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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瓦房带小院效果图
作者:李汉荣
谢家桥
在离我们村不到半里路的田野附近,有一个地名——“谢家桥”。桥,只是一座小石桥,两块长条方石,搭在溪沟上,长不足一米,一步就可走过。从田野里弯弯绕绕流过的无名溪水和这片无名田野,因为有了这小小石桥,也都有了姓名——“谢家桥”。
小时候,谢家桥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家里谁头痛发烧了,大人就喊我们,娃们,去吧,到谢家桥溪沟边采些灯芯草、麦冬,熬点汤药喝;放学了,我和小伙伴到谢家桥边的田埂采猪草,也在溪流里放纸船;三四月里,谢家桥一带的数百亩油菜花开了,金黄一大片看不到边,我们在金色的海洋里钻进钻出捉迷藏,蜜蜂满身披黄,我们也满身披黄,只是我们不会酿蜜,我们酿造单纯的快乐。
逢年过节,是走亲访友的时候,我们到谢家桥迎接上门的亲戚,亲戚们离开时,我们随大人送行,也是送到谢家桥。常言说,送客送到村口上,送客送到大路上,送客送到桥头上,这才算合礼数,有情义。那时就想,要是没这个谢家桥,我们送亲戚该送到哪里才合适呢?送到村头?我们家本来就在村头,那等于没送。送到大路上?那时乡间的路都是小路,公路离我们村有三四里路,再说,亲戚住在与公路相反的方向。多亏了这小小的谢家桥,不说别的,就说迎客送客,让我们有了一个温暖的地点,一个有情有礼的地点。
“谢家桥”,原本既不是一个村庄的名字,也不是一片田野的名字,只是一座小小石桥的名字。在广袤的原野上,为一个一步即可走过的小桥起一个名字,而且一叫就叫了几百年,这中间有什么原因吗?
后来我才知道,小小石桥不远的那户人家姓谢,祖上是旧时乡间秀才,酷爱读经吟诗,还开办私塾,收徒传道,虽非大户望族,却肯济世助人,行善无数,在方圆数十里的村野溪壑,修大小石桥、木桥数十座,方便众人,从不留名刻姓。百姓为了感念谢家恩德,就将他家附近这原本无名的小小石桥叫作“谢家桥”。
这一叫,就叫了数百年,把这条溪流叫成了“谢家桥”,把这片原野叫成了“谢家桥”,甚至把天上的月亮也叫成了“谢家桥的月亮”。记得那时过中秋节,我们在村口看月亮,月亮升到谢家桥一带的原野正中,大人小孩们就望着月亮说,快看,谢家桥的月亮好圆,谢家桥的月亮好亮。
谢家一直单家独户住在谢家桥附近的原野。我上中学时天天从谢家桥路过,每一次路过,都要望一眼那座朴素安静的房子,青瓦,白墙,房前屋后栽着椿树、榆树、柳树,山墙旁一丛青翠的竹子,于微风里静静摇曳,摇出了一种田园幽思。偶尔有狗叫,也似乎比别处的狗叫声显得温和。春日,菜园里,篱笆前,绿树间,杏花、桃花、李花,一起开了,红白掩映于青绿,让人眼睛一亮,心境缤纷。
他们家的人,我没有正面看见过,只隐约见过他们走在屋后田野小路上的背影。后来,我见过谢家的一位大姑娘,苗条端庄,留着两条齐腰的长辫子,走路步子轻轻的,像有一股微风在暗暗吹送着似的。
前些年,我回老家,谢家早已搬走了,那座房子也不见了。
那条溪流早没了,桥也没了。
我问村里的年轻人,谢家桥那家人搬哪里去了?
年轻人反问,哪里是谢家桥?我们这里没有谢家桥。
谢家桥,谢家桥,世上从此再没有这个地方了吗?
可是,我心里有个谢家桥。
我还记得那清清溪流,那小小石桥。
想念教室
上了多年的学,究竟坐过多少教室,大都淡忘了,有的仅记得模糊的轮廓。那些教室都是有恩于我们的。从最简单的“人”字怎么写,到怎么做人;从“小儿科”的1加1,到高深的数理化;从雾是怎么形成的,到宇宙是如何演化的……这一切,都与教室有关。
哪怕再简陋的教室,都曾告诉我们并不简陋的知识和真理。这让我想到山野里的那些泉,有的隐于乱草,有的藏于荒坡,看起来没有一点排场,甚至听不到一点动静,而当你走近它,伏下身子,你会看到它正在貌不惊人的地方,分泌世间最温暖、最清澈的情愫。
总之,教室是有大恩于我们的。教室是我生命的驿站、精神的故居,在我的记忆里有着名胜古迹的崇高位置。
我童年和少年的一部分记忆,我在操场上奔跑的身影,我在教室里稚嫩的读书声,都收藏在岁月的厚土里了。我与同学那纯真的友情,今天看来十分可笑的冲突,以及涌动于心中的对生活的憧憬,对宇宙万物的惊奇和天问,由对老师到对成人世界的猜测和向往,教室见证了这一切。
在那一面面黑板上,我们曾留下多少专注的眼神和纯真的笔画。黑板黝黑的背景里,划过多少知识的闪电和思想的晨曦,照亮了我们生命的原野,引导我们叩问人生的理想和无限的宇宙。
在那一张张课桌上,我们曾虔敬地写下某句格言,那该是对哲学最初的接近;与女同学同桌就在桌子中间画一条分界线,那该是世上最羞涩的“国境线”了;在抽屉里藏一本反复阅读并在空白处写下感想的心爱的书,后来不知被哪个同学借走了——我的好同学啊,我真希望你拿着那本留下我的字迹,后来又留下你的字迹的书,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那该是怎样的惊喜啊,让我们一起辨认青春的手迹。
那一扇扇窗子呢?那时,我和我的同学们,曾一次次从课堂和书本里抬起眼睛,眺望窗外的原野,窗外的青山,窗外的天空,然后,目光返回课堂和书本,然后,又投向窗外,投向纷繁的未知世界——就这样,目光一次次往返,一次次俯仰,我们的目光和心境渐渐变了,变得丰富、深情,充满渴慕,偶尔也有些许茫然。教室的窗外,是辽阔世界的召唤,是原野之外的原野,青山后面的青山,天空高处的天空。
此刻,我逆着时光的列车,走进记忆的后院,轻轻地来到昔年的教室,找到了青春的座位,然后谦恭地坐下来,静静地望向写满板书的黑板,静静地翻开一本书,很快,来自苍穹的一道道光线,透过窗玻璃洒下来,大片大片地洒下来,照亮少年青涩的脸,照亮书上那些充满深意的文字,然后,我静静地仰起头来,望向窗外。窗外,正有一只鸟在风里鸣叫着飞过。
《光明日报》( 2020年12月18日1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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