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曹寅奉旨编修的唐代诗歌总集告成,康熙钦定为《全唐诗》。
《全唐诗》总共九百卷,收录唐代二千八百七十三位诗人创作的四万九千四百零三首诗作,是中国最大的一部诗歌总集。其中,卷二十一第二十四首,就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清末学者王凯运对《春江花月夜》高度评价,认为张若虚凭借这一首诗入选《全唐诗》,那就是“孤篇横绝,竟为大家”。王凯运曾任衡州船山书院山长、袁世凯时期国史馆长,四处讲学,此言一出,便有附和敷衍者,《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因此而来。
能够横绝大唐数百年,力压近四千诗人近五万首唐诗的《春江花月夜》究竟是一首什么样的诗,张若虚这一孤篇,真的能“压全唐”吗?
春江花月夜
《乐府诗集》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康熙第五次巡游江南,交给江宁织造曹寅一部内府收藏的季振宜《唐诗》,命其以此为校勘底本,主持编纂唐代诗歌总集。五月,曹寅召集赋闲在江南的在籍翰林官彭定求、沈三曾、杨中讷、潘从律、汪士綋,徐树本、 车鼎晋,汪绎、查嗣瑮、俞梅,于扬州开馆编修唐诗。次年十月,曹寅完成编修任务,康熙钦定为《全唐诗》,并开始刊刻。
在论及《全唐诗》底本时,诸多学者一致认为,《全唐诗》的成果依赖于季振宜所编纂的《唐诗》、胡震亨编著的《唐音统签》。有了这两个底本,曹寅才得以在一年多时间内完成这部卷帙浩繁诗歌总集的编修任务。
季振宜是明末清初人,生卒于1630—1674年,是号称江南第一的藏书家。康熙三年(1664年),季振宜开始整理唐诗,历经十年完成《唐诗》。季振宜的《唐诗》总共七百十七卷,收录一千八百九十五位诗人的四万二千九百三十一首诗作。这部唐代诗歌集,为康熙编修《全唐诗》提供了最好的底本,没有季振宜的《唐诗》,《全唐诗》恐怕不会如此之快地问世。
《全唐诗》以季振宜《唐诗》为主,间采胡震亨的《唐音统签》。胡震亨是明末人,崇祯朝官至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员外郎是各部之下各司副长官,在郎中之下,相当于现在的副司长。胡震亨一生精力几乎都用在了收集整理唐诗之上,《唐音统签》总共一千零三十三卷,按照十天干分签,诸如“甲签”、“壬签”等等。又以时代顺序,收录唐至五代各类词曲、歌谣、谚语、酒令、占辞等“诗歌”,为《唐诗》、《全唐诗》的编修立下了头功。
全唐诗
《全唐诗》的底本大致如此,但是,却忽略了《唐音统签》和《唐诗》,以致《全唐诗》的真正老祖宗——北宋郭茂倩编纂的《乐府诗集》。无论从体式,还是诗歌的来源,后世编修唐诗,都离不开这部敢称最大的乐府诗歌总集。
《乐府诗集》收录了汉朝、魏晋、南北朝、隋唐,乃至五代的各类民歌、乐府诗词,总共五千余首。《乐府诗集》把所收集的乐府诗歌总共分为十二大类:郊庙歌辞、燕射歌辞、鼓吹曲辞、横吹曲辞、相和歌辞、清商曲辞、舞曲歌辞、琴曲歌辞、杂曲歌辞、近代曲辞、杂歌谣辞和新乐府辞,分别把历朝乐府诗歌归类。
张若虚所写的《春江花月夜》,第一次被收录入诗集,就是郭茂倩所编纂的《乐府诗集》。在《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清商曲辞四”中,总共收录了五首《春江花月夜》。其中,隋炀帝两首,诸葛颖、张子容、温庭筠各一首,另外一首就是张若虚的“孤篇压全唐”。
《全唐诗》完全继承了《乐府诗集》的分类,同样是按照郭茂倩的方式,对唐代诗歌归类,以“郊庙歌辞”、“杂歌谣辞”收录乐府诗,与唐代格律诗严格区分开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则编入“相和歌辞”之中,归类于“乐府歌辞”。卷二十一总共收录了四首《春江花月夜》,隋炀帝、诸葛颖的作品被拿掉,给张子容加了一首,另外两首还是张若虚、温庭筠的作品。
《全唐诗》的体式以及大部分“乐府”作品都出自郭茂倩的《乐府诗集》,而无论胡震亨的《唐音统签》还是季振宜的《唐诗》的体例,都无一例外地效仿了这部最早的乐府诗集。
号称“孤篇压全唐”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竟然到了北宋的时候才入选诗集,而且,是“乐府诗集”搜罗的“乐府歌辞”。这样的情况,恐怕王凯运先生也始料未及吧。
乐府诗集
张若虚及及其《春江花月夜》张若虚所写的《春江花月夜》,直到北宋神宗年间,才由郭茂倩收入《乐府诗集》之中。那么,是不是在此之前的朝代没有编纂过诗集呢?
据当代文史学家程千帆先生考证,在《乐府诗集》之前,唐代编纂的十种唐诗集均没有收留这首《春江花月夜》。宋太宗赵光义组织编纂了一部《文化英苑》,总共收录南北朝萧梁至五代二千二百余家近两万篇诗文,其中,唐朝诗文占据九成。《文化英苑》号称宋代四大部书,这其中,也没有收录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文化英苑》此后在宋真宗、宋孝宗时期经过两次删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同样落选。
稍后的姚铉所编《唐文粹》、王安石编选的《唐百家诗选》等典籍,也没有收录这首“孤篇压全唐”的佳作,甚至连张若虚其人都没有提到。《乐府诗集》之后,宋徽宗宣和年间的《唐诗纪事》、元代的《唐音》也十分蹊跷地没有记录张若虚其人,收录张若虚力压全唐的“孤篇”。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被称为“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不入古人的法眼?这其中的奥妙,其实就隐藏在“春江花月夜”之中。
“孤篇压全唐”《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张若虚,大约生于670年,卒于730年,生活在初唐时期,与贺知章生活于同一时代。新旧《唐书》均无他的传记,只是在《旧唐书》贺知章的事迹中,提到了张若虚。《旧唐书·贺知章传》记载:“先是神龙中,知章与越州贺朝、万齐融,扬州张若虚、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吴、越之士,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欧阳修主修的《新唐书》,在《刘晏传》中说,张若虚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称“吴中四士”。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是初唐大家,张旭不仅诗写得好,更是狂草圣手,中国书法史上拔尖的人物,包融则入选《唐才子传》。张若虚就没有这几人有名,除了《唐书》中依附贺知章、包融的记载外,其名不见其他史料——这大概也是其《春江花月夜》未能入选《乐府诗集》之前的诗歌集的原因之一吧。
人以文名,文亦可名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未能入辑,除了他本人的名气较小而外,恐怕还与他诗作较少,流传不广有关。张若虚总共只留下了两首诗,除了《春江花月夜》之外,还有一首《代答闺梦还》:
“关塞年华早,楼台别望违。试衫著暖气,开镜觅春晖。
燕入窥罗幕,蜂来上画衣。情催桃李艳,心寄管弦飞。
妆洗朝相待,风花暝不归。梦魂何处入,寂寂掩重扉。”
这首五言诗,格调和文采远远不及《春江花月夜》,但也收录于《全唐诗》中。如此,问题就来了,张若虚明明有两首诗入选《全唐诗》,为何王凯运先生说“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而“孤篇压全唐”呢?是《代答春梦还》不好拿出手吗?是,恐怕又不全是。
无论是《春江花月夜》,还是《代答春梦还》,张若虚的诗依旧属于“乐府”诗,这是郭茂倩将“春江花月夜”收进《乐府诗集》归于“清商曲辞”,以及《全唐诗》并之于“相和歌辞”的原因所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不为《全唐诗》之前的诗歌集所容,恐怕也是因为“清商曲词”的缘故。这件事,后文再讲。
既然张若虚不止一首诗入选《全唐诗》,且其《春江花月夜》又被归类于“清商曲词”,又如何担当得起“孤篇压全唐”的重任呢?
海上明月共潮生
《春江花月夜》,闻一多先生如是说闻一多先生曾经给予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高度评价,先生在《宫体诗的自赎》说:“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春江花月夜》是“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
闻一多先生的《宫体诗的自赎》这篇文章有一个落款日期“卅年八月廿二日”,也就是民国三十年(1941年)。王凯运先生狂赞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湘绮楼论唐诗》当作于1916年之前,《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绝”的说法,更早于闻一多先生。如此,就有可能是闻一多先生在王凯运先生的基础上,更为准确地评价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同时,也从某种程度上,纠正了王凯运先生的说法,在伟大的唐诗这座高峰之下,闻一多先生显得更为理智与理性。
闻一多先生高度赞扬《春江花月夜》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宫体诗”,也就是汉代,尤其是齐梁时代的宫廷诗歌。也就是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宫体诗中的“顶峰中的顶峰”。闻一多先生针对的是“宫体诗”,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足可压倒所有的齐梁以来的宫体诗,但是,闻一多先生绝没有“孤篇压全唐”的意思。闻一多先生之说,恰是郭茂倩把《春江花月夜》收录到《乐府诗集》的原因,相对应王凯运先生而言,闻一多先生对诗歌的认识与评价更客观、公正。
所谓宫体诗,就是宫廷乐府演唱大曲时,在曲中某个章节填词演唱的歌词。汉代以来,广泛收集历代宫廷、民间歌曲,筛选优质作品,进行改造而在宫廷中演奏,配以歌舞,逐渐形成了宫廷乐曲,曲牌就是这样产生的。曲牌总分器乐曲牌、文词曲牌,文词曲牌就是由宫廷文人依曲牌填词演唱的曲牌,这些曲牌又渐渐地演变为词牌,催生了宋词。
齐梁时期,曲牌在宫廷中逐渐形成了严格的音律体式,这个时期的诗歌或者歌词有一个专用名词,叫做“齐梁体”。“齐梁体”是后来格律诗词的前奏,尚未成熟,在宫廷中演唱又有诸多类似于宫廷规矩,所以,文人填词难免因循逐渐地落于题材狭小、体式律同的窠臼。又因为宫廷音乐是帝王的一种奢侈娱乐,内容上也多是风花雪月、吟风咏露之类,沉迷而又华而不实。
隋唐以来,开始厌烦甚至反感这种奢靡无华的“靡靡之音”,开始改良“宫廷体”。到了初唐时期,在依然沿袭宫廷诗的基础上,首先从题材、内容、文辞上寻求突破,渐渐地规范音律,进入中唐时期,格律诗一洗“齐梁体”的格调,开创了伟大的唐诗时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就是从“齐梁体”到唐格律诗的过渡阶段,依然保留了“宫廷体”的遗韵以及体式风貌。
所以,与其说《春江花月夜》是“诗中之诗”,毋宁说是“歌中之诗”。诚如闻一多先生所言,张若虚的作品:洗净了“梁、陈、隋、唐四代宫庭所遗下了那份最黑暗的罪孽”,“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
闻一多先生说得十分在理,单指“齐梁体”而没有包括两汉文赋、建安风骨、魏晋风度、陶令诗文与“中间小谢”。因此,历代的“宫廷体”其实也不乏佳作,不全是“黑暗的罪孽”。而且,没有历代“宫廷体”的传诵传承,没有历代文人雅士的精致佳作,恐怕也没有后来诗歌的两座高峰——唐诗宋词。先生说的这番话,有他的时代背景,从对《春江花月夜》的评价来看,其中就隐含着战斗的号角。张若虚并非宫廷文人,他所填的歌词《春江花月夜》只是民间的“宫体诗”,闻一多先生予以高度评价,除了诗本身的价值外,却隐藏着弦外之音。
总而言之,闻一多先生对《春江花月夜》的评价是比较客观的,作为初唐诗人,张若虚及其《春江花月夜》为乐府诗向唐代格律诗过渡,开创诗歌盛世立下了不朽功勋。但是,闻一多先生没有说张若虚凭借一首诗而“孤篇压全唐”,只是压过了“百年”宫体诗。
乐府:孔雀东南飞
《春江花月夜》实是乐府歌,难以压全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确实是一首无比高雅、文采斐然、意境幽远的伟大作品,在中国诗歌史上应当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凭此“孤篇”,张若虚诗名千古。但是,若说《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那就是言过其实,且有藐视唐诗的伟大成就之嫌。
闻一多先生说得比较准确,也比较客观,若是以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力压唐代以前的“宫体诗”则名副其实。这一点,古人早就做出了结论,直到北宋初期,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才被收录入辑,就是很好的佐证。唐代对“齐梁体”的态度,实际上或多或少地殃及了张若虚的作品。
张若虚与贺知章等人齐名当时,肯定不止只写两首诗,而且,凭借贺知章、张旭的交情,他应当有更多的作品被收录被流传,仅以两首诗传世,本身也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张若虚尚未跟上时代节奏,依然保留着“宫廷体”的格调而逐渐遭遇冷落。这个格调,从《春江花月夜》之中也能读得出来。
郭茂倩编纂《乐府诗集》,把张若虚与隋炀帝的《春江花月夜》、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置诸一卷,又加上“花间派”温庭筠的作品,证明“春江花月夜”就是从宫廷中保留下来的曲牌,张若虚是依曲牌而填词。所以,郭茂倩便把“春江花月夜”这个曲牌归类于“清商曲词” 。
“清商”即“清商乐”,是汉代以来的民歌,因“清商乐”包含平调、清调、瑟调,也就是“宫商角徵羽中的”宫调、商调、角调,所以,又叫“三清商”。故此,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本质上就是一首歌词。
玉树后庭花
诗,也叫“诗歌”,唐代的格律诗也是依律而作,与依曲牌填词没有本质区别,也是一脉相承的。但是,初唐时期以来,文人就开始改造“齐梁体”,突破“宫体诗”的束缚,开创了一个崭新而又伟大的诗歌时代。有唐一代,名篇佳作层出不穷,伟大诗人不断涌现,成为世界文明史上一颗璀璨夺目的文化明珠。
与张若虚同时代的贺知章,同样留下了传诵千古的名篇佳作,丝毫不让张若虚。而初唐名相,年龄与张若虚相仿的张九龄,极有可能先于张若虚写出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绝世名句,与“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异曲同工,也足以担得起闻一多先生对《春江花月夜》“敻绝的宇宙意识”这样的评价。
客观地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前半部分写得极其精妙,诵读时足以令人顿生颤栗之感,感觉到这就是天籁之音。但是,后半部分从“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却又落入“齐梁体”的俗套。仅以我的理解而言,后半部分拉低了全诗的意境品位,依旧是风花雪月之类的低迷“宫体诗”,与前半部分竟然有云泥之别。
这种现象,其实也不足为奇,处于革旧履新的嬗变时代,也是这个时期唐诗的一种通病。这种通病,是时代的造就,也为后来的唐代诗人们所改观。
也正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所言:“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伟大的唐诗继往开来,伟大的唐代诗人承前启后,不独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不敢“孤篇压全唐”,又有哪位唐代诗人足可凭借“孤篇”或者“全篇”压倒《全唐诗》中四万九千四百零三首诗作呢?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如果张若虚穿越而来,得知身后有“孤篇压全唐”的评价,恐怕也是有话要说吧。张若虚和他的《春江花月夜》只属于“乐府”时代,尚未进入大唐诗歌盛世,难以“横绝”李白、王维、杜甫、白居易、韩愈、白居易、刘禹锡、李贺、张继、韦应物、李商隐、杜牧、白居易……而“孤篇压全唐”。在这些伟大的诗人面前,张若虚亦当高山仰止,自愧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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