很快就安静下来,脸色恢复正常,身体也不抖了,还开心地搂着凤凰问:“姐姐是大夫吗?大夫能医好我吗?”
凤凰回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村民,大声说:“让我们进去,我能治你们这儿的每一个人!”
8
幸亏是这样,麻风村的人才勉强接纳了凤凰跟贺南秋。
把他们安置在臭水沟旁边的一间茅草屋里。
凤凰点上熏香以后,房间里不但不臭,还有袅袅的香气。
她开心地搓手说:“贺家别院是你的家,而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也有份了!”
这破落的屋子竟然给了她更多的归属感。
但是贺南秋却心事重重。
自打进了麻风村,虽然躲过了山贼,可他始终开心不起来,有时凤凰还见他拿桌椅板凳出气,很烦躁的样子。
凤凰则时常奔走在村子里,为那些身体有疼痛症状的麻风病人减轻痛苦。
大家也陆陆续续知道了她的来历,觉得她似人似妖,对她说不出是敬畏还是厌恶。
但真要难受的时候,态度又都是一致的:“快找凤凰来!”
麻风村里有一个鳏夫,大家都叫他苏老六。
在村口发病的那个小男孩,就是苏老六的儿子。
苏老六脾气暴躁,虽然凤凰是他儿子的救命恩人,但他对凤凰没有丝毫感激。
每次他病痛难受,就叫儿子去找凤凰。凤凰一来,他就想占她的便宜。
有一天,凤凰应付完苏老六,天都黑了。
她回到家里,看贺南秋没有点灯,阴沉沉地坐在屋子里。
她一进去,贺南秋竟然站起来,一把将她抱住,吓了她一跳。
只听他声音沉重又温柔,在她耳边道:“对不起!”
她结巴问:“为什么说对不起?”
贺南秋说:“我们离开这里吧,朝云山这么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我不想看你在这儿受委屈。”
凤凰弄明白贺南秋的想法,噗嗤笑出声,手指在他胸前打圈:“你当我每次都是这么帮他们的吗?”
“你们不是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吗?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做得,有些事情做不得,比如——”
她踮起脚,在贺南秋嘴上一啄,“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不会保护我自己。有些事情,我只跟你做。”
贺南秋不知道这丫头什么时候学得如此调皮,还如此风情,竟然勾得他心猿意马。
天亮的时候,她故意在他耳边念道:“一倒一颠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秋。”两人又抱在一起,笑成一团。
凤凰这才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贺南秋又何尝不感到匪夷所思,他竟然爱上了一个傀儡。
他身患顽疾,娶妻只为给家里留香火,可相处越久他越心动。
虽然傀儡不算真正的人,不过他反正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临死之前尝到情爱的滋味,这残缺的人生,终归少了一桩遗憾。
接下来的日子,凤凰跟贺南秋过得很甜蜜。他们还计划着悄悄地离开麻风村,到更深的山林里隐居。
可是计划尚未实施,有一天,麻风村里突然传开了消息。
苏老六死了。
有人亲眼看着凤凰趴在苏老六身上,不知对他做了什么。
苏老六死不瞑目,胸口还插着一把剪刀。
被人发现以后,凤凰就从苏家逃了出去,不知所踪。现在所有村民都拿着武器,在村子里里外外搜索。
最后还是贺南秋在一条小溪边发现了她。
当时天色已晚,光线昏暗,凤凰蹲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听见背后传来贺南秋的声音:“凤凰?”
凤凰原本正捧起溪水的双手忽然停在半空中,冰凉的溪水从指缝里流下。
她犹豫片刻,猛一回头,便看贺南秋脸色一变,倒退几步,差点被石头绊倒。
此时的她青面獠牙,双目通红,皮肤上还布满蛛网般的纹路。
就连那双手好像也变成了什么野兽的爪子,指甲比那溪边的水草还长。
待贺南秋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凤凰一动没动。
9
不过短短几天时间,继苏老六之后,麻风村又死了三个人。
有一对夫妻,还有一个铁匠。
苏老六是被剪刀插死的,而另外三个人身上都有被野兽抓伤的痕迹。
五道血红的爪印,让贺南秋想起溪水边的凤凰。
麻风村的人都认定是凤凰杀人,也痛恨贺南秋给村子带来了灾难,便把他赶了出去。
村子附近有个山洞,贺南秋只能暂时住在山洞里,一边继续打听凤凰的消息。
他心里始终有一丝侥幸,希望人不是凤凰杀的。
然而,现实终究击垮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几天后,他在山林里挖野菜的时候,亲眼看到凤凰杀死了一个独臂的樵夫。
随后她还趴在尸体身上,不停地吸气,从贺南秋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神态很迷乱,又好似很陶醉。
他抱了一怀的野菜,手一抖,野菜全掉在地上。
凤凰听见动静,慢慢地回过头,见是贺南秋,她突然变得很仓皇,不敢正视他,只能转身背对着他。
偏偏这个时候,巡逻的村民也来了。
十来个村民,有的拿刀,有的拿斧头,把凤凰和贺南秋团团围住。
其中有一个村民是贺南秋的邻居,以前还摸进贺家想偷东西,被当场抓住,还挨了顿打。
他对贺南秋向来有怨气,如今看见这一幕,脱口而出:“我就说他们俩是一伙的!”
死了的樵夫牛高马大,而且没患病之前还是个练武的,从过军。
但凤凰是女人,身形娇小,这邻居一口咬死了凤凰凭一己之力杀不了樵夫,非说贺南秋帮了她。
说着还拉上旁边的人,一左一右把贺南秋架了起来。
凤凰见状,吼道:“不关他的事,你们敢动他试试?!”
贺南秋没有反抗,他只是安静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凤凰。
那邻居看凤凰如此紧张贺南秋,竟然把心一狠,举起刀,作势朝贺南秋的脖子砍!
“住手!”
凤凰想扑上去阻止,却只往前跨出一步,就感觉脚下一沉,身体陷落!
她这才知道,在她跟贺南秋之间,还暗藏了一个捕兽的陷阱。陷阱被泥土枯叶覆盖着,做得很隐蔽。
那邻居就是知道陷阱的存在,所以故意引凤凰掉进陷阱。
凤凰一掉进去,双腿就被底下的捕兽夹夹住,难以动弹。
随后她便听到耳畔传来簌簌的泥土和枯叶滑落的声音,还有很多人的呐喊声,那里面似乎夹杂了一个她最熟悉的声音:
“凤凰——”
她抬头一看,那些锋利的斧头刀刃都被穿透树叶的阳光照射着,泛出刺眼的寒光,纷纷砍在她的头顶,肩上,手臂,前胸……
还有一根长矛,一下一下地刺进她的身体,戳瞎了她的双眼,把她全身扎出无数个血窟窿。
她跪坐在捕兽坑里。
这姿势令她想起了贺南秋每次发病的时候,她就是这么跪坐着,让他背靠在自己怀里,她双臂温柔地环着他。
她下意识地用最后一点力气做出个拥抱的姿势。
只是怀里空空的。
贺南秋站在离她一尺之遥的地方,居高临下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很快村民们就推土把陷阱填平,把凤凰埋在里面,还在前面竖了一块碑,刻了五个字:麻风村禁地。
10
凤凰没来得及向贺南秋解释,而且她也不敢向他解释。
其实她杀苏老六是意外。
因为苏老六频频对她动歪心,她是自卫杀人。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苏老六死的那一刻,她竟然闻到尸体里面飘出一阵香气。
那种香气就好像饭菜的香味,她一闻到,便感觉饥肠辘辘。
出于本能,她贪婪地吸取着尸体身上飘出的香气,随后逐渐意识到,那其实就是尸气,而且还是久病之人特有的尸气。
紧接着,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记忆也开始复苏。
原来她之所以会说话,是因为她根本不是傀儡。而是病魔。
病魔专杀久病缠身的人,这类人死后散发的尸气,能够提升病魔的修为。
她曾经被一个驱魔的道士追杀,重伤逃到朝云城,阴差阳错躲进了那只叫凤凰的傀儡的身体里面。
但由于伤势太重,灵志损耗,傀儡的身体也对她进行了反噬,令她神智错乱,把自己当成了傀儡。
现在,她受到尸气的刺激,记忆复苏,而她频频杀人,是因为她想尽快令自己伤势复原。
伤势复原之后,她便可以彻底地治愈贺南秋的麻风病。
只要能救贺南秋,她并不在意伤害别人。
因为她本来就是魔。
魔是万恶之首。
但她也知道,贺南秋是个善良的人。
他就是因为善良才会来麻风村。
如果他发现自己的生存是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之上,这一定是他不能接受的。所以凤凰不敢把自己杀人的原因告诉他。
两个月后,那个卖傀儡的术士离开了朝云城。术士走后,又有一个云游四方的老和尚来到朝云城。
老和尚还有很高明的医术。
机缘巧合,老和尚竟然医好了贺南秋的麻风病。
贺家敲锣打鼓,准备给贺南秋找媳妇。
媒婆踩破门槛的时候,丫鬟慌慌张张地来通报,少爷不见了。
朝云城的人都没再见过贺南秋。
只是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又多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浪人。
这个浪人看起来身体健康,红光满面,但他经常无端端地手脚发抖,浑身难受。
特别难受的时候,他还会哭,会说胡话,好像神智不怎么清醒。
有人听见过他说的那些胡话,其中最清楚的一句就是:“凤凰,我知道那里有陷阱。”
另外还有一句:“凤凰,你再抱抱我。”
那一年的初雪夜,贺南秋冻死在一条臭水沟旁边。身体僵硬,却保持着跪坐,伸臂,好像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的姿势。
来年初春,冰消雪融,麻风村禁地居然破天荒地长了一地野花,十分茂密旺盛。
有一天,苏老六的儿子经过那里,发现地上有一颗赤红色发光的珠子。
出于好奇,他把那颗珠子捡回了家。之后不久,他也遇到了那位医术高明的老和尚,老和尚把珠子要走了。
又过了好些年,老和尚原想把珠子当礼物,送给神兽饕餮,但朝云山穆氏家族也想要那颗珠子。
那颗珠子叫做赤血灵珠。
里面有一个病魔毕生的修为。
老和尚、饕餮和穆氏之间为了那颗珠子你争我夺,结下恩怨。
不想最后谁也没得到灵珠,灵珠掉进深谷,被河水冲走了。
直到几年后,一个小女孩在河边玩耍,无意间捞起了这颗灵珠。
女孩把灵珠对光看,恍惚能看到里面有一具跪坐的枯骨。
她吓坏了,把灵珠带回家交给母亲,母亲认出这是赤血灵珠,兴奋不已。随后就将灵珠藏在家中珍宝阁。
母亲把赤血灵珠的来历和作用都告诉了女孩,并且叮嘱女孩,若无必要,不要碰这颗灵珠。
现如今,长大成人的小女孩回到已经被夷为平地的穆家老宅。从地下的珍宝阁里挖出了赤血灵珠。
而这个小女孩就是穆岚。
安魂客栈的人发现穆岚失踪,到处找她,隔了两天,却见她自己回来了,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
穆岚哭着扑进穆邪的怀里,说:
“神君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我原想找个地方了结自己,但我还是舍不得哥哥。你是我哥哥,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你也是我最亲的人!”
穆邪心里难过极了,摸摸她的头,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天夜里,穆岚趁着穆邪外出,偷偷进了他的房间,把赤血灵珠放进了一口吞山海棺材里。
只见灵珠缓缓地化成一滩红色的血水,随后血水也消失不见,仿佛跟吞山海融为了一体,穆岚露出阴森的笑意。
11
不几日,有人来安魂客栈求死。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柴小猫还在房间里摆了一桌火锅宴,打算叫上穆家兄妹和泠泠一起来吃。
知道穆邪接了客人,要做完这场法事才能来,他和泠泠一人一角,窝在美人靠上听曲。
突然,安魂客栈的屋顶上爆起一团红光。
整个偏安镇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到那团红光。
红光冲天,而且还有一股强大的气流,把整个客栈的屋顶都掀翻了,四围墙壁被撞得破损不堪。
就听一声巨响,客栈塌了。
废墟里燃起熊熊的火光。
泠泠和柴小猫吓得直接从二楼跳下来,冲到客栈前面。不一会儿,就见穆邪缓缓地从倒塌的大门里走出来。
穆邪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刀。
他看见泠泠和柴小猫,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一抹邪笑。
泠泠似乎明白了什么,嘴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夜魔?!”
穆邪无视二人,大步离开。
他身后还跟着身披黑色斗篷的穆岚。
穆岚跟在穆邪身后,像极了一道鬼影。
虽然始终心有不甘,但穆岚心里清楚,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从一开始,她把自己困在海底,引穆邪来找她,就已经是一个局。只要穆邪肯牺牲自己,为她解除四海升平咒,她就能获得他的全部修为。
她想复兴穆氏。
当年天下人为了打击夜魔,对穆氏群起而攻之,整个穆氏家族死的死,散的散。
天下人怎么对她,她就想怎么报复这天下!
她永远记得母亲对她的教诲:“就算你哥哥承担了饕餮的诅咒,以邪恶为本,但这未必就是错的。世人最愚蠢之处就是自诩正义。不管正道邪道,你只要记住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由始至终,穆氏夫妇害怕饕餮的诅咒,并不是害怕自己的孩子会成为一个恶魔。
他们只是害怕这孩子会成为他们无法掌控的恶魔。
穆岚虽然对穆邪一口一个哥哥,但她其实很厌恶现在这个有了灵魂、有了善恶羞耻之心的穆邪。
在她心里,只有那个会用人的牙齿来给她做耳环的夜魔才是她的哥哥。
她本来以为,只要穆邪愿意救她,她就能得到他的修为。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不是亲兄妹。
既然此路不通,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利用赤血灵珠给穆邪注入魔性。
灵珠与吞山海融为一体,只要穆邪动用吞山海,他就会被灵珠反噬,灵珠的魔性会悉数钻入他体内。
穆岚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样做到底能不能唤醒穆邪体内沉睡的夜魔,她只能姑且一试。
但现在看来,她似乎成功了。
泠泠站在熊熊的烈火前,望着穆邪的背影,追上去几步喊他:“穆郎!”
夜魔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似乎感觉到胸腔里某个地方传来一种钝痛感,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他懒得细想,继续朝前走。
泠泠一动不动地望着穆邪的背影,倒是一旁的柴小猫略一盘算,跟了上去。
那天之后,整个苦海一带的人都在传,世上从此就再无安魂客栈了。(原标题:《安魂客栈:床笫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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