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39年岁末来沪,1952年岁初去京。十二年间,在上海曾观赏南北名伶无数佳剧,但至今永志不忘的,则是1940年8月所看到的一次盛大的义务戏。这次义务戏的缘起是:上海有个救济艺人的场所“梨园坊”,因为拖欠实业银行的债款,银行逼债甚急,“梨园坊”管事人想把它卖掉,周信芳当时主持“移风社”,常年在卡尔登戏院(今长江剧场)演出,8月盛夏,恰逢“歇夏”停锣,周闻知此事后极力反对。他说:“我们为别人的事常演义务戏,这次我们自己有困难,为什么就不能演义务戏?”于是,在他的倡导下,上海大小十三个戏班演出三天四场义剧以筹款自救。此次义演云集上海京剧各班主演,盛极一时,甚至不少外地人远道来沪观摩。

周信芳天津唱戏(一次盛大的义务戏)(1)

周信芳《明末遗恨》后台照片 

 8月20日至22日,以上海伶界联合会的名义举行的这次义务戏,在大舞台正式开锣。20日日场,大幕拉开,周信芳首先登场《跳加官》,继之,前辈老艺人赵如泉《跳财神》,接踵演出的是全本《龙凤呈祥》,黄桂秋扮演的孙尚香,嗓音圆润甜美,扮相端庄秀丽,很具东吴贵妇人的气度,林树森扮演的乔玄,以苍劲豪迈取胜,高百岁扮演的刘备,则以气势奔放见长,余如赵松樵演的张飞、王富英演的赵云、李如春演的孙权、杨宝童演的鲁肃,也都各具特色。

 大轴戏为全部《战宛城》,由周信芳饰演张绣,赵如泉饰演曹操,芙蓉草(赵桐珊)饰演邹氏,张翼鹏饰演前典韦,林树森饰演后典韦,李仲林饰演胡车,梁一鸣饰演贾诩,整台戏搭配整齐,演得如火如炽。这个戏与京派演法不尽相同。在曹操“割发代首”前增加“劝婶”一折,张绣婶母邹氏坐上座,张绣坐下场门侧座。戏中周信芳扮饰的张绣,连唱数套昆曲,规劝婶母,若曹操兵破宛城,务须守节保身,邹氏则佯装允诺,张绣始放心告退。

周信芳天津唱戏(一次盛大的义务戏)(2)

周信芳之《战宛城》

 之后,张绣与曹将交战,周信芳以武将身份,改扎大靠,在与典韦对打中,周先以“蹉步”亮在台口,随后紧接一个大“劈叉”,生动地表现出张绣面对劲敌,不容轻视。“教场练兵”一场,周信芳演得格外出色。这场戏他改易文官袍服手执令旗,低首慢步前行,不料无意间身碰曹将许褚,慌忙揖让,随之又不提防碰撞典韦,周顿时全身猛地一惊,双目定住,直视典韦气势汹汹下场,周随即垂首下拜,一直到典韦走去已远,周猛转至台中,双手颤抖,捋髯,不停吹须,以示张绣的仇怒已极,然后,令旗卷至身后,周微叹一声,侧转身,随摆令旗,纱帽和髯口随着颤动,慢步进入后台。这就将张绣无可奈何投曹的心情,如层层剥笋,剖析得细致而又深刻。最后“挑帐”一场,周信芳又是扎大靠、武将的打扮,他在[急急风]锣鼓声中持枪上场,猛挑绣帐,一看不见曹操,急得靠旗猛抖,把枪一拧,狠狠地发出一个“追”字,如一股旋风直奔下场。周信芳演的《战宛城》堪谓精雕细琢,每个细节都做足了戏,深深挖掘出人物内在的思想感情。可以说,《战宛城》在麒派众多剧目中,也应属精品之作。 

 21日日场演的第二场义剧,先由粉菊花的武旦戏《泗洲城》开场,紧接,上海的一批麒派老生、武生联合演出三本《铁公鸡》。六个向荣是:李如春、杨宝童、王少楼、陈筱穆、张质彬、张德禄,六个张嘉祥是:王富英、郑立恒、李毓麟、张竹轩、宦富荣、小小毛豹,他们在台上各显武功绝技,演得火炽热闹。

 然后,麒派名剧《宋十回》(包括闹院、下书、坐楼、杀惜、活捉)上场,高百岁、周信芳分饰前后宋江、雪艳琴、王熙春、王兰芳分饰阎惜姣,刘斌昆饰张文远,路凌云饰刘唐,这在那时当属上佳阵容。周信芳的“坐楼杀惜”早已蜚声剧坛,他这次演得分外精彩。周信芳对剧中人宋江有着深刻的理解,宋江为要讨还从梁山捎来的书信,他对阎惜姣处处忍让,委曲求全,他本无心杀害阎惜姣,没想到在讨还书信时却将她杀死,他变得紧张、心情紊乱,以致慌忙逃离乌龙院。周信芳没有把宋江演成一般的奸杀,而是出于政治性的自卫行动,让观众的同情倾注于这个被迫反击者。

周信芳天津唱戏(一次盛大的义务戏)(3)

周信芳之《坐楼杀惜》

 值得称道的是,周信芳在戏里将各种戏曲表演技巧同剧情发展密切地结合起来,使表演技巧为戏的思想内容服务。象拈须、颤手、浑身颤抖、摔袖、抢背一系列表演动作,都为展示出人物的心理变化和感情冲击,从而达到细腻清楚、鲜明深刻的效果。王兰芳为南方名旦,他演的“活捉”,曾向汉剧名旦牡丹花请教,吸收了一些汉剧的表演技巧。剧中他饰演阎惜姣阴魂,圆场跑得既急又快,身段异常优美,很能看出他的脚底下功夫的扎实。刘斌昆饰演的张文远,他在戏中的“三变脸”可称一绝。他先以走矮步的身段,绕桌倒走圆场,随着唱昆曲曲牌[骂玉郎]场面使用了三个“浪头”(昆曲鼓板名)。第一个浪头,他两眼定直,面如土色,第二个浪头中,他摇身一变,面色铁青,到第三个浪头,他再一转身,顿时满面土黑。刘斌昆运用肌肉变脸的绝技,精当地表示出张文远突见阎惜姣阴魂的内心极端恐惧和紧张。

 压轴戏为张翼鹏的《雅观楼》,这是张的代表作。整个戏从服装设计到武打动作都有新的创造,与京派演出的路子迥然不同。张翼鹏为表现剧中人李存孝既是孩子、又是大将这一特点,他头戴虎头盔、身穿虎皮甲,手执为其他戏所罕见的武器混唐槊与笔眼挝,他多用柔中见刚的舞蹈动作,将李存孝演得既具孩子气、又不失大将风度。在“派将”一场戏里,他起时身插令旗,派将时令旗拔下,在他一员将一员将派时他随派随唱随甩令旗,甩得俏而又美。在与班方腊对打时,张翼鹏用混唐槊打了个小出手,难度相当大,到末后与孟觉海大战时,则混唐槊与笔眼挝两种兵器并用,以新设计的武把子,变化多端,令观众感到炫奇夺目。

周信芳天津唱戏(一次盛大的义务戏)(4)

张翼鹏之《雅观楼》 

 大轴戏为全本《雪弟恨》,由“小桃园”起,“连营寨”止,周信芳饰刘备、赵如泉饰黄忠、林树森饰关羽魂、赵松樵饰潘璋、张翼鹏饰赵云、李仲林饰关兴,称得上名角云集。赵如泉在《伐东吴》中所饰的三国老将黄忠,白髯飘拂,黄盔黄甲,手执黄宝刀,黄忠虽老迈但不服老,他奋勇杀敌,连斩东吴崔禹、史迹二将,又大败潘璋,赵如泉时已花甲之年,演此角色极为适合,他气势豪迈雄伟,几场开打颇具规范。

 林树森以关羽戏名重一时,他扮演的关羽魂,先后数次执青龙偃月刀捉拿潘璋,功架造型凝重稳练,肃穆端庄,很有人们心目中“关圣”的气派。赵松樵长于武净戏,负有“活潘璋”、“活颜良”之誉,戏里潘璋由他来演,确是深得其人。赵松樵扎大靠、着高靴,演到关羽魂活捉潘璋时,只见赵从一张桌上“抢背”下来,接“兜锞”,然后“凤点头”甩发,再接“僵尸”倒下。这样高难的惊险动作,如无深厚的基本功是很难做到的。周信芳“连营寨”中刘备,手捧灵牌哭祭关羽时的一段[反西皮二六],运用苍凉悲凄的音调,以情带声,唱中含泣,十分扣人心弦。

周信芳天津唱戏(一次盛大的义务戏)(5)

林树森之关羽 

 22日日场形成这次义演的最高潮。一台众目所瞩的佳剧呈现在观众眼前,那就是全本《大名府》接演《英雄义》。让我们先来看下演员表,可算是集江南名伶之大战。全剧由盖叫天饰史文恭、周信芳饰卢俊义、芙蓉草(赵桐珊)饰贾氏、赵如泉饰时迁、张翼鹏饰武松、赵松樵饰林冲、林树森饰梁士杰、高百岁饰索超、王少楼饰徐宁、李仲林饰张顺、刘斌昆饰醉皂吏、郑玉华饰宋江、梁一鸣饰吴用、王筱芳饰燕青、韩金奎饰李固、张德禄饰石秀、刘坤荣饰李逵、张免声饰戴宗、王富英饰白胜、张国斌饰杨雄等。戏里,周信芳扮演的卢俊义,开台第一个上场,直到剧终,整整演了五个小时。他在戏中唱、念、做、打异常繁重,充分展现出麒派艺术的表演特色,周信芳将卢俊义这个人物刻画得非常深刻传神。 

 卢俊义被擒至梁山,宋江等劝同起义,卢坚不从,留居一月,仍回家中。就在卢俊义临离梁山前,周信芳有段极为精彩的表演:他先是拒绝宋江赠他的金银,继又拒绝饮酒,随后,在[长锤阴锣]声中起唱[西皮散板],此时,马被拉到跟前,他接鞭跨蹬上马,然后,猛击一鞭,疾步奔向下场门,回头,身子不动,接唱末句,唱毕,陡然头朝后一转,似箭般飞速向后台奔去,这既表现出卢俊义急欲离去他所认为的梁山“是非之地”,又恋恋不舍梁山众弟兄一月来对他的深情厚谊。在中书梁士杰受贿、公堂拷问卢俊义的一场戏里,周信芳此时脸抹油彩,上堂先是一个“吊毛”,紧跟又一“抢背”,背对观众跪在台中,连续不停地甩发,随之迅速转身跌坐在地,这一连串的表演动作,将卢俊义含冤被陷、不甘屈服的心情,渲染得淋漓尽致,动人心魄。

 盖叫天的《英雄义》早有定评,被誉为盖派代表作之一。他饰演的史文恭,出场便很有气势,他撩衣徐慢地步向台前,满脸流露一股倨傲凌人之气。见到卢俊义,尽管史文恭曾与卢同窗学艺,但卢既投梁山,史则对他做慢无礼,终至反目,盖叫天深究戏理,演得细致入微,真把人物演活了。戏演到史文恭与梁山众将开打,但见盖叫天将右腿伸出一挺,枪往右边一撇,枪缨随之往外一掀,浑身劲头十足。

周信芳天津唱戏(一次盛大的义务戏)(6)

盖叫天之《英雄义》 

 特别是史文恭与武松的对打中,盖叫天与张翼鹏父子的那套“剑枪”,打得干净脆快,风雨不透。周信芳虽由《大名府》中的戴武生巾、穿箭衣,改扎大靠、戴夫子盔,身上份量加重,但因他基本功扎实,与盖叫天对打得严丝合缝,两人平分秋色,各见功夫。

 22日晚场,在上海更新舞台(今中国戏院)又演了一场小型义务戏。这场义务戏的特点是:当时负誉京剧界、红极一时的著名老生表演艺术家谭富英也主动参加了义演。谭富英那时恰巧来沪演出一个多月,就在他离沪之际与黄桂秋联袂合演了《汾河湾》,列为大轴。谭富英嗓音高亢圆亮,酣畅舒展,使人听来痛快淋漓,加上黄桂秋又属旦行的佼佼者,两人的合作,很自然地受到上海观众的欢迎。

周信芳天津唱戏(一次盛大的义务戏)(7)

谭富英、黄桂秋之《汾河湾》

 压轴为周信芳(饰黄忠)、高百岁(饰关羽)、赵松樵(饰魏延)三人合演的《战长沙》,然而在演出前,周信芳因连演三场义剧,劳累过度,体力不支,发起了高烧,他在后台对赵松樵说:“兄弟,我实在不行了,看来要得场大病呵!”赵说:“不要紧,你量力而行,我给你顶着。”于是,便在身发高烧中周信芳坚持演完了这出戏。

 周信芳在剧中同样有其精彩独到之处。当黄忠因关羽使用拖刀之计被摔下马来,关羽不杀落马之将,义释了黄忠。此处周信芳的表演是:他右手执刀,刀柄拄地,髯口抖动,盔头的绒球飒飒作响,然后,奋力支起马身,在起身后,猛然拉过马准备上,这时周信芳在[四击头]声中,先甩髯口再回头,为表示黄忠内心的羞愧,他猛将髯口打在整个脸上,急匆匆扭头下场。这一连串的表演动作堪为周信芳的匠心独运,它既表现出黄忠的老迈力弱还显示出黄忠虽感激关羽的恩情但又不甘服输的英雄气概,真是维纱维肖,入木三分。此戏演毕,周信芳果真卧病近三月,直至冬初才在卡尔登戏院重再登台。当晚中轴戏为张翼鹏、张二鹏兄弟的《两将军》,翼鹏饰张飞,二鹏饰马超、前面开场三出戏,为阎少泉的《泗洲城》,李桂武的《凤凰山》,孟鸿茂、马秀蓉的《戏迷传》,也都博得佳评。 

 弹指一瞬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上海这次盛大的义务戏,即使经历更为悠长的岁月,也会永留人们的心头。这也许应归之于“永恒”的艺术魅力吧!

(《上海戏剧》1995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