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人胃口”对阮阮来说委实不算一句好话,可汪顺然却听出几分“来日方长”的味道。
傅臻睡下之后,殿内再次恢复了沉闷的氛围。
想到那张漠然、疏懒又恶劣的脸,阮阮紧抿着唇,默默跟着汪顺然出了大殿。
“汪总管,我……能回藏雪宫吗?”
辰时细碎的阳光洒在女子的面颊,透着几分翠减红消的苍白感。
这地方,她不愿多待。
哪怕仅逃离片刻,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汪顺然自然明白她的顾虑,家中养尊处优出来的小姑娘,这辈子没沾染过血腥,才入宫就看到这样的场面,实在是为难她了。
只是傅臻那边……
汪顺然细细斟酌着他今日说的话,面上虽是嫌弃的神色,可并没有要将人赶走的意思。
他向来不喜人近身,稍有触碰都会大怒,唯独这姑娘能在他枕侧安寝,且她一靠近,傅臻原本起伏不定的心绪似乎果真渐趋平和。
其中的缘由,汪顺然还未想通,暂且只能归于“阴阳调和”的道理,又或许,傅臻当真对她有几分欢喜?
汪顺然抿了抿唇。
他在宫中三十年,察言观色和规避风险的本事无出其右,否则也无法侍奉两代性子截然不同的帝王。
联想到昨晚送进来的密信,怕是这姑娘也吓怕了,汪顺然略一思索道:“奴才吩咐藏雪宫辟个单间出来,姑娘先回去歇着,待陛下醒来,奴才再来寻姑娘。”
阮阮也没想到他能这么痛快就答应,当即绽了笑颜。
这一笑,在汪顺然眼里,琼楼玉宇都失了颜色。
玉照宫亮如白昼,可这一年来都没有出现过这般鲜丽的光彩。
汪顺然叹息着望向殿内,倒有些舍不得这姑娘离开了。
回到藏雪宫,汪顺然派人送来补血养神的汤药,阮阮皱着眉头喝下,很快便沉沉睡去。
这个月以来,这是睡得最沉,也是最安稳的一次。
舟车劳顿之苦陷入绵软的锦垫后终于烟消云散,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像水一向被身上的被褥吸干,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松泛。
没有人押着她去泡那种苦味刺鼻的药浴,也不用面对喜怒无常的暴君,倘若一切定格在此时,该有多好。
醒来时屋内烛火惺忪,阮阮意念沉沉,望着帐顶,视线有些涣散。
屋内的宁静倏忽被两声叩门声打断。
进来的是松凉。
阮阮的心一下子揪紧,却见松凉端了一碗粥并几样小菜进来,这才缓缓吁了口气。
只要不是暴君传唤,什么都好。
她下床默默吃粥,一句话也没问,仿佛置身事外。
松凉紧着眉头开口:“方才太医来针灸疗毒,陛下脸色似乎又差了许多,今夜怕是不能醒了。”
今儿用不着去了,似乎该高兴。
阮阮拿起小勺舀了一口粥,放在口中抿了抿。
这粥鲜得很,光眼睛能瞧见的食材便有七八种,有些还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此刻却尝不出个滋味来。
大概是汪顺然送来的那碗药太苦了,睡了一觉醒来,舌苔还残留着药汁的清苦味道,吃什么都不香。
绵延的苦味里,她忽然想起那道疤来。
心里酝酿了好一会措辞,她问松凉:“你来宫中多久啦?”闲话家常一样。
松凉笑说:“不到三年。”
松凉的姑姑在宫中有些资历,自己也聪慧机灵,因而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玉照宫伺候。
阮阮眸光黯了黯,三年啊。
她见到将军是六七年前了,那时候松凉还没进宫,怕是也问不出什么线索来。
她绷着唇,整个人矛盾得不行。
多想有个明白她心思的人突然出现,告诉她,将军和暴君根本不是一个人,你别乱想。
可她的身份,也很难去问汪顺然。
这宫里人人都比她聪明,稍有不慎便露了马脚,若是被人打听出她并非遥州姜家的千金,到时候不止她一个人会人头落地。
这些道理,临走前夫人都有同她讲过。
一顿饭吃得也仅仅是果腹而已。
松凉收拾食盒离开后,苏嬷嬷进了屋,说太后要见见她。
阮阮点了点头,跟着嬷嬷去了。
藏雪宫离慈宁宫不远,只是宫道的风极寒,穿透皮肤里,比刀子更多几分凛冽。
阮阮身上隐隐泛着酸痛。
一进慈宁宫,温热的气息混着细腻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手指心生的冻疮传来细碎的痒。
她下意识用衣袖遮挡些,一步步踩在锦绣成堆的鹤鹿同春毯上,心想原来大晋皇宫也会有这样暖煦合宜的温度。
黄花梨木的绣榻上坐着两人,一人形貌雍容和善,着墨青织金龙凤纹的立领袄裙,胸前一圈珍珠缀桃红碧玺的颈链,下摆阔大的折裥下露一双章彩华丽的五色云霞履,应当是太后。
另一人着竹纹月白锦袍,面容俊朗,气质卓然,眉宇间有几分君子如玉的气象。
见她一来,就势起身要走,长身轩举如翠竹,倒有几分清瘦。
苏嬷嬷在路上同她提过,太后有一亲子,为昭王傅珏。
昭王才华出众,温和有礼,锦绣之下浅藏一派文人风骨,在民间广为称颂,与暴君是里里外外全然不同的一对兄弟。
她躬身向太后,又向昭王福了一福。
昭王望着她,略略抬手,嗓音清润:“不必多礼。”
走前,太后和声提醒一句:“有工夫,多去玉照宫瞧瞧你皇兄,他性子硬,不愿服药,你多劝着些。”
昭王恭敬应了个是:“儿臣明白。”转身退出大殿。
殿中短暂的滞寂过后,很快又恢复了融融的氛围。
太后没什么旁的目的,只耐着性子同她说了些话,包括她从前听闻过的,暴君的孤星命格。
太后眸光微闪,叹息说:“他性子冷傲,从不与人亲近,这是哀家的失职……皇帝生来便带着头疾,后来这些年征战沙场,又落了一身的伤病,倘若这次再有什么闪失,百年之后,哀家实在没脸去见先皇和姐姐……”
最后是余嫆出言提醒,太后才止了泪,对阮阮道:“他在外杀伐决断,性子使然,你别怕,只管好好伺候着,横竖还有哀家替你做主,明白了么?”
阮阮抿着唇,温顺地点了点头。
走之前,目光扫过佛龛中那一尊观音像,心里往下微微一沉。
民间都说太后视暴君如亲子,果真如此。
就因为是自己族姐的孩子,即便他恶名昭彰,太后也无法太过苛责,只能将暴君所有的罪孽归咎于自己教养的失职。
幸好,阮阮在心里默念着,幸好民间对太后并无怨念。
出了慈宁宫已是戌时三刻,宫道两侧的石灯在风中寂寂闪光,细小的尘埃于憧憧光影里婆娑起舞。
遥望身侧宫墙之外东南方向,玉照宫灯火葳蕤,锦绣如织,与整座晦暗的大晋皇宫格格不入。
它明亮而通透,如华丽的月上仙宫。
可人常说“高处不胜寒”,繁华深处,却是无边的寂寥。
这几日,藏雪宫安静了不少,兴许是玉照宫用了阮阮的血,其他人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东殿的美人养伤,西殿的美人泡药浴,一点安生的时光格外宝贵。
比玉照宫人先到的,竟是太后的一道懿旨——
“遥州刺史千金姜阮,蕖华灼烁,蕙质兰心,擢封为美人。”
期间傅臻醒来过一次,正与大司徒议事,太后趁机带人来玉照宫商议姜阮的位份拟定。
傅臻眼皮低垂,牵唇一笑,只落了句“但凭母后安排”。
太后的意思是,姜阮既是皇帝头一个枕边人,又是官宦人家出身,不能在位份上委屈了人家。
大晋后妃等级,皇后之下为贵淑贤德四妃,四妃之下为九嫔,九嫔之下分美人、才人、良人、采女四等。
还未承宠便封为美人,历来都算少有。
余嫆来藏雪宫传旨时,笑对姜阮道:“陛下征战四方,以致后宫空置多年,如今总算有了人气儿,姜美人好福气。”
阮阮对于位份没有任何的认知,愣愣地跪下接过那道懿旨,良久都未回过神。
因着时间仓促,阮阮尚未移宫,仍与众人一同住在西殿。
夜晚躺在床上,望着头顶锦绣帷帐,白日没想明白的事情往脑海中纷至沓来。
她已经是暴君的美人了?
若是在民间,她这便算是嫁了人?
一切都和想象中不一样。
“美人”这个头衔压在身上喘不过气,她的眼眶有些酸涩。
她忽然想到小时候,想到将军。
从前,她便格外珍惜独处的时光,因为可以心无旁骛地想将军。
每日睡前,她都要匀一些时间给将军。
她一个人躲在被褥里哭,弯着眉眼笑,想象着将军就在眼前,也无人笑她痴傻。
那时候姜璇会与她分享女儿家的心事,说李三公子多么玉树临风,他打马过市时,总有姑娘往他身上扔香花。
姜璇就喜欢英俊潇洒的男子,说他“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注]
阮阮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她将世上最美的景色都拿来形容李三公子。
那时姜璇问她,“阮阮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阮阮不敢回答,在她心里,将军高大伟岸,威武霸气,他是英雄,才不是什么春花秋月可以比拟。
可将军离她太遥远了,隔得愈久,愈觉得他就像一个触不可及的梦,并不存在于人间。
将军这样的男子,不是她一个小丫头可以肖想的。
就算她不进宫,这辈子也未必能再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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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臻再一次醒来是两日后的酉时。
暮色微垂,傍晚的天空阴沉得厉害,眼看着就要下雨。
小太监跑得急,喘着粗气,官帽狼狈歪斜在一边:“姜美人快随奴才去吧,陛下醒来大发雷霆,正着人寻您呢!”
阮阮心一紧,片刻都不敢耽搁,赶忙跟着去了玉照宫。
阮阮当然不知道,玉照宫来人的时候,整个藏雪宫东西殿都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一双双眼睛透着一纸薄薄窗纱望向外面,那眼神里有怜悯,有担忧,有的在琢磨那句“大发雷霆”的程度,还涌动着一些连她们自己也想不清楚的,类似嫉妒的情绪。
傅臻连着几日都睡不安稳,毒性在身体里猛烈冲撞,催动着头疾也愈发势头汹涌。
头部神经牵动着五脏六腑的疼痛,醒来时双目赤红,就像牢笼里刚刚苏醒的凶兽。
端茶的小太监只是看到这一幕,登时吓得双腿发软,一个趔趄扑倒在床榻前,被傅臻一脚揣在心窝子上,踢出去两丈多远,后心怦然撞在大柱上,当场吐血死了。
他力气极大,头疾发作时整个人暴怒无常,五内躁郁,情绪根本控制不住。
汪顺然当即派人到藏雪宫唤姜阮,而后赶忙进殿,递一粒赤金丸让傅臻咽下,这才蹑手蹑脚避让到一边。
郁从宽紧跟着进来,见床榻上那人一双眼杀气腾腾,眸光中泛着浓郁的侵略性,一时间有些挪不动步子。
这阵仗,从前不是没见过。
只是心里揣度他不剩几日,这时候上赶着送命,那是耗子啃猫屁股——盼死等不到天亮了。
汪顺然自己躲着,也没脸劝人往刀口上撞,待那赤金丸稍稍起了些作用,这才向郁从宽做了个抬手的动作。
郁从宽瞪他一眼,实在没办法,畏畏缩缩地上前。
傅臻冷冷抬眼,眸光悍戾。
他不伸手,郁从宽也不敢将人手捞出来诊脉,就这么僵持着,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她人呢!”
语调低哑,透着极度的不耐烦,仿佛能够撕毁一切。
汪顺然脸上的肉抽了抽,立即反应过来这个的“她”指代何人,赶忙回道:“已经派人去藏雪宫传了,姜美人马上便到。”
傅臻满脸戾气,大手一挥,身旁的茶盘尽数拂落,混着滚水的天青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阮阮在殿外便听到瓷器碎裂的声响,心中一颤,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掌。
一入殿,便与那双戾气翻涌的眼眸对上。
满室灯火落在他身上,可他整个人冷得像块冰。
阮阮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可咽一下,心口就跟着抽一次,疼得难受。
傅臻闭上眼,随时处于忍无可忍的边缘:“都滚出去!”
他要“服药”,殿中人都明白。
众人纷纷望了眼那一身雪净衣裙的小姑娘,竟不约而同地生出几分同情来。
可因着傅臻的吩咐,也不敢逗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中气氛压抑到极致,有种如堕冰窖之感。
阮阮攥紧衣襟,在一种无形的僵持下一步步走向床帏。
还未等她在他身前跪下,沉冷而低哑的嗓音传至耳边。
“到床上来。”
灼灼灯火下,男人眼底覆一层浓郁的阴影,整个人疲惫至极。
听到这话,阮阮身子僵了一下。
经历过两次“侍药”,来时也做足了准备,可一面对暴君,阮阮还是忍不住腿肚子打颤。
“还等什么?”
他冷声催促,嗓音哑得厉害,显然耐心耗尽。
倘若她再不识好歹,恐怕要同那小太监一个下场。
横竖也不是没有过……
她绷紧唇角,默默脱了绣鞋,睡到他身侧来。
阮阮没有再用木芙蓉香,昨日泡过药浴,留下的清苦气息也彻彻底底地洗净。
她知道自己身体里有股异于常人的淡淡佛香,凑近可闻,幼时便已有了,怎么都洗不去,她不知道暴君会不会因此生气。
殿中的灯光格外刺眼,阮阮认命地闭上双眼。
后脖被人狠狠往身前一扣,他俯身欺压下来,力道大得几乎能将人揉碎。
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所有的神识在顷刻间被扫荡一空。
男人的喘息重得吓人,一手握住她后颈,另一手扣住她手腕,将她牢牢钳制。
钻心的疼痛随着肆无忌惮的噬咬,从脖颈迅速蔓延开来,牙尖抵进的那一刻她霎时毛骨悚然,痛到失去思考的能力。
旧伤本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也在滚烫的肆虐中掀翻出新鲜的皮肉,撕裂般的血腥气萦绕在狭小的、拥挤的、几乎严丝合缝的空气里。
牙尖撕咬的痛楚,像明灯上的火苗,在皮肤上一点点地灼烧。
她被压制得无法动弹,只能被迫承受所有。
手掌紧紧攥住身下的被褥,仿佛濒死之人抓住最后的倚靠。
眸中氤氲着雾气,在激烈的疼痛里沾湿了锦枕,死死咬着下唇也无法控制的、轻而碎的痛呻从喉咙中溢出来。
良久之后,那种野兽般的噬咬换成了和缓的吞食和吮吸,疼痛如墨蘸水般柔和地晕染开来,抽丝剥茧般地散落在四肢百骸。
像一种无声而绵延的纠缠。
隔着两人薄薄的衣衫,男人的胸膛坚硬滚烫,强有力的心跳打在她胸口,彼此错乱的呼吸清晰可闻。
不知过去了多久,阮阮浑身都僵得麻木了,神魂重新归位时,才发现他的脸仍旧埋在她颈窝,凌乱的呼吸也慢慢沉稳下来,带着温热的湿气。
这个姿势很难受。
她指尖抬了抬,轻轻挪动了下,发现覆在她手腕的大掌没再用力,她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手,却停在半空,不知道往哪儿放。
两人的体温交-缠,沉水香的气息浓郁且炙热。
她的手滞了半晌,轻轻放在他的后背。
“陛下……”
这一声很轻很低,没有回答。
二百四十盏明灯,不知何处灯花跳动一下,滋啦一声,令人心口颤动。
颈间的疼痛让脑子都不太清醒,混混沌沌间,想到前夜从慈宁宫回来的那一次,整个皇城在暗夜里归于阒寂,唯有这一座玉照宫灯火煌煌。
大晋繁华,本应尽拢于此。
可如今身在其间,只觉满目凄凉,是一种无比压抑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不知怎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将军的模样。
迷迷糊糊间,战马狂奔而去,卷起的尘埃隔世经年般地迷了她的眼睛。
那样盛气凛然的将军,他在这世上任意一个角落,都该是裘马轻狂,春风得意,受万人敬仰。
……
颈窝处,男人温热的气息轻扫,细碎的痒代替了刻骨铭心的痛,方才那一场狂风骤雨就像海水退潮的一场梦。
她忽然,有点想去摸一摸他深陷的眉骨,碰一碰眼尾下的那道伤疤。
心里还在想着,动作却是先了一步,可触摸到扣住她脖颈的那只手时,她微微怔了下。
坑坑洼洼,柔柔软软,好像是水泡。
她想起方才满地拂碎的茶盘,心口莫名收紧了些,“陛下,你的手烫伤了么?”
“陛下,你的手烫伤了么?”
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在他耳畔问。
依旧没有反应。
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阮阮有些喘息不过来。
烫伤若不处理,明日他醒来手背疼痛,恐怕又会大怒,牵连无辜。
她紧张地听着耳畔男人的匀净呼吸,又不知静默多久,轻轻和他打着商量:“陛下,受了伤要擦药,让我下去一下好么?”
身边人依旧没有回应,似乎已经睡熟了。
她身子微微让开些,想要挣开他的手下床去,可慢慢挪动一下才发现,置于她后脖的那只手桎梏得极紧,她试了两次,根本挣脱不开。
睡着了还这般霸道,唉。
阮阮有些泄气,可是以这样的姿势,就连呼吸都困难,她也不可能睡得好。
“陛下,我会很轻很轻,不会吵到你。”
耳边的呼吸声倏忽加重,似乎听到了她说的话。
阮阮登时寒毛竖起,眼珠子盯着藻井,转都不敢转。
傅臻从不与人同寝,头一回便是两日前那一晚,其后便是今日。
只是今日体内毒性翻涌,头疾反复,纵然警觉性极高,也实在没有余力去理会身旁的动静。
淡淡的甜香卷入鼻尖,难得令他身心舒缓了些许,可这丫头好死不死的,一直在身边吵闹,他神思混乱得厉害,听不太清,更觉烦躁。
只恨他此刻如坠刀山,否则……
他向来随心所欲,从不为人所掣肘,即便他的身体依赖她的香,那也无妨,待他醒来,将她挫骨扬灰,制成香枕,抑或制成香包随身携带,也能缓解他的头疾。
思忖间,后脑忽然一凉。
一双小手,软塌塌地落在他后颈。
傅臻:“……”
他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果然。
果然还是要杀他。
眉宇间戾气更盛,他眼皮重若千斤,只能将内力聚于掌心,且看她接下来有何动作。
阮阮眉头皱了起来,明明身下人未动,却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力道,径流一般,将她压得无法喘息,凉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阮阮手都哆嗦了,原本只是看他眉间阴翳丛生,想要稍稍安抚一下,让他扣住她的力道松懈下来,她也能好受一点。
可这人的防备,未免也太重了些。
她方才只这般轻轻一触,男人周身的布防似乎全部都调动了起来。
再一刻,她额头已经出了薄汗,生理性的泪水顺着眼尾滑了下来,像被人攥紧了心脏般难受。
她低低垂下眼,男人面容凌厉阴郁,有种震慑人心的危险。
“陛下,方才我只是想下床拿药,不会伤害陛下,您……不要杀我好不好?”
说这话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了,明显是她的动静吵到他,即便他人未醒来,捏死她还是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好半晌过后,颈侧那只手缓缓收了力,周遭的压抑的氛围也在慢慢减轻。
他似乎听到了她的话?
阮阮眨眨眼睛,趁机张了张嘴大口呼吸,还有些神思恍惚。
他这算是放过她啦?
她不再多想,轻而易举地抬开他的手,跨过他身子下了床。
大殿北侧是一整面的博古架,绕过去有一张长长的紫檀桌案,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治什么的都有,汪顺然带她看过这一片。
殿中灯火明亮,她找到贴“烫伤药”的雨过天青小瓷瓶,又挑一瓶紫玉膏一同取出来。
本想着先给自己颈上的牙印擦擦药,她顿了顿,望向了龙床上眉头紧锁、容色苍白的男人。
他的头疾也并未痊愈,倘若要饮血,恐怕多有不便,到时候若是吃了满嘴的金疮药,以他的脾气,掐死她都有可能。
阮阮抬手虚虚摸了摸脖颈的伤口,想了想,还是放下了那瓶紫玉膏。
阮阮没猜错,男人原本白皙清瘦的手背覆了一片秾丽的红,缀几颗晶莹的水泡,的确是烫伤的迹象。
看着就疼。
她蹲在榻板上,悄悄去瞧他的脸色,有那么一刻在想,疼死他算了!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不争气地掠过一瞬,最后她还是轻轻地将他的手拿到面前来,一点点地在伤口抹药。
伺候人的差事,她向来细心,否则以姜璇那个娇蛮的性子,早就把人赶出去了,哪能留她在身边这么多年。
阮阮的手也被烫伤过,那时候刚来刺史府不久,有一日管家带着她去见小姐,说表现好能被小姐留下。
比起在后院干粗活,她当然更愿意做小姐的侍女。
因此被挑出来的几个小姑娘里,她是最乖巧的那个。
只可惜那日小姐在街上被狗追了一路,正在气头上,拂手便将她手里滚烫的茶杯打翻在地。
她以为是自己不懂事,惹怒了小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道歉,最后是管家带她去下人房安顿。
煮沸的茶水倒在手上,痛得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只能对着伤口上呼气缓解。
不敢喊疼,怕人觉得她娇气,也不敢问管家拿药,怕给人添麻烦,更怕管家后悔买下她、将她还给人牙子。
手伤就这么耽误了几日,最后是被府里的嬷嬷瞧见,给她上了药,即便如此也耽误了用药的时辰,手背上留了一小片浅浅的疤,养了一两年才淡化。
她指尖沾了些药膏,一边想着过去的事情,一边给他涂抹,力道放得极轻。
这么漂亮的手,肌骨匀停,如白玉雕成。
若是留了疤,可就不好看了。
指尖在手背轻缓描摹,好似碰到,又好似没有碰到。
上完药,阮阮将药瓶放回原位,再回来的时候,瞳孔骤缩,心脏重重一跳。
!!!!!
那位方才半死不活,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暴君,此刻支起身子,松松垮垮地撑起眼皮,对上她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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