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民歌《三月六》流传于滇西、滇西南和缅北果敢地区,各地的唱词有所不同,但都共同表达了远嫁女子的生活艰辛不易。该民歌描绘了女子成婚远嫁、夫家生活劳作、负气回娘家遭冷遇的场景,叙述了追求婚姻自由、控诉家庭暴力、感受人情冷暖的际遇。其实,山上本没有路,因为有爱和牵挂,来回走的多了,就成了路:爹妈在世山成路,爹妈不在路成山……爹娘在世之日,无论路途多么艰难险阻也要回去看看,山也能踏成路;爹娘过世了,故乡已成为记忆,路途长满了荒草,与大山泯然一体……茶马古道上的这首叙事民歌,如泣如诉!现整理歌词如下:
葫芦伸藤开白花,爹妈养我做人家。
大村大寨你不给,嫁到深山箐旮旯。
老虎豹子作邻舍,鹊雀老鸹作叫鸡。
白日听见阳雀叫,晚上听见黑狗哼。
一天挑水三百担,一夜推磨到天亮。
三缸麦子四缸米,还说小妹在偷懒。
半斤棉花八两线,又说小妹攒私房。
青莱烂饭不断顿,刺竹背笼不离身。
早上出门空背笼,晚上回来芭蕉心。
晚上睡个鸡眨眼,狠心婆婆就叫起。
拎起钩担克挑水,水井头上老虎叫。
抬起钩担跑回家,背时婆婆又骂起。
公公打来婆婆骂,一脚踢到门旮旯。
不见哪个来拉起,自家跌倒自爬起。
生辰八字命中定,自抹眼泪自宽心。
无客那顿两斤半,有客那顿三半斤。
我在娘家人服侍,嫁到婆家服侍人。
人家吃饭我添菜,人家饭饱我肚空。
别人吃饭当堂坐,媳妇吃饭蹲灶跟。
拿起小碗克吃饭,狠心婆婆守锅边。
把碗歇在灶头上,一步踏进小房间。
赌气想着吊死克,细细想想划不着。
梳起头来化起妆,收拾打扮回娘家。
背起小娃回娘家,克到高山十字路。
抬头看见山成势,低头看见妹家乡。
儿回娘家脚步长,好似鲤鱼归大江。
丢下大路成小路,丢下黄沙成树林。
大门外面黄狗咬,阿妈的小儿回来了。
大哥门前出青草,二哥门前起青苔。
拿起镰刀割青草,拿起锄头刮青苔。
阿爹听见儿回来,杵棍捣棒转出来。
阿妈听见儿回来,眼泪汪汪转出来。
阿妹听见姐回来,镶花椅子搬出来。
大哥听见妹回来,三脚板凳递过来。
大嫂听见妹回来,打鸡骂狗做出来。
二哥听见妹回来,花花枕头递过来。
二嫂听见妹回来,拱槽母猪跑回来。
叫声嫂嫂你莫骂,爹妈在着我才回。
等到爹妈成佛去,八抬大轿我不来。
爹妈在世山成路,爹妈不在路成山。
有人说,婚姻是女性的第二次投胎。嫁得好不好,关系到人生幸福与成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如果婆家对的不好,娘家回不得,无路可去。这首民歌在云南流传了多久,不得而知,听了总是令人伤感。
小时候听邻居老奶奶唱这首歌,唱着唱着她就哭了,那时候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后来知道她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好像从来没有回去过,也没有娘家人来探视过。
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家里卖了一头准备过年的年猪,买了一台放电池的收音机。每当收音机里的地方台播放这首歌曲时,妈妈总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入神静气地聆听。妈妈从小命苦,此刻她一定是想起了我过世外公和苦难的外婆。
外公在抗战时期当过保长,帮助国民政府缴过税征过兵派过修筑滇缅公路铁路的民夫。抗战结束后赶马做些小生意,从澜沧江西边贩卖白酒山货到江东地区,发生过一位帮工在乘竹筏过澜沧江时坠江的事故。外公在当时当地人脉很广,有一次从漫湾上来翻越无量山时,在一个山垭口遭遇一群端着长枪拦路抢劫的土匪山贼。外公见面就说:朋友,你们在这里歇气噶?来来来,喝酒!刚刚从缅宁(今临沧)运过来的。喝酒聊天中,谈到了一些共同认识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外公人货无损。无量山区方圆十里无论哪家的红白喜事都请外公当总理事,他也是当地的“跳菜”不二人选,所以当时家里的日子比较一般人家还过得去。
无量山
1951年秋天土改时,外公的过往履历自然无法翻篇。在看管所改造学习期间的某一天,家族里的一个侄子作为看守人员悄悄向外公透露了将在下个街子天召开斗争大会的消息。外公连夜翻墙出来,回家看了3岁多的妈妈和1岁多的姨妈后,吞下了生鸦片。临终前,外婆背着他上厕所时问:你咋会这样没良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外公:这两个娃娃寄给家族里,你找一个人家去。外婆:两个娃娃不会离开我身边的!你又没有做过杀人放火的事,轮不着杀头,就是开一个斗争会而已,别人都能参加你怕什么。你还帮过很多人,大家都在为你说情。外公回答:我面子上挂不住!然后就闭气了。
因为处理外公的后事,外婆的母亲来家里住了几天。有一天,贫协的人对太婆说:阿姊,明天要来改造,你避让一下。第二天一早,外婆就在家里等候着改造,晌午半天了也不见人来。外婆就让妈妈出大门外面看看山路上有没有人来了?不一会儿妈妈高兴地蹦跳着跑进大门,一边喊:阿妈,来了来了!好多人打着红旗咚呛咚呛(敲锣打鼓)的来了!一大群贫下中农改造队伍进入院坝后,立即有人大声呵斥让我外婆跪下,为首的在堂屋外面台子宣读外公的历史罪状。前一分钟还兴高采烈的妈妈随即蒙圈了,使劲地要把外婆拉起来,又去扯台子上的那个人,严重扰乱了批斗秩序,后来被一个亲戚抱离了现场。
我的外婆家被改造分产的那一天,外婆的母亲一直躲在对门山上的树丛里观望,家产无所谓了,只担心孤儿寡母会受到伤害。正房被贴了封条,晚上要睡觉时年幼的姨妈不停地去推门,想回到正房的卧室里睡觉。最后是外婆她们娘仨在屋檐的墙根下,搭了一扇大簸箕,下面垫了蓑衣和衣睡觉。天亮以后外婆把没有被分产的耳房牛圈里的牛粪清理出来,重新垫上红土夯实,卧室和厨房连在一起搬了进去。刚刚经历了外公离世,几天内家产又被瓜分,土改工作的生怕外婆自杀,第二天就派了两名基干人员来监护,不准外婆走出大门,但他们不知道外婆的生存意志很强大。外婆无事可干,背着姨妈,牵着妈妈,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看管的人在院子里劈竹子、编蔑具,有时也和外婆讲讲白话,因为都同村的人,外婆家也时常帮助过他们,土改的事情归政治,村邻的关系归生活。有一天的尝新米节,没有吃的,到下午了两个孩子饿得呱呱叫哭,任外婆和看管的人怎么哄都不停歇。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你招呼着一下,我回家一趟,不久后返回来,背朝后面的手里用南瓜叶包了一大坨糯米饭,把两个娃娃叫出大门外面吃,吃饱后又把剩下的让我妈妈拿进去给外婆吃。多年以后外婆和我妈妈都说那是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饭团。
外婆是那个村子仅有的一户地主,每次批斗运动都少不了。印象最深的一场是,她在地上跪着,突然感觉头上脸上一阵湿漉伴随着尿臭,后来她一辈子都在诅咒那个作恶做毒的人。外婆在那非人的岁月里熬了几年,最终为生存所迫,不想把孩子饿死,经村管委会允许后改嫁给邻村一个贫下中农生产副队长。这个副队长的妻子因生孩子难产死了,留下三个孩子,加上我妈姐妹俩,共五个孩子。外婆和新外公结婚后生下一女儿,也就是我的老姨妈。1958年人民公社大跃进时,老姨妈一岁多,这个外公在外派修筑水库和劳动大协作的地方殉难,外婆再一次成为寡妇,一个人把前夫后夫的几个孩子扯拉养大。
刚毅坚卓的外婆,是我这辈子所见过最伟大的彝族女性。小时候我父母经常吵架,我听见过老妈一个人做活计时眼角泛着泪花唱这首《三月六》。现在外婆已不在世了,路已成山。妈妈在县城,我在昆明,那个上空中飘荡着《三月六》的故乡,只有在梦中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