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在想什么，别人未必知道，也未必感兴趣。别人看到的往往是他们特立独行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模式。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还是说说康德吧。
邻居有只公鸡，经常高声啼叫，使康德无法思考，烦恼万端。他想向邻居买下这只公鸡，彻底解决这个问题。邻居觉得莫名其妙，觉得他纯粹是一个思维不正常的人。可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是，康德是哲学星空里一颗璀璨得令人炫目的巨星。
我之所以拿康德来说事，是因为相似的事情，同样的思维，相隔千年万里，竟然也存在于万荣人当中。老万家的后院有一个小小的水塘，一到夏天，蛙鸣声此起彼伏，老万不胜其烦。最后，实在无法忍受折磨的老万果断以十分低廉的价格，把后院连池塘一起卖给了邻居。不幸的是，蛙鸣还在，老万的烦恼当然没有随着池塘的转让而卖给邻居。
在河东，在山西，一说起万荣人，必定要戏谑一番，开怀一阵。和康德的邻居躲在门后捂着嘴巴暗笑不同，对万荣人的笑，也是一种思维定势，没有恶意，只有认可。即便你这个万荣人和常人全无二致，同样做了一件不大符合常理的事情，如果是别人做的，可能就要哄堂大笑一番，但如果是万荣人做的，那就顺理成章，觉得理应如此。因为万荣人的思维和常人不同，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
万荣人有一种让人叹服的家国思维。万荣人身住黄土高坡，胸怀天下大计，这是被历史反反复复证明的。电视剧《芈月传》中的张仪，纵横开阖，说不出的风光。然而，出道之前，他却是个万荣不折不扣的小老百姓，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但是，凭着“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的坚强信念，张仪先生从他们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山村迈开步子，涉水过河找到秦惠王，提出了“连横”的政治议案，一举扭转了历史的走向。名扬天下的文中子王通就没有张仪那么幸运，他递交的议案《太平十二策》让隋文帝朱笔一挥，扔到了垃圾桶。王通是万荣人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甩开袖子就回到老家甘泽里，躲进深山成一统，教书育人去了。不要说王通离开官场做了教书匠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不！看看他教书的内容，学生们整理出来的讲义稿《中说》首篇赫然就是“王道篇”！那些个学生魏征、李靖、杜如晦、房玄龄之类的后来都成了一代名相，王通的治国理政思想迂回了一下，不仅仅是整个大唐王朝治国之纲，而且千古流传，至今依然。2014年，中共中央、国家主席在参加河南省兰考县县委常委扩大会上讲话中，引用了王通《中说·礼乐篇》中的“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台湾国学教材《中华文化基础教材》也引用了隋朝王通《中说》的名句“病莫大于不闻过，辱莫大于不知耻”。
近代以来的万荣人同样不乏张仪、王通这样的谋大事者。解放战争年代，国共激战犹酣，荣河村的一个姓柴的老百姓给蒋介石、毛泽东分别写了一封信，大意就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建议止戈罢兵，和平谈判！无独有偶，到美军攻打伊拉克的时候，光华乡小屈村的一个普通村民屈根存也做出了一件让人惊艳的事情：给美国总统布什写了一封长信，用中华民族的道德观，对布什穷兵黩武的行径冷嘲热讽，无情打击。皇甫乡人吴新宇，家境贫寒，寿近八旬。他一生的梦想就是几件大事：改组联合国——不能让联合国成为霸权主义的平台；华元（人民币）走向世界；开启地球空调时代——给喜马拉雅山拉一个口子，让印度洋的暖风进入内陆。你可能说老吴异想天开，但他乐此不疲，研究得热火朝天。还有一个万荣县高村乡的农民提出的这个建议，可能要让您跌破眼镜——他给中华民族设计了一个族徽！在他看来，国有国徽，中华民族怎么能没有自己的族徽呢？
我说的这几个人在万荣还不算猛，王衡才是真正的万荣第一猛人。2005年全国科技大会上，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老头，凭借着地下防水工程技术研究，登上了国家最高科技奖的领奖台，获得了国家科技发明二等奖，达到了许多科学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高度。即便是获奖之后，几个大报的记者采访王衡，也为王衡现场“不着边际”的“疯言疯语”掩口而笑。王衡当时说了什么？说的是自己的下一个奋斗目标，就是弹性水泥的开发。这个水泥和传统的刚性水泥相比，柔韧性要好得多，用在轮船码头上，就不怕轮船撞上岸，用于地基，就可以增强建筑物的防震功能，林林总总七八条。据查，目前仅美国、日本开展这方面的研究，但未见有生产的报导。而王衡当时引人发笑的话绝不是痴人说梦，到2008年10月，“弹性混凝土”研制成功，而这距离王衡获得科技发明奖，也就是三年多的时间。
不要怪记者们浅薄，万荣这些人做的事，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人不说他们是疯子，和“给长城贴瓷砖，给赤道镶金边，给飞机装倒挡，给黄河安栏杆”一样的不着调，和“给蚊子戴口罩，给苍蝇戴手套，给跳蚤戴脚镣，给老鼠戴避孕套”一样的不靠谱，他们的思维方式是特立独行、匪夷所思的，但其中折射出来的却是睿智的光芒，担当的精神。处江湖而忧其国，远庙堂而担其责。万荣人身居穷乡僻壤，用这样的思维既能做到独善其身，更能做到兼济天下。许多时候，一个观点的产生，一段行动的出现，与其说是一种深思熟虑，不如说是一种条件反射。之所以用了“条件反射”这个词，是因为万荣人从骨子里就站得高看得远，就有着舍我其谁的担当意识。万荣人和其他中国人一样，可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一辈子守望着贫穷，但是只要不束缚他们的手脚，给他们适当的土壤、适当的温度，这些来自草根阶层的担当意识就会自然而然地滋生滋长，生根发芽，结出让人惊奇的丰硕果实。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正是植根于万荣这块沃土，来源于这块土地上深厚的家国情怀，万荣人这一胸怀天下的思维才世代更迭，连绵不绝。
在很多人眼里，万荣人能把牛皮吹上天。万荣县城中有一座飞云楼，仅仅只有23米高，在万荣人看来，高得出奇——“解店有个飞云楼，半截插到云里头。”万荣人的吹是一种求大思维的发酵。万荣人想事干事，总是喜欢从大处着眼。比如说村里的一个老农建了一个小小的果库，名字就叫“华北果库”；孤峰山修了一个不大的滑雪场，偏要叫国际滑雪场，名不副实怎么办？天下事难不倒万荣人，给滑雪场四周插满了各国国旗，你能说这不是国际滑雪场？有一年，万荣七庄坡上开了一个饭店，名叫“关公大酒店”，走近一看，就是两间很简陋的瓦房。给万荣人这种超大思维推波助澜的还有一群具有万荣思维的非万荣人。有一年，新华社几名记者到万荣采访，进入县城，看到了路旁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万荣国药厂欢迎你”，本来就是“国药厂”很普通的一个广告牌子，让文人们一琢磨，马上妙趣横生——他们这样读：万荣国\药厂，万荣就直接由县升为国了！记者的调侃，立马触动了万荣人的神经，很快，县委、县政府就借梯上楼，调整了战略定位，确定了“一国三都”的目标。所谓的“一国”，就是笑话王国，“三都”，就是磁都、药都、果都。从此在一个个段子里，运城就成了万荣的“二环”，太原成了“三环”，北京城不经意间就成了万荣的“三环”。万荣人也乐此不疲，当仁不让地接受。
这就是万荣人，时时处处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视野无限大，目标无限高，追求无限远。在万荣人眼中，万荣就是一个特殊的符号，在全国具有非同寻常的特质。求大，是因为自己的弱小。在北京城开一个饭店，起一个“华北宾馆”显得还有点小家子气。虽然地处黄河岸畔，用“穷乡僻壤”来概括万荣，可谓名至实归，但万荣人偏偏以万荣为豪，不折腾一点惊天动地的事情，好像就对不起“万荣”这个名号。在这一思维的支撑下，小万荣就演变成了大国际，小地方就瞄准的是大世界。我在万荣县解店镇政府上班期间，一个小村的居民组在大路上修建了一个门楼，上面做了一行鎏金大字，赫然是：中国·张户坡六组。省市县镇一律略去，直接“中国”二字以冠之，万荣之求大思维可窥一斑。
较真思维在大多数人看来，是一种刻板，不会变通，所以大家都说万荣人执拗，不会拐弯。但是你全面来看万荣人，你这种理解就大错特错了！万荣人能创新，经常会从非常艰难的困境中打破坚冰软着陆。他们的较真，服从的是原则，讲究的是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清清白白为人，认认真真做事”，万荣人不仅自己坚持下来，而且什么事都较真，时不时拿出条条杠杠来纠正别人的不较真。从这个意义上说，较真其实是一种批判性思维，生活上可以“难得糊涂”，事业上却来不得半点马虎。上世纪九十年代，万荣大搞义务修路，报纸上连篇累牍宣传全县修通了多少路，地区、省上乃至全国的人都来纷纷参观学习。偏偏就有一个万荣老农不相信，开始较真。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拿着报纸上刊登的县长安德天的讲话稿，全县的路一条一条跑，查里程，看路况，一个多月时间，累得人仰马翻，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是真的！他这样较真图的啥？不能简单地用“高大上”的话语来概括，但至少因为有很多这样较真的万荣人，你每干一件事情，能没有压力？能不小心翼翼？
可能你会说，哪个地方还能没有几个这样的人？是的，一点没错。近年来，万荣笑话满天飞，万荣笑话中，不乏糟践万荣人的段子，甚而至于不少段子未必就是发生在万荣人身上，或许就是临猗人干的，河津人说的，太原人经历过的，不论褒贬，万荣人都坦然接受，一概笑纳。我觉得，也只有万荣人才会全盘接受，别的县市的人肯定跟你急！万荣人接受它，是骨子里有一种“自黑”的思维模式。这种自黑的精神，相当超前。万荣人的自黑非常彻底，比如说要讲一个段子，开场先要说，故事发生在我爷我舅我叔我婶身上，或者说这件事情是当年我亲身经历，好像不这么说，别人就不会相信。万荣笑话这一民间口头文学，正是因为口口相传、人人演绎的这种方式，才形成了风格，站稳了根基，扩大了地盘，赢得了盛誉。
哲学中有一种思维方式叫黑格尔式思维，这种思维模式就是采取一种观念，容纳它的反面，然后试着把两者融合成第三种观念，即变成一种独立的新观念。万荣人不是哲学家，但却把这一思维模式发挥得淋漓尽致。很多人戏谑万荣人说上帝造人的时候，把万荣人大脑的螺丝装反了，正说的是万荣人别出心裁的思维。万荣人巧妙地运用这一思维，创造出了一种手表，就叫做逆转表或者倒走表，一般的表是顺时针转，万荣的表偏偏是逆时针走。一投放市场，就引起了巨大轰动，成了万荣文化礼品的一个拳头产品。想一想黄金万两，逆向思维还真挣了钱。万荣是一个果业大县，全县果园达到了50万亩之多，万荣人种苹果，思维方式总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套袋的时候，万荣人早早引进套袋技术，套袋技术推广开来之后，万荣人马上又研发出了生物膜，取消套袋。因为有了这样的思维，促成了万荣苹果的品质化，2015年，万荣苹果成为了全国第一家走向美国市场的中国苹果。
逆向思维可能是万荣思维中最出彩的思维，也最让人津津乐道。这种思维特质在创新，核心在突破。万荣人做出的很多事情，在许多人眼中是那么不合常理，那么引人发笑，纯粹是“冒傻气”，但是，不得不说，万荣人正是在这样的貌“傻”实“能”的过程中，进行着突破性的探索。遇到困难，前行无路，左右无门，但换一个思路，可能就会出奇制胜。
万荣县地处黄土高原，典型的旱塬地带，地下没挖的，手上没抓的，兜里没花的，但万荣人从来没有觉得苦，没有觉得难，就是这些思维让他们每每从困境中超脱，而不至于一蹶不振。这些思维，源于自信，源于良好的自我感觉。在万荣人的字典里，没有“我不行”，唯有“我能行”，在运城这块地方有句谣谚：除了粮棉油，样样都是头，说的就是万荣县。万荣人在这个领域不行，必然要从另一个领域寻求突破。
自信催生力量，思路点亮希望。或许在全国数千个县市中，万荣微不足道，不值得一提，但是，您千万不要小看了万荣人。和万荣人打交道，您真的需要费一番心思。万荣人穷得啥也没有，只剩下了大脑，只要生命不息，万荣人的思维就永远不会停止。在万荣人眼里，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但是万荣人有意加大的这个难度，是精明，是卓越，是剑走偏锋，当然也就会收到别样的效果。
谢村是万荣笑话的发源地，“争”的故乡，距离我家只有几里地，从小耳濡目染，我听过太多的老“争”，对一些人做的一些事，也不由自主地会说：“争”得可以。但是，说了这么多的思维，到底万荣思维该怎样来总结？我也不好说，只有用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搪塞：你懂的！（文：薛勇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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