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新哲人03》的翻译工作时,甫一见本期的主题“物品”(Stuff),脑子里条件反射地蹦出《庄子·山木》的“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句。之前翻阅其他期号时,就感受到了一股新意:虽是哲学相关议题,又紧扣当下具体生活;不砌空中楼阁,而是开放丰富思考路径以飨不同层次的读者;读之不难,却清丽不陋。
粗粗翻读,就可以感受到新哲人编辑部的立场,然而杂志又绝非只推销自己的观点,而是尽力将每一期中心议题的各个面向都呈现出来:比如本期关于“物品”,就可以读到思考极简主义、囤积癖、人工智能伦理、数字遗产、作为物的人本身等问题的《少少益善?》《奴役物品》和《肉身之物》等文章,可以读到讨论人对物品的占有或收集欲、或物品反过来如何影响人等问题的《活在物质世界中》和《生与死与两者之间》等访谈,更可以读到“消费主义”一词风靡前就早已将其描画出来的经典文本《有闲阶级论》的精华摘要,此外还包括其他穿插在杂志各处的语录、数据、插图、漫画和摄影等内容。读毕新哲人这本Mook杂志,就好像有人给大家多开辟了几条思考小径,在正式入住富丽堂皇的哲学大厦之前,先从各个角度看它一看。
回到第三期杂志的题目“买,还是不买?”,这莎翁味儿满满的一句立刻问到了当代人的内心深处,尤其是生活在繁荣经济体中的人们心坎里——对,也包括很多比如你我的当代中国人。何不暂时堵住双耳,隔绝起外界“买买买”的高声叫卖,稍事歇息,略想一想“买不买”的问题呢?更进一步,何不再想一想“物品”是什么呢?
略观“物”这个字眼,即使在此先不做严格的哲学讨论,单在我们的自然语言里,就可以有很多层用法及含义。比如更具物理性的“物体”(object)、“物质”(matter),或者干脆就是指代用的“(某)物”(thing)。自然,也包括了本期的主题——“物品”(stuff)。
中文里的“物品”一词(或者英文“stuff”可能更明显些),看着是单数形式,却往往暗示了一批复数的存在。从我们的随身物品(手机、钥匙、钱包等等,往往不止一件),到我们购物车、收藏夹和已购订单里的那成千上万个商品,再想想远古时人手制造出的第一批物件,不管是石头手斧、贝壳项链还是陶土罐子。带着人类物质或精神印痕的物品,从此也和人类自己脱落的毛发皮屑、体液代谢物一样,无止尽地遗撒在大地之上。
人身带着这些东西进化,人心却对“物品”起了褒贬。褒义自不必说,渴求和积累物品,几乎快成了本能,可以说在人类历史的极早期就出现了。对物品的求新求多、永不满足,几乎是各种群体的前进动力,也极大推动了人类文明进步。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没有对物品的追求,人是无法成为“人”的。更何况,物品的不足有可能使得人被不安全感纠缠,从而退回到类动物性的状态。记得宋冬前些年的展览《物尽其用》,就是把艺术家母亲多年来囤积的“破烂儿”,盖地铺天地同时同地呈现,深刻体现了中国人对“(物质)匮乏”的那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如果把这一项目和本期杂志提到的英国艺术家迈克尔·兰迪系统销毁自己所有物品的作品《分解》一起观看,想必应有一番不同滋味。
然而对物品这一字眼的贬化,在近十年(在西方是近几十年了)更多体现在人们对“消费主义”的激烈讨论。一方面我们自己的行为实践一不留神很容易就会涉足其中,甚至有很多人会被动深陷/乐观拥抱消费主义。但另一方面,人们也开始极度警惕起消费主义,警惕于它对人们物质上(比如负债)或精神上(比如拜金)的腐蚀——极端的意见甚至会要求人们超越安贫乐道的高尚道德要求,更为彻底地放弃消费(虽然不多见,但的确也有一些宗教性或类宗教性团体正在身体力行)。
作为21世纪的中国人,尤其是惯常生活在都市里的、已经亲身感受过沐浴过商品经济、从而几乎不可能太远离它的当代中国人,实在也很容易就忽视了物品本身的广泛意义,而被困在物品那作为“商品”的狭窄一面里,《好物两个半》就幽默地点出了我们的这种狭隘。
新哲人杂志一向对消费主义还是呈现批判底色的,但妙处不在于大肆扣帽子或空洞说教,而是用文章数据图画等形式,将每一期主题的不同面向呈现、并置,从而引导读者,通过阅读去思考一些平日可能未有机会考虑过的角度,同时间接传达着杂志的主旨。比如本期的《商品化世界》一文,就试着给读者从多角度平静地碰触和厘清消费主义概念。这种温柔的批判和传达是尊重人的,尊重并相信读者自己的判断力,大概是这本杂志的最可取处吧。
自古到今,人一直都在考虑“买,还是不买”的问题;或者更准确地说,其实是“占有,还是没有占有”的问题。“求时爱如至宝,获日弃若敝屣。”不光针对现代人,古罗马的贤者小普林尼在书信中写下这句时,肯定也是因为当时就有这种思想倾向。大概这就是人性吧,所谓无法改变的人性。不过人的高级之处不就在于,我们有能力可以选择吗?我们能够选择不必然顺应这种人性,也最终能够选择“物物而不物于物”。
《新哲人03:买还是不买》
本文节选自《新哲人03:买还是不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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