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自己喜欢的一种景物诗(沉郁的短篇叙事诗铁路)(1)

涅克拉索夫

文/马家骏

在文学流派史与文艺思潮史上,“浪漫派”与“浪漫主义”、“现代派”与“现代主义”是可以通用的,而“自然派”和“自然主义”却是两回事 。这里说的“自然派”不是十九世纪后半期法国左拉提倡的、以龚古尔兄弟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而是指十九世纪上半期以果戈理为代表的、由别林斯基所提倡的文学现实主义。十九世纪上半期出现这种真实反映生活的新文学流派时,它还没有用“现实主义”这个概念来自我称谓。巴尔扎克说他是用“浪漫主义”写《人间喜剧》的。别林斯基则借用反动文人布尔加林贬低现实主义时所用的概念“自然派”来概括果戈理、冈察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涅克拉索夫、屠格涅夫这些人的创作。这个时候的“自然派”的特点,亦即现实主义在俄国发展到十九世纪三十至五十年代的特点,在于它内容上的人民性、时代精神和艺术上的真实性、独创性,以及文学巨大的社会作用与美学价值。

提到“自然派”的文学真实性,很突出的是它法乎自然、复制自然和自然地描写现实生活。别林斯基提到这一派的作家和诗人时,指出他们的“十足的真实”;指出他们“忠于自然,从自然出发来写作”;写出的形象“是多么自然呵”(《一八四七年俄国文学一瞥》)。

一讲到“自然派”,人们常常论及它的小说、戏剧,因为这些体裁在不事雕凿地复制自然方面有达到纤细逼真的长处。这里我译出一位自然派诗人涅克拉索夫的一首短篇叙事诗,加以解剖与欣赏,由此更深入地去领悟自然派诗歌的艺术成就与艺术美。十九世纪歐洲文学现实主义中没有几个诗人,涅克拉索夫就显得突出了。

叙事诗在西方语文中也是“史诗”一词,一般说来,在古代或中古早期,都是篇幅相当长的。近代,在诗人的笔下,出现了短篇叙事诗。它虽然比短篇抒情诗略微长了一点。但比这叙事长诗说来,却是篇幅有限的。由于短篇叙事诗篇幅不大,所以在形式、风格和技巧上有着独特的要求。十九世纪初,这类作品多是浪漫主义的,想象的故事与夸张艳丽的传奇占上风。自然派的短篇叙事诗则以独特风貌称雄于诗坛,值得人们探讨。

涅克拉索夫很善于写这类篇幅不长的叙事诗。它的风格沉郁而自然,在叙事中揉合进抒情因素。他的《给叶辽慕什卡之歌》、《大门阶前的沉思》、《铁路》是脍灸人口的诗篇。

《铁路》一诗发表于1865年《现代人》杂志第十期上。涅克拉索夫惯于写农民生活的凄苦。在这首诗中,他进一步写了修筑铁路的农民所受的剥削与压迫。

这首短篇叙事诗不仅有强烈的思想性和进步的政治内容,而且在艺术上也是开一代诗风的优秀作品,在诗歌史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短篇叙事诗犹如短篇小说,要善于截取最富有时代性的典型意义和诗意的生活横断面。《铁路》就选取了在火车上诗人与旅客中的父子二人对话的场面,概括反映俄国资本主义上升之际为修筑铁路而使各民族大量的农民受剥削、受折磨、沉重劳动直至死亡的惨象;从而说明创造世界的是劳动人民这一深刻主题。铁路和火车是当时俄国的新鲜事。坐火车的是将军及其少爷、是诗人和别的有身份地位的人。而修铁路的,不是交通大臣、不是德国工程师,也不是包工的老板、资本家,而是来自各地的俄国农民。选取坐火车的乘客对话的场面,在他们的讨论中辩清铁路修造者的命运,这个生活横断面是典型的。

短篇叙事诗中不仅叙述事件,不仅讲铁路修造者的命运,更重要的是进行艺术的描绘。否则用概括述说代替细致的描写,用抽象思维代替形象思维,这种写对话场面的诗就成了说教。涅克拉索夫在诗中对景、对人、对事进行自然的描写,却显示了自然派艺术家深厚的功力。读着涅克拉索夫的诗,使人联想起同时代的“巡回画廓派”画家别洛夫、列宾、克拉姆斯柯依、希什金的绘画,是那么自然、逼真而深沉。

《铁路》中的描写极其简练,善于抓住事物的特征,深入地突出细微之处,概括出艺术图景的深邃和富于诗意的境界。这点体现了自然派短篇诗的普遍特点。

《铁路》写自然景色时,把金色的深秋和俄罗斯原野的特色显现得非常真切。诗篇写河上的冰碴、闪光的黄叶、沼泽和树桩,这俄罗斯欧洲部分的中部乡野的风光,是希什金风景油画的前鉴。短篇叙事诗中写景本身不是目的,它是一种背景陪衬。涅克拉索夫写秋天的清爽新鲜,是为了反衬现实的生活中劳动人民的痛苦。

 在描写人物时,《铁路》深刻地写出了俄国劳动者的悲惨命运和贫困景象。诗篇突出铁路修建者弯腰驼背,“受尽饥饿、潮湿、严寒和败血病的摧残”的特点,更集中描写了一个白俄罗斯人的形象。这位黄发、颀长而害着疟病的人

他嘴唇蜡白、双腮下陷、 枯瘦的手上长疮流浓,

由于长久泡在没膝的水中 两腿肿胀,头发患着纠蓬病;

他默默无声地用下陷的胸膛抵着生锈的破铁锹在凿冻结了的硬地。这种对自然的局部细微处的真实刻画,使形象更具体而合乎自然,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发挥了它的感染作用。

自然派的诗,不只是写确实的存在物,它也有理想、幻想和想象。涅克拉索夫在《铁路》一诗中就把现实和想象结合了起来,他也写了不存在的鬼影和奔跑的死尸。这些是在修筑铁路中被贫困、疾病和沉重劳动折磨死的。真实复制自然的诗中写死鬼追火车、唱歌,是否真实自然呢?回答是自然而真实的。要看到:这是火车厢中的诗人对小孩瓦尼亚讲的故事,不是直接描述的确实图景。而且只有这样地用幻想形式加以强调,才能突出向人民的劳动致谢的思想,才能驳斥“题辞”中那位“爸爸”的谎言。

短篇叙事诗中,有横向的描写,还有纵向的叙述。把诗中各种描写、叙述、论辩和抒情的因素组合成整体,并且有顺序地加以安排,这需要诗人有精巧的布局结构的技艺。涅克拉索夫在《铁路》中,除了第一节简短的写景起兴,引导起沉思全诗的内容之外,其余三节全是对话形式:第二节是诗人对瓦尼亚讲劳动者的苦难,其中插进去诗人因“饥饿”驱使人们去筑路、去死亡而发出的感慨,以及死鬼们的歌。歌中抒发了劳动者控诉的怨恨。这是全诗中最有批判性的主要内容。第三节由瓦尼亚讲梦中所见,引起将军一番诬篾人民、训斥诗人的话,这是诗人树立的一个对立面,它对从反面衬托出主题思想很有作用。第四节是结尾的图景,这是诗人说反话来揶揄将军。在这幅图景里,诗人写了俄国农民不觉悟的一面。诗人从革命民主主义的高度,从怒其不争的高度来描写那些嗜酒如命、对老板高呼万岁的落后群众。这首诗用反问的句子,留下了一个“问号”让人思索。俄罗斯文学是提问题的文学,不仅内容上提出俄国社会的重大问题,而且标题也常是“谁之罪?”(赫尔岑),“怎么办?”(车尔尼雪夫斯基),“谁在俄国生活得好?”(涅克拉索夫)。有的在结尾处最后也来一个问号,(果戈理的《狂人日记》、契诃夫的《带阁楼的房子》)。这首《铁路》收尾的问号让人咀嚼回味 ,增强了诗篇的感染力。诗人把这样四节诗中的叙述、描写、抒情、议论的种种因素,通过车厢对话由正面讲劳动人民苦难到反面讲劳动人民有待觉悟,组成一个浑然整体,从而显示出他的深沉的思想感情。

可以看得出来,诗人的内心是抑郁的、沉重而痛苦的。他同情劳动者的苦难,是沉郁的;反驳将军、痛苦地讲人民的不觉悟,最后怀着苦笑反问将军,也都是沉郁的。读了这样的诗使人肃穆,感到一种庄严、深沉、凝重的情调。写这种风格的诗,比写轻快、诙谐、夸饰的诗要难。后者喜笑怒骂,感情色彩浓艳,易收到艺术效果。而象写《铁路》这样的诗,是需要从实际生活的自然感受中,凝聚出诗情来,平实无华的、高度自然而真诚地去抒写,才能形成这种最深沉醇厚的风格。

[附]

铁 路

涅克拉索夫著 马家骏译

瓦尼亚(穿着敞襟的厚皮袄):

爸爸!是谁修的这条铁路?

爸爸(穿着红色衬里的大氅):

那是彼得·安德列耶维奇·

克列因米海尔伯爵, 亲爱的。

——车厢里的谈话

美好的秋天!清爽新鲜的

空气解人困乏, 令人奋昂;

松脆的冰碴在冷凝的河上

像撒了一层半融的白糖;

林旁落叶犹如柔软的床铺,

遍是安祥和辽阔的舒坦!——

树木还没有整个枯萎完,

黄叶闪闪, 远看平伏如毡。

可爱的秋天!寒冷的夜晚,

明朗而寂静的白天……

岗丘、满是青苔的沼泽、

树桩, 大自然中没有丑陋缺残——

月华下一切多么美好,

我在探访亲爱的罗斯……

沿着铁轨车向前飞驰,

我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善心的将军!你为何

要把伶俐的瓦尼亚诱迷?

对不起, 在清幽的月光里

请让我给他指出真理。

这个劳动, 瓦尼亚, 可怕的浩大:

一个人肩负不起它!

世上有个沙皇, 残暴可怕,

饥饿这个名字就是他。

他率领大军;在海洋上驾驶

船舶;把人们赶进劳动组合,

他监视大地犁铧的耕作,

站在织工、石匠肩后作恶。

他把人民群众赶到此地,

众多的人在悲惨的奋斗里,

使荒芜的丛莽有了生机,

这里便也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正是这条路!狭长的路基、

路标、钢轨和大桥。

可两侧全是俄国人的骸骨……

瓦尼亚!你知道它们有多少?

嘘!静听!恐怖的叫喊!

踏脚和咬牙锉齿的声音;

鬼影拥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那是什么?死尸一群!

他们时而赶过铁路,

时而在两侧奔跑。

你听见歌声了吗?……“在月光下

我们爱看自己的辛劳!

在酷暑里, 在数九寒天

我们身体亏损, 背驼腰弯,

在地窖里过活, 受尽饥饿、

潮湿、严寒和败血病的摧残。

识文断字的工头苛榨我们。

长官鞭打, 贫困折磨,

我们这些上帝的兵丁,

劳动的儿郎, 一切都忍受过!

弟兄们!你们享了我们的成果!

我们却命定朽烂在泥土里……

你们能仁慈地想起我们穷工人吗?

还是永远把我们忘记?……”

不要怕他们这野性的歌!

这都是你的兄弟——农民!

他们来自伟大俄国的四面八方:

沃尔霍夫、奥卡、伏尔加母亲。

你已经不算是小孩子了,

用手套遮住羞法的脸!……

你看, 那个有病的白俄罗斯人

头发棕黄, 身材颀长却被疟疾磨难;

他嘴唇蜡白, 双腮下陷,

枯瘦的手上长疮流浓,

由于日久泡在没膝的水中

两腿肿胀, 头发患着纠蓬病;

永世日以继夜劳苦地

抵在铁锹上而前胸坑陷。

瓦尼亚,你留神地看看他——

人要挣点面包该有多难!

他现在也还不能伸直

弯曲的背, 他迟钝地默默不语

并用生了锈的破铁锹

机械地敲凿冻结了的硬地!

我们不妨同你去仿效

崇高的劳动习性……

向人民的劳动致谢,

还应学会把农民尊重。

为亲爱的祖国, 你别羞怯……

俄罗斯人民已受够了罪,

他们也受够了这条铁路——

还要忍受上帝的一切赐给!

忍受一切——而我们挺身为自己

去铺设广阔坦荡的道路来。

不论我也不论你——只有怜惜

不能生活到那美好的时代。

这瞬间, 震耳欲聋的汽笛

凄厉惨鸣——那群死尸即刻消遁!

“爸爸, 我做了奇怪的梦——

瓦民亚说:——五千农民,

俄国各民族的代表

突然出现——这位就对我说道:

‘他们——就是铁路的建造者!’……”

于是将军便哈哈大笑!

“最近我到过梵蒂冈城堡,

在柯里泽竞技扬游览过两遭,

在维也纳我瞻仰了斯台芳圣殿,

难道这一切也是人民建造?

请原谅我卤莽的笑声,

你的逻辑贫乏而奇怪,

或许你以为别里维德尔的阿波罗

比火炉里安装的瓦缸更坏?

这就是你的人民——把浴场和澡堂——

艺术的奇迹——统统都输光!”

“我不是对您, 而是对瓦尼亚讲话……”

但将军不许人异议把话讲:

“你的斯拉夫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日耳曼人

什么也没修建——而是些破坏的干家,

野兽!一群野蛮的醉鬼!……

不过, 应该关心瓦纽什卡;

你知道, 用死亡的景象

伤孩子的童心是造孽呀。

你还是对小孩现在说说

那光明的一面吧……”

我很高兴说说!

你听, 亲爱的:那要命的劳动

已完结——德国人铺好了铁轨。

死人埋到了地下;有病的

也藏进了土窖;劳动人民

成群结队密拥在账房旁……

他们使劲地挠着后脑殻;

每个人都欠了承包商的钱,

还因为旷工钱被扣过!

工头把什么都记在小本子上……

是进了澡堂, 还是病倒!

“也许, 剩点零头, 这不是,

你过来!……” 他们把手一招……

可敬的粮商老板——穿着蓝长衫,

肥胖, 闲逸, 脸红润像枚铜钱。

承包商在节日沿着线路来了,

乘车把自己的工程察看。

闲散的人们毕恭毕敬让路……

胖商人揩着满脸的汗珠,

双手叉腰, 神气十足地演说:

“好啦……怪道……伙计们!……伙伴们!……

上帝保佑, 回家去吧一一我祝福!

(脱帽!一一要是我在说话!)一一

我送给你们工人一大桶酒,

而且是一一欠的账都免除……”

有谁“乌拉” 一声欢呼,

接着一致雷鸣般拖长音相附,

工头哼着歌滚来大桶酒,

于是懒人就站也站不住!

人们卸下马一一顺着铁路

高喊“乌拉” 向大商人飞奔!

……好像, 描绘比这更愉快的画面

有些困难, 对吗, 将军?

(原载《名作欣赏》[山西]1985年第1期)

(注:本文作者已经授权本头条)

(马家骏 河北清苑人,1929年10月5日生,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陕西省外国文学学会名誉会长(原会长)、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原理事、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原理事、陕西省高等学校戏曲研究会原会长、陕西诗词学会原顾问、陕西省社会科学学会联合会原常务理事、陕西省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先进个人、陕西省教书育人先进教师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独著有《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美学史的新阶段》、《诗歌探艺》、《世界文学探究》等12种;与女儿马晓翙二人合著《世界文学真髓》、《西洋戏剧史》等4种;主编有《世界文学史》(3卷)、《高尔基创作研究》等9种;编辑有《欧美现代派文学30讲》等4种;参编合著有《马列文论百题》、《文化学研究方法》、《东方文学50讲》、《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等40多种。

名列《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华诗人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学者大辞典》、剑桥《国际传记辞典》(英文第27版)、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国外俄罗斯学专家名录》(俄文版)、《陕西百年文艺经典》等40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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