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第73届奥斯卡颁奖礼上。
马友友拉着琴,李玟唱了主题曲,周润发和杨紫琼笑闹着颁奖,《藏龙卧虎》剧组就这样,一起把李安推上了“神坛”。
自此,李安,就成为了一个中国影史绕不过的,目前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华人导演。
大众在对他的事迹大书特书里,离不开的“重点”,除了什么十年磨一剑,踏实隐忍之外,就是他那背后的女人,一个为了完成他梦想,“养”了他足有六年的妻子林惠嘉。
1973年,两度落榜的李安放弃高考,终于说服父亲,进入台湾艺专学习艺术。
就在踏上舞台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原来生命还有另一种可能。
1978年,他出国进修,但感到非常难受。
因为自小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中长大的他,面对突如其来的开放,尤其对西方“戏剧”文化而言,它的核心是在上帝之光与撒旦之暗中来回撕扯的疯狂体验感。
可以说“性”就是其精神的源头,他无法回避,而在中国,人们谈性色变。
好在,他抗住了,他用游走在两种极端之间的融合寻找着两者的平衡。
还在期间,于一场棒球赛上,遇到了后来的妻子林惠嘉。
五年后,父母准备去看他。
他立刻打电话给林惠嘉,用一段极其平常的话就订了终身:
“我爸爸都要退休了,我学校也毕业了,那没什么事情要交代的话,我们结婚好了。”
李安夫妇
他们就这样,开着车子去注册,然后在一个旧仓库举行了个简单的纪念派对,就完成了两人的终身大事。
就是后来,李安父母来,也只是两夫妻向坐在特意铺好的红色婚床的长辈,磕了头而已。
看着这场景,李安妈妈突然就哭了,立刻抓着林惠嘉的手带着不满的愧疚说:
“惠嘉,我们李家对不起你,让你结婚结得这么寒碜,我们老远从台湾到美国一点用也没有。”
很显然,用如此简陋的方式,就完成终身大事的做法,在父母们传统的观念里,他们非常不满。
而这所有“不满”,或者说遗憾,好似冥冥中有天意一般。
十年后,李安的,他父母的,所有关于结婚的“不满”,以及他对妻子的深深的爱,都被他倾注在这部,用“调侃”中西方文化碰撞的“喜剧”故事《喜宴》,拿下当年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成功跻身于一流导演的行列。
(PS:在影片,处处透着中国传统婚宴文化之美的仪式,抢鸡腿、跪拜行礼、闹洞房、小孩滚床等等,李安都是在“特意”还原很多,当年想完成却没有做的结婚场景。比如新婚之夜的床单,他就拿出了他们当初的那床。)
儿子、妻子、家人都来了。
于是,对李安来说。
《喜宴》更像是一种私人化内心对外部世界的投射,也是作为一个飘在异国他乡的“局外人”,还成家生子的,拥有传统观念熏陶的中国人,多年思考后,交的一份文化碰撞结果的答卷。
《喜宴》的故事很大胆,主题很深刻,其中最重要是集齐了“李安式”的故事呈现:
那场盛大的“喜宴”本身与婚姻没多大关系,那些仪式会让“你见识到中国五千年性压抑的结果。”
准确地说,是一种通过家庭、中国传统文化和自我身份认同三大视角融合之后,的释放结果。
影片说的是一个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同性恋男人,迫于传统父母催婚生子的压力,假装去娶一个中国女画家。
以此得到,既向父母成功隐瞒自己的真实性向,可以和恋人继续安稳生活,又能“帮助”一个想要拿到绿卡的女人,继续生活在美国的双赢故事。
要知道,在1993年的社会里,敢于把“同性”问题拿出来,这对于一个成长在传统文化里,深受“父权”影响,试图用不得不生活在异国他乡以此回避两代交流的“儿子”来说,是一种非常“自虐”却勇敢的行为。
就像在影片里,李安亲自上场,献出演员“处女作”的那句全片点题之语:
“你正见识到5000年性压抑的结果。”
这与余味深长的话,不仅仅是在回答那场喜宴上,西方人对中国人刻板印象的“不解”,更是他一定要在亲口说出的,一种属于他,也属于国人们的现实反抗。
那是一种杂糅了传统文化、家庭和身份认同感的复合到复杂的“压抑”。
而其中最深刻,最重要,却最难启齿的就是国人的“性压抑”(既有异性的,也有同性的)。
因为家庭与传统文化带来的,诸如催婚生子的“必须”压抑,尚可用一次“假结婚”来隐瞒;
生活在异国他乡“局外人”般的身份认同感,也可以勉强用一张被允许长期居住的绿卡,来粉饰太平;
但“性”就没办法了,对于中国人来说,五千年的历史里,“性”永远是难以启齿且被压抑至深的。
因为它不仅代表生理上的本能需求,还述说着一种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两代人之间的意识形态冲击,以及异性(男权)霸权文化与同性边缘文化的必然矛盾。
尤其是近现代传统教育之下,国人被种种“尴尬”产物,压抑到几乎“谈性色变”的程度。
于是,似正好卡在人生节点的李安,就拍摄了《喜宴》,他要拍的从来不是“性”的激情,而是其背后隐匿的真实情感,用一场可以释放国人所有枷锁的喜宴,就可以揭开这层压抑了国人五千年的帷幕,好给国人来一次浴火重生的“新生”洗礼。
开画就寓意这个故事的特别
故事的主角高伟同,是一名传统意义上,父辈眼中的“成功人士”。
在台湾长大,以优异的成绩出国读书,且拿到“身份”留下,还能凭自己的能力取得了一番不小的事业(开房地产公司)。
但在影片中的伟同,在父母眼中却是个“叛逆”的儿子,都30好几的人了,还不结婚,这与在传统文化中,身为独子,就应该为家族早早地传宗接代的责任是相违背的。
于是,在影片一开始,母亲的越洋电话录音,就伴随着伟同汗流浃背的健身中,被念叨地无可奈何,只能暂时妥协填了一张,要漂亮的,会五国语言的,会唱歌剧等等,超高择偶条件的相亲表,试图让母亲知难而退。
而伟同之所以对母亲的催婚无可奈何,倒不是因为他不认同传统文化中,身为儿子对家族传宗接代应该担负的责任,而是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叫赛门的爱人,只不过因为是同性爱人,所以他知道自己不能对持传统观念的父母坦白。
所以你看,对于伟同这种从小接受着传统文化熏陶长大的国人来说,即使来到西方,选择认识,并很好地面对了自己的同性性向,却还是不会抛弃骨子里带来的传统观念,于是他一开始选择的是逃避。
但事情就是如此巧,因为伟同的隐瞒,所以让他母亲先斩后奏,直接把完美的对象送到他面前相亲,而此情此景又正好被他,潦倒到快混不下去的女画家房客顾微微看到了,要向他爱人告状,让他对“催婚”问题避无可避。
最重要的是,相亲对象带来了一个让他无法逃避的消息——父亲之前病重的唯一希望就是抱孙子。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几千年中国式家族中最重要的传统观念,也是一种大部分国人都被教育着认同的儿子的责任。
于伟同来说,他也是认同的,但是接受了西方观念教育的他,又没办法违背自己传统教育里,孝顺的本能。
做自己,还是尽孝道?不要左右为难,都要可不可以?
可惜,问题摆在面前,还是必须要解决。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美国人赛门提出了一个三赢方式——假结婚。
伟同可以以此向父母交代;
微微可以凭此获得绿卡,留在美国;
赛门和伟同可以少交一大笔税。
你看,李安的剧本由此细节的设计,就可见多么绝妙。
在那个年代里,东、西方文化的激烈碰撞,其实除了文化上,诸如父子两代人之间认知上的不同,东方传统是注重阖家团圆,西方现实则注重个人隐私空间。
还有面对“利益”上的迥异态度,虽然不能直接点名“拜金”的西式观念,但由婚后可节税(一般女方有在家补贴)、可拿绿卡(拥有美国多种福利)来看,很难不明晃晃地在对比东、西方关于金钱和面子(当时以出国为荣)的态度与认知。
拿绿卡的“准备”
随后,微微入住,赛门成为房东,而伟同把结婚的消息告诉了父母,好安他们的心,却不料父母马上来了美国,要为他们操办婚礼。
就像当年李安父母对不能大肆操办儿子婚礼的“遗憾”一样,国人的传统文化里,结婚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大事,也是整个家族的大事。
而对于知道自己根本是“假结婚”的伟同来说,只想举行简单的仪式的原因是:
一方面,可以让他减少对爱人赛门的内疚,是一种背叛;
另一方面,他根本不想与微微有“实质”上的牵扯,因为那其实对殷切盼望他能结婚生子的父母来说,是一种更深的不孝欺骗。
可是对于伟同父母来说,独子一生只有一次的人生大事,怎么可以如此草率?
何况,在传统文化里,男女结婚,不止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的事,他们的婚姻关系是需要“昭告天下”让所有人知道的,没有喜宴等仪式的结婚,对他们来说,等于没有结婚,甚至还有种见不得人“没面子”的感觉。
这一点,或许导演李安本人就深有体会,于是在《喜宴》里,迟到十年的“喜宴”,就以这么一种意味深长的方式展开了。
由此,影片的最高潮来临,李安几乎带着“全家”参与,来了一场越是富丽堂皇、欢天喜地、轰轰烈烈到连西方人都咋舌,就越是压抑到被迫失去自控能力的极致,完全传统文化习俗的“喜宴”展现。
那句:“你正见识到五千年性压抑的结果。”
直接掀开了国人“性压抑”的遮羞布——只有在这一人一生只有一次的“喜宴”上,所有来宾的压抑才能在气氛和酒精加持下,“无负担”地尽情释放,那些打着“仪式祝福”旗号的有色游戏,那些极尽“下流”的“闹洞房”行为,何尝不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直面人性本能欲望的现实表现?
即使李安用一种喜庆而诙谐的方式,把一项项传统婚礼的仪式之美一一呈现,但仍然掩盖不了这场喜宴背后的灰暗。
是的,都说喜剧的本质是悲剧。
一场欢乐而让父辈们满意的喜宴过后,留下的是一场让人悲伤的结果。
酒后失控,当微微借酒说出那句:“我要释放你。”时,故事开始不可避免地向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滑落。
那一刻是“性压抑”被压到极致的最强反弹,李安拿出了他最高明也最残忍的设计,让一个同性者与一个异性者有了实质的关系。
这一段呈现,或许很多人觉得不以为然,只不过是一次“意外”,但对于持这两种不同性向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被逼着直面自己最不想面对的事,更加残忍了。
大家可以换个立场想想,一个异性恋者,要与同性发生关系的话,会有什么感觉?
难道不会感到“不舒服”?
微微怀孕了,赛门忍无可忍与伟同用他们听不到的英文吵了好大一架,随后伟同父亲就中风住院了。
那一刻,伟同的内心被愧疚、抱歉、不安、纠结和压抑等复杂情感,压倒。
几千年来,中国传统文化可以说是以“父权”为核心的,而父亲代表的自己乃至一个家族,所要承受和应有的压力、责任、尊严和荣誉。
所以在面对代表“顶梁柱”的父亲倒下时,伟同在那一刻明白了自己的传承使命,可是对他来说,他根本无法承担,就像他在病房外的坦白的那份痛苦。
最后,李安给了一个最中国式的圆满结局。
伟同父亲约了赛门出去,用一份“红包”认可了这个儿媳妇,而微微也在伟同母亲的恳求下,留下了肚子里的孩子,二老坐飞机回家。
过安检时,伟同父亲双头举高,是“投降”,亦是妥协。
三人行的故事,得到最完美的结局
可正是这个“最好”的喜剧结局,让人莫名会感到心酸。
喜剧结局,却正好反映着中国人的千年压抑悲剧。
因为在中国人的社会里,一直被儒家的“中庸之道”隐隐统治着,“和”是一个家族最高的准则,所有矛盾、冲突和分歧,在家里都被这句“都是一家人”狠狠压抑。
不能撕破脸,只能“退一步大家都好”;
不能吵架有分歧,只能“不能让外人看家里的笑话”;
不能对长辈有意见,只能“长辈说什么都是对的”。
这些看似和睦幸福的家庭背后,真相是每个人都在背后压抑得默默忍受、流泪。
最后三人的相拥告别,父亲的“举手”,道尽一切。
无论是妥协还是成全都依然是被压抑的产物,对他来说,只是父权更迭下的无奈与失望。
因为在现实里,不论是家庭还是异国,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这些之间都具有独一无二的强烈“排他性”。
家庭里的主权只有一个,父亲妥协意味着儿子的崛起,根本没有所谓的各退一步,只有一方坚持,一方退后,就像日渐老去,只能把家交给儿子的伟同父亲;
而在异国的自我认同感也是一样,在哪里的土地上生活,就要接受那里的文化,即使想坚持,也很难不被同化,就像试图融合东、西方文化的伟同,最终还是被异国文化同化成为一个未婚生子的父亲;
至于同性与异性之间的爱情与婚姻更是如此,即使在今时今日,同性性向依然被边缘化,不被很多人理解,但将心比心,每个人的自由意志都应该被尊重不是吗?
就因为他是少数派,有人不理解,所以就不认同,甚至有不好的歧视,这样真的有做人的基本道德吗?
何况正因为这些,才让很多本可以避免的,伤害更多女性、男性和小孩的社会现象(同妻、形婚、工具“小孩”等。),被捂住,被压抑到最终酿成了悲剧。
或许,《喜宴》的故事,就是李安游走在两种文化边缘,始终无法找到那个真正的“自我”,只能妥协,最后说透的作品吧。
一种被理想化的中国式圆满,也是一种被回避的中国式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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