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山竹好吃
1
长安连下了三日的雨。
久旱逢甘霖,上下都欢喜,只有商令宛卧在屋里的美人榻上,一脸郁色。
婢女给她奉茶。
“夫人,喝点姜茶祛祛湿气吧。”
“这么热,”商令宛掀起眼皮子打量了一眼青花白瓷杯,“我不喝。”
“那奴给夫人……”
“凉的我也不喝,”她打断道,“你退下吧。我这儿不需要人伺候。”
这是隆昌二十四年的夏。
两个多月前临川公主商令宛下嫁谢家,做了工部侍郎谢颂的嫡长子——山东清吏司谢宁的妻。
谢家欢喜之余,上下都惴惴,生怕这位新来的夫人脾气怪异,磋磨下人。所幸临川公主并不如何暴躁,也不摆规矩,只是成天恹恹的,翠兰觉得,她没有半分新妇的喜庆。
临川公主是先德纯皇后所出,先昭成太子的妹妹。昭成太子死后,皇帝至今未立储。
阖宫上下,就数临川公主身份最尊贵。她们私下里谈论公主的样貌、打扮、穿着,也从蛛丝马迹猜测公主在宫中的生活。每次说起,都带着隐秘的兴奋。
“翠兰,你今儿去给夫人看茶,夫人穿得什么?戴了几只钗?可是宫里的样子?”
文菊压低了声音问翠兰,眼睛里几乎闪出光来。
翠兰假意啐她:“天天想这些不着四六的,服侍好夫人才是正经事。”她见四下无人,又探过头悄悄说道:“夫人穿得玫瑰紫并银线绣团花的淡绯色纱裙,只是挽髻,没戴什么。”
文菊细细想了一番,道:“真是素净。你可不知道,她们说外面的夫人,穿得是流云百福、万字不到头,走起路来头上叮当响。”
翠兰噎道:“那你给别家夫人做工去,累不死你。”
“好姐姐!我不过好奇……再者,”文菊低低地说,“夫人嫁进来两个多月,没笑过几回,成日里郁郁寡欢的,也不打扮。你说,是咱夫人天生就这性子,不爱俏,还是她不喜欢……”
“说的什么话!”翠兰道,“越发没规矩了,什么都敢编排,迟早有人赏你一记。”她顿了顿,又道,“王嬷嬷的女儿在宫里做过工,据她说,咱们夫人待字闺时,那可是人比花娇。”
她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暗暗地露出笑容。
商令宛当然不爱谢宁。
这场婚姻,是皇帝缠绵病榻前为她做的最后一次决定。下旨后不过月余,他就突发急症,一病不起。礼部为了冲喜,匆忙地安排了她出嫁的一切事宜。
商令宛就这么仓促地成为了谢夫人。
她少时肖想过的两情相悦,十里红妆,车水马龙,什么都没有。谢宁也算良配,却不是她要的郎君。
出嫁前商令宛在宸正殿长跪,跪回皇帝的一记掌掴。
她大概是唯一一个反抗过自己婚事的公主,也是阖宫的笑柄。
2
月上柳梢头。
夜已深了,寝殿仍然亮堂。
“湘竹,”商令宛叫本该歇在自己床外的侍女,“熄了灯罢。”
没人回应。
她心下疑惑,一把拂开帐幔,抬高了声音:“湘竹!”
没有湘竹,只有她的丈夫。
谢宁正轻手轻脚地灭着连枝灯。他长身玉立,没束发,长发泼墨一样宣泄下来,还穿着青色的官服。闻声回过头来,笑了:“我让湘竹出去的。”
他长得实在是好。府里有婢女偷偷学外面的话,说谢宁玉面郎君。此时灯灭了一点,烛光摇曳,更显得他一张脸玉一样皎洁。
商令宛再不喜欢他,也不免晃神。
她冷淡道:“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吗?”谢宁收了笑,声音很温柔,“今日夜值,回来晚了些,好在明日休沐。殿下想不想出去逛逛?”
他走近了。
商令宛拽着软烟罗,往后躲。
所幸谢宁只是在她床边蹲下,身上浅淡的熏香一股脑往商令宛鼻子里涌,是好闻的草木味。
“殿下这样怕我。”
“谢明甫,”商令宛皮笑肉不笑,“是你身上脂粉气太冲了。”
“大概是熏香用错了,”谢宁歪歪头,“殿下明鉴,我从来不去烟花巷。”
大婚那日,腕粗的龙凤花烛燃了彻夜。谢宁带着些微的酒气挑开盖头,盖头下的一张脸容颜慑人,明艳得难以逼视。是他的妻子。
是他千辛万苦求娶来的妻子。
谢宁不由得心猿意马,轻声叫她:“阿宛。”
商令宛的神色像一块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冰,她轻抬眉眼,斜睨谢宁:“阿宛也是你能叫的?谢明甫,我是君你是臣,按照规矩,你要叫我殿下,行大礼。”
瞧见他脸上难堪的神色,商令宛顿生出隐秘的报复的快感。
她的父亲独断一生,德纯皇后与昭成太子薨逝后,脾气更加阴晴不定。他明知道商令宛心慕广平侯世子,却将她指给谢宁。
她偏不让隆昌帝事事都如意。
自此以后,谢宁一直叫她殿下。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临川公主夫妻不和的传闻,也渐渐飞遍了长安。
3
商令宛觉得自己真是糊涂。
对上谢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和他“殿下横竖无事,不如我带殿下出去看看”的请求,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但她没想到,谢宁说的“出去逛逛”,不仅没带侍卫,甚至她贴身的侍女也没随侍。他找了个由头,换了身轻便衣服,就带商令宛溜出去了。
“就我们两个人?”商令宛再三确认。
谢宁很笃定:“就我们两个人。”
所以,当朝天子嫡出、金枝玉叶的临川公主,此刻站在小摊前,和她新婚的丈夫大眼瞪小眼。
商令宛:“这是什么?”
谢宁扫了一眼:“糖画。要吃吗?”
围在摊前的大多是小孩子,听了这话纷纷回头。有个胆大的,脆生生道:“姐姐这么大了,还没吃过糖画,我都吃过!”
商令宛眉头一皱。谢宁倒是好脾气地笑笑:“姐姐家里人管得严。”
小孩子童稚道:“那姐姐好可怜。”
商令宛这十七年,还没有人用“可怜”形容过她。这词新奇,她在唇齿间咀嚼两遍,谢宁已经弯下腰去,声音柔和:“是啊,那你让姐姐先选好不好?”
“好!”
他于是侧过脸来:“你想要什么样的?”
“小孩子吃的,我都……凤凰吧。”
摊主手脚麻利,很快做好了,递给商令宛。她接过来,问:“多少钱?”
“七文。”
“三文。”是谢宁。
“五文,小郎君,我这小本生意,童叟无欺。”
“三文,”谢宁道,“糖画,卖那么贵做什么。”
“行吧行吧,三文,”摊主接了钱,“小郎君,带娘子出来的,怎么不大方些。”
谢宁问:“好看吗?”
“粗陋。好在心思不错。”商令宛舔了一口,“还挺甜的。你还会讲价啊?”
谢宁只是笑。
“我小的时候,也很喜欢这个,”他说,“他卖那么贵,唬弄不了我。这东西,吃一口觉得甜,吃多了,齁得很。还有泥人,再往前走,右拐的巷子里,有家泥人做得最好。”
商令宛没搭话。他自顾自往下讲:“我们就凑钱买泥人,让他捏银光甲的将军,还有军旗、战马,玩行军打仗的游戏。”
“谢老大人不管你?”
“他当然管。我挨了我爹几顿好揍,”谢宁道,“后来连用钱都禁了,我就背书,一篇《小雅》,五文钱。有时候重复背,我背得快,他也分辨不出来。”
商令宛不免笑了:“你小时候,这么皮啊。”
“不止。掏鸟蛋、爬树摘槐花的活,我也干过。”
“在宫里,德纯皇后重规矩,我又是她嫡出的女儿,一步不能行差踏错。”商令宛想了想,慢慢道,“就连用膳,吃过三口,便要撤下去,眼睛不能盯着菜。”
她轻轻地说:“今天出府看了,还真羡慕你。”
“殿下,以后有的是时间……到了。”
是家面馆。
说是面馆,不过一个小铺面。几张桌子凳子一支,人却不少,热闹得很。
谢宁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对小二道:“劳烦上两碗清汤面。”
商令宛拉拉他的袖子:“一碗就够。”
小二听了,颇豪爽地笑道:“客官,您娘子给您省钱呢。”
商令宛低下头。
“那就一碗吧。”谢宁道。
面端上来。
洒了碎葱花,还有少许肉丁。汤呈淡奶白色,看着很鲜。
商令宛问:“你怎么来吃这个?”
“前几日和同僚吃过一次,”谢宁把肉挑在面上,“味道颇好。殿……宛娘,吃肉。”
商令宛吃了两口,破天荒地关心他:“刑部事情多的话,不如给你调个清闲官职。”
“这还是京官,往外调,几年见不到一次。”谢宁道,“忙着也好,以后会更忙,况且越清闲越憋闷。”
“也是。你是探花出身,横竖都要往上升。等我二哥……等你进了内阁,做了尚书,那就忙得脚不沾地了。”
谢宁笑觑她一眼:“宛娘说这些没影的事做什么。再者,你怎么就确定是晋……?”
商令宛低下头夹面:“老爷子不立当家人,要立,肯定是立长。”
往回走时,谢宁追在她后头,随着风,极轻地说了句:“阿宛,我十二岁时,遇见过你。”
商令宛没听真切:“什么?”
“没什么,”谢宁笑笑,“回去罢。”
4
来年秋日里,叶子落了一半。
隆昌帝召了阔别一年多的嫡女进宫。
甫一入宸正殿,便是一股浓重的药味,萦绕不去。来往宫人皆是软底鞋,脚步无声,更显得大殿死寂。
商令宛问旁边的大太监:“父皇如何了?”
冯德才面露不忍:“已然起不来身了。”
再走两步,冯德才快步上前,搀扶隆昌帝直起上身,道:“陛下,您看看谁来了。”
隆昌帝咳嗽两声。
商令宛忘了跪拜,定定看着他的脸。
他头发花白,老态尽显,几乎与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商令宛从未想过,她的父亲也会如寻常老翁一般,行将就木。
隆昌帝歪着头,费力地去瞧商令宛。看真切了,他面上却露出一个笑,嘶哑道:“丽娘,你怎么来得,这样早。太子呢?”
丽娘是德纯皇后的小名。
德纯皇后薨于十年前,她死后,隆昌帝再未立后。
商令宛一下子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阿翁,是我。”
“哦,是阿宛,”隆昌帝伸出手,“阿宛,不要恨朕。你过得,好吗?”
他说两个字,就要停下来喘一口气。
冯德才已经悄悄地退出去。
商令宛膝行几步,跪在他的床前,回握住他的手,眼泪大颗大颗,掉在皇帝玄色的袖子上,洇开小小的一片:“儿臣很好。谢宁待儿臣,事事亲为。”
“广平侯世子,难为良配,明甫是个,好孩子。”隆昌帝道,“他向朕,求娶你。阿宛,丽娘让朕,照顾好你。朕要照顾,好你。”
“阿翁……”
“朕那日,打疼你没有?阿宛,你才那么高,书已经,读得很好。朕想,朕这样漂亮的,女儿,当许嫁,天下最好的,郎君。”
隆昌帝稍露疲态,说话也颠三倒四起来。
“陛下!”
太监尖细的声音如一柄利刃,刺破了宸正殿的寂静。冯德才快走进来,难掩慌张,跪在殿中:“豫王带兵围宫,意图……意图,谋反……”
“朕未,立储,他倒是,急切。”
隆昌帝说完,猛然呕出一口血。
“陛下!”
“阿翁!”
隆昌帝闭上眼,再睁开时,从枕头下摸出个东西塞给商令宛,神色是经久未见的清明。商令宛感受着随侯珠圆润的手感,心里清楚,隆昌帝是回光返照。
“给晋王。”
他站起身,目光从商令宛脸上转了一转,又投向大殿的正中,那里一片虚空,他却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神色变得温柔:“丽娘,太子又找你告状了是不是?”
昭成太子贤名在外,恭愍友顺,朝野莫不交口称赞,小时候,却也有过天真烂漫,甚至调皮捣蛋的日子。
他向前走了几步,轰然倒塌。
5
隆昌二十五年九月初二,山陵崩。
豫王的身影显现在宸正殿门口。他一身甲胄,剑上染血,缓步而来。
“阿宛也在。”
“商怀照,”商令宛咬牙切齿,“你这是谋逆!”
豫王哈哈大笑:“阿宛糊涂了罢,是晋王伙同齐王谋逆,我已将其斩于剑下。阿翁睡着了,还是崩逝了?”
他上前探隆昌帝鼻息:“哦,正好,省得我再费工夫。”
豫王回过头,看见商令宛一脸怒色,又笑:“阿宛,自小阿翁就说你书读得好,兄长也相信你是聪明人。今日之事,是晋王齐王意图谋反,我镇压其二人。阿翁病笃难治,崩前命你传位于我,你可明白?以后,我还是你的好兄长,你还是尊贵的临川公主。”
商令宛静静听完他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怒极反笑;“商怀照,我是德纯皇后所出,我的兄长,只有昭成太子一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豫王神色陡然阴狠:“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杀!”商令宛直视他,“你宫变谋逆,弑父杀兄,屠尽宫人,百年后,史书上臭名昭著的是你,被后世唾弃的也是你。”
“把临川公主关起来。”豫王吩咐左右。顿了顿,又道,“阿宛,很快,我就会把谢明甫一家的人头送来陪你。”
“至于这个老货——”豫王露出一抹狞笑,杀鸡儆猴似的,指了指冯德才,“砍了,拖出去喂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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