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靖
亲吻是爱的封印。
——威廉·莎士比亚
亲吻,并不只是简单地两个嘴唇触碰在一起,这个古老行为的背后,有着复杂的情感传递的历史和文化脉络。公元前9世纪的古希腊盲诗人荷马曾描述,国王普里阿摩斯亲吻勇士阿喀琉斯的手,后者杀死了国王最后的儿子——赫克托耳,堪称史上最虐心的一吻;公元前5世纪,另一位古希腊作家希罗多德则谈到,波斯人按等级接吻——用亲吻嘴唇的方式和阶级相同的人打招呼,对于阶级稍低的人则是亲吻脸颊;公元前3世纪的梵文亲密指南《爱经》(Kama Sutra)有整整一章讲述关于接吻的练习,将吻视为性娱乐和性嬉戏的一部分……回顾亲吻的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和许多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一样,吻也是一种“社会构建”,一种身体、心理和文化的表征,它或早或晚地在历史上的某个时刻根本性地改变了我们对爱情的理解,唤起了我们对与某个“命定之人”分享精神世界最隐秘角落的期待,也让我们窥见了不同历史和地域的迥异的文化属性和情感表达。
《吻的历史:流行文化的诞生》
吻的起源与播散
没有人确知亲吻诞生于何时,但它绝对是一种古老的人类行为。一个普遍的观点认为,唇部示好——即唇与唇的触碰——起源于味觉,这又与一个强有力的证据有关:远古时期人类的味觉和嗅觉都比我们现在要发达的多。因此,原始意义上的亲吻可以称之为“品尝之吻”,由于一种纯粹的情欲同化,通过发达的味觉和嗅觉的神经中枢,而促使人们做出的一种自然反应。明白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成书于公元前1500年的印度《吠陀经》(Veda)记载爱侣用嘴巴“嗅到”彼此的味道、“闻”着对方。《吠陀经》中虽然没有“吻”这个单词,“嗅”(sniff)和“闻”(smell)却指向同一个含义——接触。
《吠陀经》之后的印度文本进一步暗示了接吻在一开始仅有唤起情欲的功能。作为古代亲密关系的经典作品,《爱经》对这种原始之吻进行了淋漓尽致的阐述,整个章节都围绕着亲吻爱侣的主题打转,指导读者亲吻的时机及部位,包括额头、眼睛、脸颊、颈部、胸脯、乳房、双唇和口内,并描述了四种亲吻的方式——直接的、交错的、用力的、轻柔的,以及三种年轻女孩或处女的吻——虚名之吻(女孩的双唇与其爱侣接触,但她自己什么也没做)、悸动之吻(女孩稍稍收起她的羞怯,用她的下唇而不用上唇回应其爱侣)、接触之吻(女孩以舌头接触爱侣的双唇,闭上双眼,将她的双手放在爱侣的双手上)。即使是21世纪的现代读者,阅读这样的文字时也会产生眩晕之感。
公元前326年,吻在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印度旁遮普地区后传到了西方。在阿里斯多芬的喜剧中,接吻通常就意味着性,代表着情色而非浪漫。《圣经》里有不少对接吻的描述,但这一行为通常是对不贞放荡行为的指控,如《撒母耳记上》(Samuel)描写了一个女人用吻来诱惑一个男人的故事:“(淫妇)用谄媚的嘴唇勾引他。”一些现代评论者甚至认为,《圣经》是描写性关系的专著。正因如此,古希腊智者苏格拉底对于情欲之吻有着相当的戒心甚至恐惧,在与弟子色诺芬的谈话中,他言之凿凿地说:“倘若你吻了一张漂亮的脸蛋,从那一刻起,你不就会失去所有的自由,成为一名奴隶吗?……你们这些单纯的家伙,难道不知道情欲之吻奇毒无比吗?色诺芬,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建议你,在你看到貌美女人的那一刻,你就得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当然,我们可以认为苏格拉底将对接吻的恐惧虚假地夸大了,这或许和他对家中那位著名的悍妻冉迪蓓的偏见有关。
不过,在不同地域和文化中,对吻的认知和态度确实迥然不同。这一点,在中国社会中成长的我们也许深有体会。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儒家文化的长期影响下,大部分老一辈的中国人将当众接吻这一行为视为“羞耻之举”,包括在公共场合,拥吻的恋人会受到来自旁人的鄙夷。在东方人看来,吻是源于西方的舶来品。引进中国之后,在历来重视礼仪的中国人看来,接吻是一种粗鄙的行为。直到1990年,北京《工人日报》还赫然出现这样告诫读者的文字:由西方引进中国的接吻习俗是种“粗野行为”,带有“同类相食”的含义。即便经过了40多年的改革开放和全球化发展,在中国的大街小巷热烈拥吻的场景依然不多见。
浪漫爱情的象征
中世纪前半叶,人们认为与家族成员认可的对象之外的人相恋相许是违背道德的,一股冲破家庭和宗教传统道德律令束缚的潜流涌动着。大约在11世纪晚期到12世纪早期,接吻渐渐开始出现在故事、传说和其他流行于当时的写作形式中,以彰显自由恋爱(没有他人干预的自发恋爱)的名义登上文化舞台。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们肆意相恋、热情拥吻,接吻渐渐成为自由求爱的一个标志性动作。当时的流行文学诞生了一个新的诗歌传统——“宫廷爱情”(courtly love),“拥吻有让人们爱上彼此的力量”是其写作重点。这种新的求爱方式被总结为“新骑士守则”:在传统的骑士守则中,一位合格的骑士必须效忠他的教会和国家、尊重女性;但现在,他还应该是一位浪漫多情的、勇于公开表达爱意的情人。
《法国人如何发明爱情:九百年来的激情与罗曼史》
1185年,法国诗人安德烈亚斯·卡佩拉纳斯(Andreas Capellanus)写出了在宫廷贵族圈中影响巨大的作品——《论爱情》(De amore),其中详述了这套“新骑士守则”的种种规定,包括“已婚与否跟爱不爱他(她)毫无关系”、“不嫉妒的人无法去爱”、“没有人能一次爱两个人”。于是,中世纪的吟游诗人们(12-13世纪活跃于法国南方的诗人兼音乐家)屡屡歌颂自由恋爱,很多时候这些爱情甚至是赤裸裸的婚外情。在这些诗歌里,吻为所有不被祝福、不被许可的爱情赋予了某种正当性,比如这首:
亲爱的恋人啊,就让我们接吻吧,
在高歌的鸟儿飞过的草地上;
尽情吻吧,尽管妒忌的眼神虎视眈眈,
上帝啊,上帝啊,是黎明!在不知不觉间翩翩降临。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诗歌大多由当地的平民语言而非拉丁文写成,这极大地增加了它们的流行程度。吟游诗人们用普罗旺斯语写作情歌,歌中的爱慕者将他心仪的女性想象为美德的化身,尽情歌颂她的美好,尽管这些爱情颂歌与传统基督教的道德规范背道而驰。后来,16世纪的英国诗人莎士比亚将描写自由恋爱的文学传统推向巅峰,在其经典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第五幕,罗密欧获知朱丽叶的“死讯”,心如刀割。他在朱丽叶的“尸体”前喝下毒药,吻了她之后说出最后遗言:“我献上一吻,然后死去。”再一次地,吻象征着不被允许却纯洁真挚的爱情。
与基督教传统中随时需受控制、平淡如水的爱情不同,基于自由选择的浪漫爱情代表了冲破束缚的澎湃激情,而亲吻与直接表达爱慕的情感紧紧联系在一起。前所未有地,人们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审视亲吻的意义:吻并不只是性爱,而是浪漫爱情的象征。迟至19世纪早期,自由恋爱最终取代了由他人撮合的求爱方式,成为多数社会阶级中结婚的首要条件。而今,我们举目四望,浪漫的自由恋爱观念已经基本成为一个全球性共识。有意思的是,浪漫爱情在中国甚至成了现代启蒙的重要环节。20世纪初,《巴黎茶花女遗事》、《少年维特之烦恼》等西方小说的传入带来了自由恋爱的文化资源,帮助五四一代知识分子摆脱儒家传统的束缚,以争取婚姻自由的方式构想一种全新的个体身份,即拥有自由、平等、权利的现代社会公民。又有多少中国人能想到,浪漫爱情的传统源于吻的重新发明呢?或许,它的意义不亚于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对古希腊传统的重新发现。
近现代艺术中的吻
文艺复兴时期,随着宫廷爱情文学在欧洲的兴起,吻在艺术作品中的出现频率也随之激增。通过雕塑、绘画、音乐等多种艺术形式将这一浪漫温馨的时刻定格成的永恒,我们只能依据时代背景、创作者的经历来推测其灵感来源,从而赋予这些吻以非同凡响的象征意义。但无论如何诠释这些作品,吻在各种艺术形式中总是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呈现,“它超越了宫廷爱情,扮演着暗示性的角色,让人们注意到潜藏在人际关系背后的心理”。就这样,吻成了近现代艺术史的一个重要注脚。
尽管如此,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中除了犹大之吻外,还很少出现拥吻的场景和画面。到了18世纪早期,随着洛可可艺术(Rococo)的兴起和盛行,爱情主题重新回归艺术创作的主流,越来越多的法国艺术家热衷于描绘相爱之人的拥吻。1731年,法国画家弗朗索瓦·布歇(Francois Boucher)绘制了一幅象征洛可可之吻的代表作《赫拉克勒斯和翁法勒》,该作取材于古希腊神话,画中的男主人赫拉克勒斯是古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主神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他因杀死了朋友伊菲托斯,被罚给吕底亚女王翁法勒为奴三年。在此期间,他成了女王的情人,性情也随之大变。后来,翁法勒给予了赫拉克勒斯自由,并嫁给了他,这幅作品描绘的正是两人之间的爱恋之吻,充斥着洛可可艺术的华丽装饰和肉欲氛围。
随着1748年庞贝古城的挖掘,人们对巴洛克和洛可可艺术的繁琐装饰逐渐产生了厌恶,并以重振古希腊和罗马的艺术为信念。由此,在风格与题材上模仿古代艺术的新古典主义(Neoclassicism)应运而生。1793年,意大利雕塑家安东尼奥·卡诺瓦(Antonio Canova)完成了新古典主义最具代表性的雕塑作品之一:《被爱神吻醒的普赛克》。这是一件浑然天成的大理石杰作,它的灵感来自于罗马爱神丘比特和人类女神普赛克的爱情故事。这个超凡脱俗的吻凝固了一个感人的瞬间:美女普赛克好奇心作祟,打开了一个装有睡眠鬼的禁忌魔盒,从此陷入永眠,直至被丘比特一吻,才终于从死一般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卡诺瓦巧妙地抓住了这一瞬间,通过对人物栩栩如生的表情和亲密的肢体定位,在光影交错中巧妙地捕捉到了场景中高度浓缩的人文主义情感。
近现代艺术中的吻
尽管有卡诺瓦的雕塑杰作珠玉在前,但历史上以吻为主题的最著名雕塑作品无疑是雕刻巨匠奥古斯特·罗丹的同名作品《吻》(1888-1898)。这件雕塑名作的灵感来自意大利人文主义大师但丁的巨著《神曲》,但丁在这部不朽的诗作中描述了弗兰切斯卡和保罗这一对情侣的爱情悲剧。在此,罗丹塑造了一对不顾一切世俗诽谤的情侣,使得在幽会中热烈拥吻的瞬间定格为永恒。细细观摩这一雕塑,人体雕像的皮肤极为光滑柔软,与他们坐的表面粗糙的岩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股生命的激情经由一个热吻流遍了两人的全身,并让观者产生一种目眩神迷的震颤效果。这件雕塑杰作的影响力如此之深远,以至于成了后世一切爱情悲剧的光影原型。Decca公司发行的俄国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的芭蕾舞名作《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唱片封面,就是罗丹的这件杰作。
1907年,奥地利画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在完成了极具争议的《维也纳大学天花板画作系列》后,开始着手创作一幅新的作品。后来的历史证明,克氏这件晚近的杰作成了整个美术史上以吻为主题的最著名作品。世间的男男女女,经过这幅《吻》时都会不自觉停下脚步,屏息欣赏。那略为不对称的构图,富丽璀璨的装饰风格,充满情欲气息的人体,似乎让吻回归了原始含义。细而观之,女人纤细的双脚,紧紧地勾在悬崖边,稍有差池,她就会坠入悬崖。这种将爱情与死亡的并置,是象征主义艺术的基本特征。在此,夸张的色彩、大胆的构图、迷离的情怀,共同成就了人类装饰绘画中的经典一吻。
亲吻的影像化与全球传播
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随着摄影艺术和电影工业的崛起,整个世界进入了一个影像化的时代。影像以远甚于传统文学和艺术的影响力,迅速实现了规模巨大的全球化传播。一个个令人难忘的吻,经由一张相片或一个荧幕镜头,成为了全世界观众的共同记忆。2017年,英国TLC电视台邀请2000名英国成年人评选历史上50大最佳银幕之吻,《泰坦尼克号》(Titanic,1997)中杰克和罗丝在船头夹板上的经典一吻当选影史最佳。当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Leonardo DiCaprio)饰演的杰克紧紧地环抱着凯特•温斯莱特(Kate Winslet)饰演的罗丝时,罗丝站在船头伸开双臂,说出了那句著名的台词:“我心飞翔”。然后,这温柔绝美的一幕便出现了。
这部至今排名影史票房第三的奥斯卡巨制击败了《小姐与流浪汉》(Lady and the Tramp, 1955)中意大利面前的小狗之吻和《人鬼情未了》(Ghost,1990)中的萨姆和莫莉之吻。也许,影迷们投票选出自己最爱的荧屏之吻时,都会有些许惆怅。是的,荧幕上的吻与现实生活中的吻牵连缠绕,让人在亦真亦幻中感叹爱情的降临、纠结或消逝——有近一半受访者认为荧幕之吻是真实的,有30%的人认为荧幕之吻影响了他们的爱情生活,人们甚至从荧幕上学会了法式接吻(French kiss)。科学研究表明,当人们接收到一个充满诱惑的接吻信号并进入这一过程之后,会变得心脏怦怦跳、周身暖洋洋、血压升高、出汗、唾液增加,一种发自内心、销魂蚀骨的感觉充溢身心。
电影荧幕上的经典之吻
无论如何,亲吻这一古老的人类行为在整个历史上呈现出了一种不断纯洁化的趋势。如果说,中世纪以来随着宫廷爱情、骑士文学、罗曼史、《罗密欧与朱丽叶》等戏剧的推动,吻逐渐上升为浪漫爱情的崇高象征;那么,在20世纪的大众文化里,吻进一步纯洁化。朱莉亚·罗伯茨(Julia Roberts)主演的《风月俏佳人》(Pretty Woman,1990)有一处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女孩说她可以和男人做爱,但不能接吻,吻只能给她的爱人。对此,意大利临床性学会心理医生坎塔菲奥的一席话可以作为这一电影桥段的绝佳注释:“接吻是两个人最好的感情温度计,两唇相触是一种最最亲密的直达心灵深处的接触,因为它囊括了所有感受,比真正意义上的性关系更加重要。”
2004年,香港歌手杨千嬅发行了个人第九张专辑《电光幻影》,其中收录了一首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处处吻》。这首由林夕作词,雷颂德作曲编曲的作品以其轻快的节奏、不俗的词风令人过耳难忘。一个吻,看似只是一个寻常的举动,却常常蕴含着不寻常的意味,甚至可能是一个人的拯救与重生,一段浪漫旅程的起点和终点,一个伟大历史时刻的浓缩与见证。有道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个吻中也包蕴着一个完整的世界和天堂,足以颠倒众生,见证奇迹:
你小心
一吻便颠倒众生
一吻便救一个人
给你拯救的体温
总会再捐给某人
一吻便偷一个心
一吻便杀一个人
一寸吻感一寸金
一脸崎岖的旅行
摄影史上的经典之吻
一个吻,同时包含了瞬间与永恒。正因如此,自摄影艺术诞生以来,世界各地的摄影师及摄影爱好者最着迷的主题之一便是——吻。从纽约时代广场庆祝二战结束的著名“胜利之吻”(Victory Kiss,1945),到巴黎市政厅前的浪漫之吻(1950);从槲寄生(圣诞节植物)下的蒙面之吻(1940),到举世瞩目的戴安娜与查尔斯的世纪婚礼之吻(1981);从歌剧女星贝弗利·希尔斯和小女儿墨菲的温情一吻(1968),到披头士乐队主唱约翰·列侬与爱人小野洋子的惊世之吻;从篮球之神迈克尔·乔丹宣布退役时跪地亲吻公牛队队徽的深情之吻(1994),到中国飞人刘翔在伦敦奥运会小组赛摔倒后的遗憾之吻(2012)……无论是希望或绝望、浪漫或悲情、狂喜或惆怅、生离或死别、悲中之喜或喜中之悲,一切的人类情感都在一个吻中被封缄,成为摄影史上的经典绝唱,成为人类历史的不朽见证,成为每个时代亲历者值得永久珍藏的独特记忆。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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