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伯爵可上可下,是关键人物
假借风月,却“描写世情,尽其情伪”《金瓶梅》的风月与其说是露骨,倒不如说是一场行为艺术。它的作者对明朝的社会看得透透的,已然不报什么希望,都懒得再做美化和掩饰了。正如魏晋名仕刘伶裸身醉酒一样,他对于维持世人体面的仁义道德已经完全不抱任何性情了,对名教礼法极度蔑视,故而将人类最为丑恶的一面刻露尽相。
正如道貌矫饰之辈将刘伶之醉解释为荒诞病酒,也有人将《金瓶梅》之秽亵伪称为止淫警世,终究未得真味。非将《菜根谭》中“面上扫开十层甲,眉目才无可憎;胸中涤去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一句盘玩良久,才敢真见《金瓶梅》作者“刻画污秽、描写世情”之毫不避讳,就是为了埋汰世人的。一个个像扒灰的陶老爹一样,人模狗样地批判他人违反社会道德,应该处以极刑,自己私底下暗戳戳地勾搭儿媳妇;嘴上义正词严地批判《金瓶梅》三观不正,教坏人心,背地后却琢磨西门大官人那药煮的银托子用的什么配方。
故而《金瓶梅》这本“秽书”在假道学先生们的口诛笔伐之下,不但没有禁绝,反而发展出来种种带画的版本,大有欣欣向荣之势,可真是讽刺之极了。
可若此书仅裹足于此,倒也不算什么好书,它的价值在于“极写世情之恶、生活之丑,是一部彻底的暴露文学”,其中不乏对当时名利场的揭发。我们今天就来以韩道国老婆王六儿和小叔子韩二被捣子捉双入官一事,举隅管窥,领教一下兰陵笑笑生的犀利刀笔。
王六儿
王六儿和韩二被捉双,亲老公韩道国求情应伯爵话说韩道国和老婆王六儿住在清河县东街牛皮小巷中,牛皮巷有四名捣子车淡、管世宽、游守、郝贤见王六儿长得夭翘,又整日在门首卖弄,以为她是好招惹的货色,便前去撩骚。岂料王六儿是屠门猛女,不受这些没材料的挑弄,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赶跑了他们。
这伙捣子没有脸面,就伺机报复,打听着王六儿常和小叔子韩二有首尾,于是就伺机抓了王六儿和小叔子的双,起哄要送官法办。想这些捣子也不是为了维护民风,端正教化,一是报复王六儿辱骂只恨,二是韩道国如今在西门庆绒线铺做生意,要趁机讹诈他些钱财罢了。其他人则是生活太无聊了,乐得看人成败一时,得个哈哈笑儿,也算是对自己的慰藉。
街上出了这样的事,早有绒线铺伙计通知了韩道国。韩道国一听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好同事汤来保有经验,让他去求西门庆的结拜弟兄应伯爵,让应伯爵找西门庆,拿个说帖去找清河县李县令,“不论多大事情都了了”,这也是作为清河县首富的西门庆为何要结交李县令的原因。
西门庆竟也做得提刑
韩道国一听果然对路子,立刻去找了应伯爵,应伯爵也真是义气,一点也不推辞,怪不得他的人缘儿好呢。他立刻指导韩道国写一个说帖:
“贤侄,这些事儿,我不替你处?你快写个说帖,把一切闲话都丢开,只说你常不在家,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欺负娘子。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和他嚷乱,反被这伙人群住,揪采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府发个帖儿,对李老爹说,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见个分上就是了。”
这就高了,以前没有监控摄像头,四个捣子入门的时候,两个人裤子都没穿呢,经应二爷这样一说,竟然成了韩二见义勇为,义不受辱了。若不是应二懂门道,谁能想到这个?平时认识些道上的人,急时打个电话一点拨,就能转危为安啊。
说帖有了,下剩的就是一起去找西门大官人了,他可是打通天地线的关键人物。
见了西门庆,韩道国不知门路还要叨逼叨从头讲起,直接被应二截住,按照应二的版本跟西门庆说了,并且呈上说帖。
提刑所上面挂着好大的明镜高悬啊
西门庆买放王六儿,四泼皮破财保平安西门庆别看他平常酒色财气,吃喝嫖赌,却是极聪明的,看了说帖后直接说:“这说帖不成,开头怎么能写你老婆呢?写上你老婆,不就得提到堂上了么?这得改,只写你弟兄韩二的名字就行。如此还没发落,事件就变成了打架斗殴性质的了。”
西门庆前番与太师蔡京送生辰担,打发得蔡京欢喜,于是给西门庆填了告身札付,做了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在山东提刑所做理刑。他直接发了钧令给保甲,当时就放了王六儿,并且改了报帖,将事件发到西门庆所在的提刑院问理。
当然这个过程中所需的礼金都要韩道国来出。西门庆这个不消说,少不得用自己老婆来打人情,最后韩道国不赔反赚这是另话。打点释放王六儿的青衣节级的钱是不能省的,五钱银子送过去,所有的事给你办得妥妥的。
第二天,西门庆和夏提刑二人同堂问理。夏提刑是正,西门庆为副,但是也不好驳西门庆脸面。果然西门庆在问理过程中,抓住四个捣子“越墙进去”的短处,断四人是觊觎韩道国幼女韩爱姐,翻墙而入,欲图不轨,将四人先上夹棍,再打二十大板,收监再审。
四人放下监中,西门庆又使人传话,四人都要问成“徒罪”(流放),逼迫个人叫父兄使钱,上下寻人情。这些人的亲戚去求夏提刑,夏提刑推说是同事关系,不好关说,没有同意,若要求情,还是去找西门庆的好。
可是一干人等畏惧西门庆,不敢前去,思来想去,大家又想到了和西门庆关系最好的应伯爵应二爷。四家每家凑了十两银子,一共四十两给了应伯爵。
这种事你跟吴月娘说不好使,就得跟小老婆说才好使
应伯爵两头关说,小书童层层转包这个事原本就是应伯爵搞的,你猜他会不会帮了韩道国,又去帮车淡四人?
他还真收了这四十两银子。他老婆还埋怨他两面三刀,不地道。应伯爵却叫她别管闲事。从四十两银子里拿了十五两,去找了西门庆的书童,央求他去求求西门庆,放了车淡四人。书童看了应伯爵拿来的十五两银子,竟然嫌少,还要再添五两才肯去办,并且强调这个钱不是自己要,而是要转求西门庆六老婆李瓶儿用的。
那么书童求李瓶儿用了多少钱呢?
他把十五两银子拿走后,到铺子里用夹凳剪下一两五钱来,买了“一坛子金华酒,两只烧鸭子、两只烧鸡、一钱银子的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用方盒送到了李瓶儿的房里,说是孝敬李瓶儿的。李瓶儿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问起原由来,书童便把托李瓶儿关说西门庆的事交代了,并且造了一封求情书帖,假说门外花大舅的请托,叫李瓶儿配合一下。
李瓶儿料定书童肯定收人家礼了,书童才故作清纯地说应二给了他五两银子,他不好独自占,就拿来孝敬李瓶儿了。把李瓶儿喜的母爱泛滥,搂着书童便饮了两大银衢花杯,就算把这个事答应下来了。
这个书童有点忒精了
此时门上传来西门庆回府的喝道之声,赶忙前来伺候。西门庆喝了进门茶之后,书童便说李瓶儿拿了花大舅的求情帖来的事,加上西门庆回房李瓶儿的配合,这件事就如此做成了。
第二天早饭时节,四人就被喝退出监。当然,事后应伯爵也拿着五两银子来,偷偷塞给书童,小书童里外里净赚18两半。
只是书童给西门庆送帖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趣事,书童小郎因在李瓶儿房内吃了两杯酒,酡颜诱人,引得西门庆起兴。因此在大官人处理公务之隙,拉了书童进办公室,乒乓五四,一阵响动,尽兴而出。事毕之后,西门庆出来洗漱,仆人平安儿又递过守备府周老爷的转帖,需要西门庆的批示。西门庆喯也没打,立刻处理公文,之后去了李瓶儿房内,和李瓶儿、庞春梅厮混。西门大官人的体力真是好啊,如此日理万机,竟然一点也不知疲倦,果然大官人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一时间,一场沸沸扬扬的风波竟然风平浪静,四个捣子赔了钱财,又落得两腿棒疮,再也不敢惹韩道国两口子。后蔡京管家翟云峰托付西门庆找个能生养的女孩,西门庆临时捞了韩道国的女儿韩爱姐送了过去。韩道国竟然成了翟管家的亲家,老婆王六儿又搭上西门庆,日子过得比先前更如意了。
崇祯上吊处
掩卷而叹这一事虽然是清河县的一件芥豆小事,其中却举发者、被举发者、老爷、老爷同事、说和人、过手人、老爷小老婆、银钱往来克扣这些要素一件不少。虽然借宋事而陈,实刺明情,世相之毕露,纤毫可鉴,纵五百年后,宁不令展卷者嘿然而叹乎!
从近处讲韩道国夫妻这等无耻之人,放开了身姿巴结,竟能扬眉吐气,不受欺辱;从中处讲,西门庆这种十八线小县城的药房二代,贴上了蔡京蔡太师,摇身一变,就能成了手掌臬司的理刑千户,颠倒黑白于杯盏之间;从远处讲,皇帝老儿竟然任用蔡京、李邦彦这等人当太师,大开苞苴之门,私授官爵,涂改三法司文书!从上到下哪里还有一点干净的地方!想必作者在写《金瓶梅》的时候,心态也是极其悲痛失望的。之所以有这种悲痛和失望,也是源于他对这个王朝曾经有着殷勤的期望,期望这个王朝如它的国号一样明明赫赫。但在现实的教训之下,他彻底地绝望了,所有的悲愤化成了对它毫不留情地彻底批判。
《金瓶梅》的结局是靖康之变,北宋灭亡,以前的富贵荣华至此都成一片泡影。这本书的初版在明万历四十五年,二十七年之后,延续了276年的大明王朝就被农民起义军推翻,继而为清朝瓜代。倘若明亡之后,《金瓶梅》的作者依然还健在,他却是不能像西门庆、应伯爵、韩道国之流一样,再投到清朝的怀抱,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廉耻的,对明朝,始终是有情感的。
明朝在的时候,他对明朝比谁骂得都狠,揭发得都狠。明朝亡了,他又对故国怀着无比的怀念,抱定不食周粟的信念,做定了遗老遗少,隐居山林,悲守穷庐,了此一生。第一百回中,韩爱姐不再嫁人,为那个人品卑贱、毫无廉耻、只跟自己有露水之情的陈敬济守寡而死,或许就是作者心态的写照,这也是中国某些正直的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
当然韩爱姐的态度是阻挡不了别人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明亡之后,明朝旧人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态,积极投入到工作生产中去,又创造了太平盛世景象,这些就不是作者能够看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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