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合一实相
——读罗长江的散文诗《大地五部曲》
文/黄永健
导读:《大地五部曲》以各种强烈情感的反复叠加、映射、穿越来唤醒读者对于自己心灵世界和现实生活的感应、感觉和感知,是符合“情义合一实相”艺术创作规律的当代长篇散文诗作品,在当代中国散文诗文本中,难能可贵。
一、《大地五部曲》的文体归属
湘楚诗人罗长江激情迸发,十年不辍,发奋创作《大地五部曲》,论者谢冕、秦兆基、邹岳汉、王志清、龚旭东等从不同侧面,对《大地五部曲》,进行评价和阐释,总的来说,评价甚高。秦兆基认为这是“长篇叙事散文诗型的史诗,也是史诗型的长篇叙事散文诗”,作者从彭燕郊有关散文诗的论述中获得灵感,糅合多种文体——神话、童话、民间故事、戏剧、小说、纪实文学、口述历史等叙事文体,还吸纳了文学文体以外的非文学的话语样式,诸如新闻类中传统媒体的通讯、消息,现代媒体中的博文、跟帖、简书,应用文类中的日记、书信、短评、电报稿、布告、祭文等等;从诗这一块来讲,它不仅容纳了中国古典诗词、日本俳句,还吸纳了民歌、山歌、田歌、童谣、巫歌傩曲,还有带着表演说唱意味的套曲——《河街十二拍》《河街十二帖》《河街九张机》,甚至还有宗教和民间信仰中的经咒等等。邹岳汉认为《大地五部曲》“开创了融分行与不分行、叙事与抒情、纪实与虚构、议论与评说,名人名言与古典诗词、乡风村俗与民歌俚曲,甚至把古今中外的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电影、微信等多种文体片段,巧妙地连缀一体, 极大地扩展了散文诗书写的可能性”。“深入个体生命的书写,在揭示人性的普遍性、复杂性方面,达到了同类作品里少有的高度”。王志清认为其“形式上,则致力于跨文体,在保持和彰显散文诗本质特征和属性的前提下,将散文、小说、自由体新诗、纪实文学、戏剧、电影、民间歌谣、旧体辞赋乃至音乐、绘画、摄影等各个艺术门类的元素糅于一体。以其充满张力的诗性叙事,提供一个‘散文诗还可以这样写’的新文本、全文本”。龚旭东认为它在文本创新方面独具价值与意义,为中国散文诗乃至中国文学的开拓创新,提供了具有启示意义的文体文本。
从审美特征上看,散文诗从一开始就是以对于浪漫主义的单向性情感组合模式的反叛而崛起的一种文体,因此,单向性情感组合模式的散文诗从本质上就是反散文诗的“散文诗变体”,散文诗从法国传到英伦,再传到俄国、美国、西班牙、意大利以及东方的印度、中国和日本,由于创作理念的不同,由于对于散文诗应具的批判、反讽、审视功能的淡化,其间也产生了大量的单向性情感组合模式的散文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所出现的“颂歌”“牧歌”式散文诗,包括四十年代的“战歌”式的散文诗,以及当今的政治歌颂性散文诗,都可以视为反散文诗的“散文诗变体”。单向性情感组合模式散文诗从情感组合的方向性来看,是一种线型结构,或者说,它很容易自我依从线型延伸的结构模式。现代散文诗的结构模式分为三大类型:
1、情感模块的平面性组合
这种组合形式类似于散文,不管它是精短的篇章还是长篇大作(7000字以上),这种类型的散文诗极易被散文同化,如果不在语言上和意象处理上向诗的表现性靠拢的话。试看柯蓝的《黄昏·星星》:
黄昏,是一个不见的休止符吗?是一个拼搏的战士,骑马休息的一个瞬间吗?
那么,星星呢?是一个一个升起的信号弹吗?是一个拼搏的战士,翻身上马迎接黎明的出发点吗?
黄昏太寂寞,星夜太宁静了。但在这寂寞和宁静中,却蕴藏着出击……
在生活中你能经常出击吗?在人生中,出击是最勇敢、最智慧的象征,是最诱惑人的形象。它带着成功和失败的两翼。我愿意时刻拥有生活中的失败和成功。
2、情感模块的立体交叉组合
它已不是传统审美观照下的情感组合模式,而以某一肯定性的情感配以否定性诸情感,或者相反以某一否定性情感配以肯定性诸情感,这时,情感之间就产生了多向性的立体组合形态,它更符合现代人的内在情感形式。试看:
黑色的峡谷,一位少女款款而来。黑色的裙裾飘逸,颤动着夜的叹息。
一朵簪花点缀星空,在情人的湖泊,荡漾一片古典的心绪。
梦之翼,被沉重的泪湿润了。
无梦的子夜,冷寂如荒原。远方唯一的枯树上,听见一条蛇蠕动的声音
在唱歌。
……于天之外,寻觅一曲恋歌。
桃树,在你的眼里,摇曳着苦楝的凄凉。泪的果实,晶莹而剔透。无尽的滋味,谁人能解?
又希望谁人能解?
你,这夜的精灵!
箫声,悠远的沉思与祈祷,冥冥之中,叩开众妙之门。每一个音符,盛开着玫瑰,或五月的石榴花。
自然,我们化为一个平凡的音符,长眠在箫管里,听你的心动,数尽历史的坎坷。
而吹箫少女,穿黑裙子的少女,为什么你原始的唇,吻岁月的潮涨潮落,要如此急切地把我吹成
黎明之鸟?
(闻笛:《吹箫少女》原载《散文诗》1997年第4期)
3、情感模块的网络状组合
现代性的情感体验中,美丑并存于同一审美对象,美丑相互依存于同一审美客体,并在更高的审美观照层面上统一起来,这已成了二十世纪诗歌语言的基本原则。瑞恰兹说:“通常互相干扰、冲突、排斥、互相抵消的方面,在诗人的手中结合成一个稳定的平衡状态”。如当代散文诗诗人喻子涵的《门》:
午夜,当我猝然醒来,我已踩响漆黑的旋律——多少年不再发光的星辰在脑子里流闪;一座座石墙,一道道门坎,荆棘与血块铺垫的金色大道,我向你走来时的泪光莹莹。
坚定地坐下来,就在这积满尘垢的十字路口。你不要再问我从哪里来,
那里实在太远,杳杳然如天籁之音飘过之处。我已忘却家乡丢失在哪里。支起我疲惫的身躯,舐抚我的伤口,心灵的尖塔在第一千零一座城垣的上空闪烁珠光。
向一道门走去就意味着死之复生,跨过一道门就意味着生之复死。生命就在这一千零一道门之间飘过迷迷濛濛的小雨;一丝丝凄绝的回忆、淡淡的忧思、清涩的怀想,化成缕缕的温暖、辛酸与迷梦,既像清明时节泥泞小路的幽幽哭声,又像墓园里、石碑前一束无名的洁白小花在雾露中的清香。
终于,我跨过最后一道门看到了天边的一轮星。我向他祈祷。天国的光辉普照我的灵魂之舟,使我生命的黑幕缓缓下降接受忏悔的沐浴。
《大地五部曲》整体的情感模块属于立体交叉组合和网络状组合,它对应的是诗人生活的现实和其心灵的现实,各自独立又相互回护的五个诗性文本,通过个体情感立体交叉组合和网络状组合,“情义合一”地书写了湘楚大地特别是张家界的历史、人文及地域风情,情感模块的立体交叉组合和网络状组合外边的“圆”至为重要,它总缆情境,范围漫漶的情感、情绪之“目”于一自足的情感结构之内,从而构成“奇特的情境”。《大地五部曲》之《大地苍黄》《大地气象》《大地涅槃》《大地芬芳》《大地梦想》五部作品分别对应“土、火、水、木、金”,作者以中华传统文化阴阳五行思维总缆情境,范围漫漶的情感、情绪之“目”于一自足的情感结构之内,《大地五部曲》不是五部作品的简单累加,而是一部整体思维运作下的内在张力强劲的太极式多重连缀复合结构交响作品(秦兆基)。因此,《大地五部曲》被视为汉诗写作创新实践中的长篇叙事性散文诗,并无不可。
二、情义合一实相理论
近年来,我国艺术界原创性不足,跟风模仿盛行,创作失范,评论失衡,文艺理论界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已有学者指出,我国当代文艺理论研究乃至艺创理论研究越来越远离艺术本体,偏离艺术范畴的认知和认识,沦为哲学、美学、史学,乃至社会文化学、考古学和政治学的附庸,因此,文艺理论研究偏离艺术本体的现象值得警惕。艺术的本体是情意复合体,或曰“情意合一实相” “情意合一实相”之相,《说文解字》训为“从木目”,站到树上看,故“目接物曰相” —— 肉眼能看到的一切都是“相”,相当于与主体相对的客观事物,而在佛学中“实相”为本体、实体、真相、本性,引申而指一切万法真实不虚之体相,或真实之理法、不变之理、真如、法性等,相当于终极存在,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道”“体”“绝对理念”等。艺术作品可见可闻可触,是实际存在的客观事物,是为“实相”,艺术作品又可能永远消失于历史风尘,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犹如佛家的“法相”、它是虚幻不实的存在,因此,“情意合一实相”又可以指向历史上出现过存在过又消逝了的艺术作品,以及将要出现的艺术作品,“情意合一实相”对应着过去、现在及未来的一切艺术存在,情义合一实相理论可以拿来对当代诗歌包括散文诗文本进行价值评判。
评价艺术作品的第一标准——情性、情感、活感性,其次才是意——意理、意蕴、意涵。一切艺术作品“以情为本”“以情窥真”,痛苦的绝望的感情与欢快的昂奋的感情以及人类一切的悲欢离合是艺术品发生、存在的根据,伟大艺术的第一要义是“真情实感”,而不是“真理妙义”,后现代艺术号称玩观念——观念先导,与文革艺术观念先行,都是背离艺术本体的反艺术行为,其极端是消解了艺术。但是,艺术徒为畅情、放情、滥情,没有情思、情致、情境——通过情感的自觉抵达生命和宇宙的真实性存在,则这种艺术虽“真”而难以“善美”,有些流行歌曲表现了欲死欲活的世俗情感,迈克尔·杰克逊在舞台上狂情轰炸,观众至晕厥死亡,这种艺术情真意乖,以暴戾之情将艺术接受者引入诡异之境,其意不正,作品在特定时空可以被贴上“伟大”标签,时过境迁,却终归不可能成为经典。
三、《大地五部曲》的艺术价值
在情义合一实相本体论的观照中,第一流艺术情意合一,从《诗经》到《红楼梦》,从《哈姆雷特》到《泰坦尼克号》,情为经,意为纬,情意合一,情酣理密。第二流艺术意情合一,现代实验先锋艺术、戏剧,意为经,情为纬,意情合一,最多只能成为第二流艺术,后现代艺术号称玩观念,与文革八大样板戏一样,观念先导情性隐退,都是背离艺术本体的反艺术行为,理念至上观念先行,或者将意义作为评价艺术作品的唯一标准,则最终艺术为哲学取代,艺术消亡。第三流艺术唯意无情,中世纪宗教艺术、哲学诗、观念艺术等。
我们注意到,当代汉语散文诗写作也存在原创性不足,跟风模仿盛行,创作失范,评论失衡的情形。一些散文诗写作者迷信所谓的“思想”“哲理”,认为理念、内容或者强迫读者去猜谜的个人性的“偏见”更为重要,特别是一些坚信“解构主义”“破碎思维”为创作圭臬的诗人作家,在中华文化复兴人类构建命运共同体的新语境中,依然不肯进行必要的文化省思,创作出来的散文诗和自由诗顺着西方后现代文化蔓延的方向,不知所终,而评论界没有足够的理论勇气对其进行客观评价,主要原因就是我们还没有建立本土化的并符合人类文化演化方向的艺术本体论,知识论、价值论和方法论。《大地五部曲》是不是创新之作,有无内在的甚至恒久的价值,这需要我们以本土创化出来的“艺术本体论”加以观照。首先,《大地五部曲》是散文诗文本中的“情义合一实相”,贯穿的五部作品中的首先是“激情”。试看:
一天夜里他从被窝里钻过去,跟小姑姑睡一个枕头。他去抓小姑姑的奶子,小姑姑轻轻打他的手。他打着哭腔说,小姑姑,我想妈妈了!小姑姑愣了一下,把他搂过去,让他的脸埋进温软的胸脯。迷迷糊糊睡着后,他做梦,梦见母亲了。梦见母亲踩着云朵一样的土地,脚不沾地似的,轻飘飘沿着河岸走,岸边长满了芭茅和野樱桃。河面上起着雾,看不大真切。他猜是母亲的背影。真的就是母亲!他一边大声喊妈妈,一边撒开 脚丫在后面赶。母亲却不搭理他,只顾走她的。他已经跑得飞快了,可还是赶不上。他一边赶,一边喊,一边哭。哭啊哭啊,泪水掉落岸边,野刺莓的枝叶间长出来殷红殷红的小果果;泪水掉落田野,堆好的稻草垛长出来嫩芽;泪水掉落大河,河床发大水了……
少年转身往洲尾走去,河水无声地流淌。
少年面朝东去的河流,唱着心底的酸涩:
鹭鸟年年秋天离开,
会在二年春天回来,
我的爹妈离开以后,
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大地五部曲》以各种强烈情感的反复叠加、映射、穿越来唤醒读者对于自己心灵世界和现实生活的感应、感觉和感知,昌耀晚年创作了一批掷地有声的散文诗,在他晚年出版的《昌耀的诗》的后记中,谈及诗的分行与否,他写道:
我并不贬斥分行,只是想留予分行以更多珍惜与真实感。就是说,务使压缩的文字更具情韵与诗的张力。随着岁月的递增,对世事道德洞明、了悟,激情每会呈沉潜趋势,写作也会变得理由不足——固然内质涵容并不一定变得更单薄。在这种情况下,写作“不分行”的文字会是诗人更为方便、乐意的选择。但我仍要说,无论以诗的形式写作,我还是渴望激情——永不衰竭的激情,此于诗人不只意味着色彩、线条、旋律与主动投入,亦是精力、活力、青春健美的象征,而“了悟”或“世事洞明”既可能是智性成熟的果实,也有可能是意志蜕变的前因,导向冷漠、惰性、无可无不可。我希望自己尚未走到这样一个岔路口。
昌耀认为他晚年创作不分行的文字(散文诗),完全是见识增长,情感沉潜之后的自然选择,虽然晚年理性力量有压倒感情活力的趋势,但是“永不衰竭的激情”相对于“了悟”或“世事洞明”来说,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昌耀这儿所说的“永不衰竭的激情”实际上相当于叶燮所说的才胆识力之“才”(才情、天分)。
其次,“情义合一实相”《大地五部曲》中的“意”导人向善趋美,人秉七情,看似痴迷不悟,而实际上“有情人”身陷情窟,体情入微,情性相通却能通过“情”的无常暂驻,彻骨之痛,依境攀缘,始得省悟与“情”合胞同体的宇宙大道。在人类的情感的深处,含藏着人类的思想、理念、价值观,原始艺术以其激烈的情感性和直觉性,表达初民对于宇宙和生命的认知和想象,进入文明社会之后,各民族的艺术文化以其各具个性的艺术形式或艺术语言,表达各民族人民对于宇宙、生命和生活的认知和判断, “艺以载道”“艺以载情”,各民族的艺术所载之“道”和“情”,必存差异,如果其所载之“道”为“正道”“正见”“正念”“正思维”,则其艺术精神是“正能量”,相反,其所载之“道”为“歪道”“邪见”“恶念”“乖思维”,则其艺术精神是“负能量”; 艺术作品所载之“情”,或喜乐昂奋,或低沉凄凉,或多情迭出相与对话糅合,只要这些情感过程、情感直觉、情感触悟最终指向“正道”“正见”“正念”“正思维”, 则其精神品质是“正能量的”,其社会作用也是“正能量的”。
《大地气象》以叙事散文诗笔法还原了一九四五年四月九日至六月七日,发生在雪峰山地区的湘西会战,中国军大败日军,粉碎了日军的“迷梦”。相看白刃血纷纷, 死节从来岂顾勋。作者在血与火交织成的散文诗文本中,以“哀而伤”“怒而喜”“悲而欢”“爱而恨”多种情感的相互穿插、互动和联觉,最终揭示的是“世界祈望和平”的大结论。
美丽的侗寨。良风美俗的侗寨啊!
炊烟连着炊烟。田埂连着田埂。
鸡犬之声相闻,近邻胜似远亲。
用佛教的话说,同船过渡缘分是五百年前修就。
用基督教的话说,众生平等,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
天灾人祸,大伙抱成团共同面对。
逢年过节,大伙摆出千家宴欢庆。
谁家的老人过世了,大家帮着治丧。
谁家的儿女考上学了,大家帮着高兴。
谁家的女人难产死了,婴孩吃百家奶长大。
明里,暗里,伤天害理的事不干。
再穷,再富,见利忘义的事不干。
没有人压迫人,也没有贵贱之分。
管理公共事务的人由大家推举产生。
有了磕磕碰碰,由族老秉公调解。
出现矛盾纠纷,按款约划清责任。
大大小小家庭组成的村寨是一个命运共同体,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百年就这么相依相携走来。
多想把它放大成“地球村”啊,
大大小小的国家好比村中的睦邻。
注入和平的正能量。让战争远离人间。
便如刘欢和月亮女神歌唱的那样:
“我和你,心连心,永远一家人。”
《大地梦想》最后部分敞露他对“大地”未来的畅想是美且善的。
相信未来!相信雾霾过后是晴天,明亮万里河山。
相信未来!相信冰雪过后是春天,春天嫁接梦想。
相信未来!相信无论世界有多少危机与“末日”,都会有一个“化险为夷”的词语迈着猫步,机智地绕开形形色色的雷阵和陷阱。
相信未来!相信人类终将学会摆脱“外挂”给自身的种种不能承受之重,心灵从大地往天空飞升,轻盈如白云。
根据本人阅读《大地五部曲》的直觉感受和以上分析,我们可以认为这部书是符合“情义合一实相”艺术创作规律的当代长篇散文诗作品,在当代中国散文诗文本中,难能可贵,《大地五部曲》得到了读者、学者和出版界的推许,自在情理之中。
(连载于《散文诗》月刊2022年第10期、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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