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明
米未的《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一炮而红,笑果文化的《脱口秀大会》已办到了第四季。这两档节目的出圈让很多人对本土喜剧重拾希望,它们展现了一种跟当下氛围以及年轻人喜好更为接近的气质,又让偶尔“一眼”的路人产生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观感。熟悉的是,这不是相声吗?传统相声也有单口的呀;那不是小品吗?每家电视台的晚会必备节目呀。不过,你只要看上五分钟,就会发现它们跟传统相声和小品的不同。
其实,不同之处从名字上就已经暗示了,但因为翻译等原因,产生了一些张冠李戴。中文“脱口秀”是talk show的音译,看字面就知道,那是一种聊天节目。聊天可以很正经,也可以嘻嘻哈哈。《脱口秀大会》展现的表演形式,准确的说法叫standup comedy,中文没有完全对应的译名,香港译成“栋笃笑”,北京的“单立人”品牌显然起源于这个英文名。大山曾在他的表演中建议翻成“立马逗”,可能是最传神的译名,可惜未能传开。在英美,这种表演大量出现在各种综艺节目中,尤其是固定的脱口秀,经常以一大段单口相声来开场,而主持人本身也是著名的standup演员。比如传统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便沿用这种形式,《脱口秀大会》里有一位选手的事业理想是主持一次奥斯卡,就是这个原因。
如果说英美的单口相声被李诞套上了更加宽大的脱口秀帽子,那么,米未把sketch comedy直接翻译成“素描喜剧”,一下就正本清源了,弊端是直译通常比较生硬。而且,这里的sketch并非源于绘画,而是字典里并排列出的“简短陈述的故事或短剧”的意思,但至少跟原文对应上了。
说这两档节目受到英美喜剧的影响,似乎是显而易见的。素描喜剧是搜狐引进《周六夜现场》才被国内观众大量看到,而近年来西方流媒体推出的大批单口专辑,也在国内某些圈子里流传。诚然,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表演形式,但能跨国传播的则以英美为主。有趣的是,英美这两种喜剧形式的起源,跟咱们的相声和小品极其相似,最早也是在类似北京天桥的杂耍场所,英文叫vaudeville,后来通过广播和电视登堂入室,并进行了文人化改造。素描喜剧的巅峰之作是英国的巨蟒团队(Monty Python),都是牛津剑桥的高材生,他们在1969-1974年推出的《飞行马戏团》电视栏目影响了几乎所有后来者。《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中有一个剧目《笑吧,皮奥莱维奇!》灵感来源或许就是《飞行马戏团》中一个用喜剧笑死纳粹的创意,至少有异曲同工之妙。
喜剧一向有较大的传播障碍,观众若不熟悉一个梗的背景,就不会觉得好笑;若把背景提前讲解,又消解了整个喜剧设置。喜剧人需要超强的戏剧反转概念,因为每一个包袱的甩出,都是一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转折。以这两个节目为代表的年轻喜剧人,从西方吸收了大量这类技巧。
咱们传统的相声往往用较长的时间做精巧的铺垫,而英美单口的节奏则快得多,他们的最快节奏是一分钟12个梗,一个小时550个笑话,连珠炮似的。第四季《脱口秀大会》说话慢悠悠的杨波,采用了西方单口中一个独特的风格,叫作one-liner,就是一句话一个梗;他讲的找工作那段,每个停顿都有一个反转,跟传统相声的区别简直是京剧跟嘻哈的差异。
选题上,现代单口和素描喜剧更接近普通人,尤其是都市年轻人,貌似琐碎的生活细节,时而见微知著,但切忌强行拔高。单口因为是表演者自己撰稿(成为固定脱口秀才会聘请创作团队),往往从自己生活中寻找素材,真真假假组合在一起。素描喜剧多采用集体创作,有人擅长写,有人擅长演,但必须有默契和信任。当幕后编剧和台上表演者处于相同的情绪轨道时,情感张力便能爆棚,如蒋龙和张弛表演六兽的编剧作品便取得这样的效果。
《周六夜现场》的很多明星,本身就参与编剧,比如蒂娜·菲后来创作了获奖无数的电影和剧集,成为史上最年轻的马克·吐温奖获得者。《脱口秀大会》和《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在展示表演人才的同时,诚实地肯定了编剧的价值,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喜剧的成功密码。反面例子:《吐槽大会》邀请的那些嘉宾,都是笑果文化提供文稿,有些连念提词器都念不好,而广大观众却误以为他们是自己写稿,甚至是即兴发言。确实有人能即兴讲笑话,但连讲十分钟,是需要编剧的,当然这编剧可以是表演者自己。
这些节目推出的新人,靠网综走红,但线下表演的价值并没有被抹杀。几个大城市开始流行的开放麦(open mic)不仅是为了物色新人,更是职业人打磨作品的场所。搞笑看似随意,实则需要精心锻造,尤其从观众的互动和反应中不断改进。从更广的角度,线下表演能为艺人带来持续的收入,而且能繁荣地方文化。英美的普通喜剧人,一年演下来,只能积攒5-10分钟的段子。上电视是一把双刃剑,能让你出名,但也一举消耗你大半年的产量;显然,播出节目中用过的段子,线下再表演就失去惊喜了。《脱口秀大会》第四季周奇墨那些“天花板”的内容,就是他线下千锤百炼提纯出来的精品。
英美喜剧从简至繁,大约是单口、素描、情景喜剧,最后到大电影。有些能横跨,比如罗宾·威廉姆斯进军好莱坞成功后,依然做过单口特辑;有些专攻其一,如戴夫·查普尔一个单口专辑出售给流媒体能卖到2000万美元,而单口的纯制作成本非常低。金·凯瑞15岁开始说单口,靠素描喜剧成名,然后跳到喜剧电影,一度成为片酬最高的明星;讽刺的是,他转型正剧极为成功(《楚门的世界》等),但因为索要喜剧片的片酬,导致有价无市。在咱们国家,喜剧新人出名后,似乎要靠参加各种网综真人秀,才能获得财务自由。如果有人愿意把他们的喜剧才华,包装成市场更广、收入更持续的线下和线上节目,其实就是借鉴海外的商业模式,或许对繁荣咱们的喜剧文化更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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