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高考报志愿选中文,看中的就是这个专业可以任性地看小说,上课再不用担心手里的书会被没收。
起初图舒服、随性,多读了几本,真切感受到好书具备移人性情、使人情志摇荡的魔力。读小说就是读人心,心情随主人公命运的起伏跌宕,悲喜交加,不由自主。这可能是读书最好的地方,跟随不同的书,体会各种人生。
读《白鹿原》,感受魔幻而现实,或者说,现实的底色本就魔幻。
白禀德:父亲手中递过来的宿命白嘉轩的人生展开时看似豪壮,一生中娶了七房女人,但这不是炫耀,实际上很悲很惨。从人生的16岁起,十来年时间,白嘉轩就忙了两样事——娶人和埋人。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事情。
白嘉轩平凡的人生始终背负着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使命,这是他从父亲那里领受的宿命,抗争式的迎娶了七房女人,说明白家传承延续血脉的压力极大。父亲白秉德弥留之际留下的遗言,要白嘉轩破除守丧三年的约束,丧事办完立马娶媳妇,更是强化在白嘉轩的义务,延续血脉,才是大孝。
为了延续生命,从白秉德老汉到白赵氏,态度如此坚定:不惜代价不计成本,卖粮食买牲口,哪怕把房卖完地卖完,传承子嗣的意念毫不动摇。说这话的时候,白赵氏已经不是通常生物学意义上的女人了,你也不能用“自私的基因”来简单评价她。不用凌空给出道德评价,这种生生不息的意念,使得我们这个民族历五千年之久而存续。
第七房女人吴仙草给白家带来转机,拥有两个儿子的白嘉轩心态彻底改变,“尻子也不松”了,说话声音都洪亮了,走路更加稳健了,干活也不怯力了。活得越来越坦然、踏实,以前生活的阴影消散一空。这才让他能俯下身子耕读传家,扶困济弱,成为农耕社会中传统秩序的维护者和代言者,也才能以裁决者和审判者的身份站在祠堂中央,完全超越了父亲白秉德,完美的承继了父亲交付给他的宿命。这一对父子的人生,不接受任何道德批判,只忠实于自己应有的人生。
白嘉轩:被子女颠覆的人生
有了孝文、孝武两个儿子之后,白嘉轩开枝散叶的任务完成,之后的生育完全就是不带压力的自由发挥,为享受血缘亲情而生育的成分逐渐增多。
这时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准备开始重复父亲施加于他的人生,让这种宿命的传承继续下去,在孩子们面前,他完全是不苟言笑的传统严父,按照传统的模式养育子女,几个儿子他从来没背过也没抱过,都是由孩子奶奶白赵氏在经手。一个农业社会里的“强人”,既不惯骡马也不惯娃娃,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克制与刻板。
白嘉轩有远见,明白需要修复祠堂兴办学堂,让孩子们读书识字,但更加执着,他希望的教育就是让子女明白自己应该有的命运。只是命运会轻笑,她赋予的沉重怎么能让凡人随意揣测。
子女天生就有颠覆父辈命运的本领。女儿白灵出生,颠覆了白嘉轩的严父形象。白嘉轩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女儿的偏爱。他会时不时把女儿或者抱着或者架在脖子上转悠,会长时间盯着女儿看,会忍不住在女儿胖乎乎的手腕上咬一口,女儿疼哭了他又把女儿架在脖子上跑着颠着,又逗得灵灵笑起来。这是每个男人生命里都被赐予过的幸福和幸运。
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这个话在在白嘉轩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验证。仙草要给女儿缠脚,白嘉轩心疼女儿,坚决阻止了,白灵提出要上学,虽然为难,他还是答应了,白灵成为白鹿村史上第一个女学生。在白嘉轩那里,关于女儿一点原则都没有了。
尽管白灵多次捉弄塾师徐先生,但是徐先生还是对白灵惊人的天赋赞叹不已。她读书几乎是过目不忘,一遍成诵。尤其是写毛笔字,半年之后就不用徐先生的影格儿了,直接临帖。
过年的时候,白嘉轩子女写对联:“红纸对联贴在街门西边的门框上,白嘉轩端着水烟壶远远站着,久久赏玩,粗看似柳,细观像欧,再三品味,非柳非欧,既有欧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韧,完全是自成一格的潇洒独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一个女子的手笔,字里划间,透出一股豪放不羁的气度。”
这时候,像所有那些想要摆脱父辈的孩子一样,小小的白鹿原容纳不下这个小小的白灵。而白嘉轩看着女儿的字,“不由地心里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里父亲坟头下发现的那只形似白鹿的东西”。
想去城里念书,被父亲拒绝后,白灵竟拿起一把剪刀架在脖子上以死相挟。这时候白嘉轩恍惚觉得这不是他从小架在脖子上颠来颠去的灵灵,而是一个有生死之仇的敌人。父亲对女儿的期望朴实到平庸,让你快快乐乐,随后找个殷实厚朴的人家嫁了,在父亲的眼中,这种平庸的人生最踏实。
长子白孝文,寄托了父亲巨大的期望,也把父亲按在世俗的石碑上狠狠摩擦了一回。白孝文是预定的族长人选,品行端正、纯洁无暇,因为他是白嘉轩的儿子,落入鹿子霖的陷阱之中,彻底堕落,身败名裂。
生死之际,白孝文悟出了一个道理:活着就好。白嘉轩多年来灌输的人生观念,伦理道义体系在他心里荡然无存。此后的白孝文彻底退化,为了活下去,他从温情正直的预备族长,变成冷酷无情的投机者,却也因此在生存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反思白嘉轩教育子女的方式,在超级稳定的传统社会中,似乎无懈可击,只是,当时代巨变,现实残酷相向时,只会遭受挫败。严格管教出来的白孝文,像一个只会书面答卷的“学霸”,犹如无菌环境中培养出来的生命体,一遇到完全真实的自然环境,毫无免疫能力。一旦受到感染,即使不死,也会发生变异。
孝文之不如黑娃,经历过人生的种种丑恶,一旦醒悟,自觉的“学为好人”,就如在毒药泡过之后变得百毒不侵。我想,单纯正面引导的教育是不完美的,导致对世界片面的认识。
白嘉轩的其他两个儿子,白孝武格局略欠,不足以独当一面,孝义只能当好一个合格的庄稼人。白鹿原白家的掌舵人,花一生的时间,验证一个质朴的道理,打造什么样的器具必须根据相匹配的材料而定,好的教育应该是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这样去看,虽然活得云淡风轻,白孝义的人生反倒过得坦然而从容,不积蓄期望,不接受天才命运的伤害,安心完成自己平凡的人生。
被放养的生命,不接受平淡的人生
相比于白孝文接受的严格教育,白灵的教育是放养的。如今的父母,如果在放养和严训之间为难,看看白灵的命运就能释然,想给孩子一个自由的未来,就要学会接受自由的飘荡与酸楚。
白灵进城读书,如鱼得水,与白鹿原上的家渐行渐远,水到渠成选择了革命道路。从此以后,白灵即使偶尔会回到白鹿原上,却再也没有走进那个无比温馨的家。她或许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她为自由所走出的每一步,都让她亲爱的父亲付出代价。
与鹿兆海自由恋爱后,白灵不和家人招呼,直接给父亲定下亲事的王姓地主家写了退婚文书,语气凌厉无比:“你想娶我让我革你们的命吗?”这让一向以道德品行自许的父亲颜面无存。
白嘉轩忍受了来自媒人的不满和王氏父子的恶语相向,毫不反驳,承受了从未经受过的屈辱,有生以来他走得端行得正,何尝如此低声下气过!这损害了白嘉轩多年来树立起的正直端方的形象,更是严重挑战了白嘉轩一直维护的伦理道德体系,女儿亲手送给父亲一次难以磨灭的创伤。
小说中,黑娃看不惯白嘉轩的脊梁挺得太直,因为怨恨,一杠子把白嘉轩砸到佝偻。但白嘉轩以佝偻的姿态示人,更深层的原因则是白孝文、白灵接二连三的打击使然。白孝文当了县长,白嘉轩索性接受了自己佝偻的外形,是要树立作为县长父亲谦和的形象,其实里边又包含了多少“儿大不由娘,子大不由父”的无奈。
白灵在古城西安,一砖头砸断了思想反动的教育部陶部长的鼻梁,痛快也确实潇洒。痛快之余,是二姑父的皮货铺子被砸,白家也遭遇了抄家式的破坏,甚至波及到白鹿书院朱先生的头上。每一次,父亲都承担了女儿追求自由的后果,知道白灵做过的事情,白嘉轩只是“噢”了几声,却极少抱怨白灵的不是。
白嘉轩心中岂能无怨?爱之深恨之切,对他而言,女儿既像是前世的情人更像是前世的仇人。
这个关系让我不由想起邓一光的长篇小说《亲爱的敌人》,女儿对于父亲来说一旦对立起来,就像是敌人,但是心里永远是那么亲切。作家叶广芩把教育女儿的过程写成一部书叫《琢玉记》,她女儿相应地写了一部书叫《我与妈妈的战争》。
对立激烈的时候父母会有“悔不当初”的想法,称之为战争也并不夸张。以前在乡村老家,听有些大人恨恨地说:我当时咋就没有把你一笤帚从炕洞里扫进去、当时把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应该把你一尻子坐死!……听得让人毛骨悚然。
女儿刚刚蹒跚学步的时候,我曾经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领到朋友家串门,也不无炫耀的意思。人家正在吃饭,这丫头一进门就带给人家一地灿黄,我这当老爸的一脸尴尬赶紧就给人家洗地。这或许是父亲的宿命,往后的日子里,最大的感受就是老爹一生是给女儿洗地的,没办法。其实白嘉轩不但是在为白灵“洗地”,而且是大洗,出了事的时候老爹尽管给兜着。
陈忠实果然忠实,在让白嘉轩背负了如此多女儿的“不孝”之后,还是把这段父女的感情交给命运。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白嘉轩罕见地失眠了。好容易睡着了,又被一个怪梦给惊醒了。他梦见一头白鹿从远处向着白鹿原飘然而过,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他分明看见白鹿满眼泪花,恍惚中又变成了白灵的一张脸,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爸”,又转而向西,越飘越远了。
梦中的白嘉轩答应了一声就醒了,然后再也睡不着。这时候听见老母亲的呻吟,过去一问,原来老母亲也做了一模一样的梦。于是等不及天亮,他冒着风雪,佝偻着腰,跌跌撞撞地前往白鹿书院找姐夫朱先生释疑解惑。谁说他们父女就恩断义绝了?若不相欠,怎会相见?无论如何,白灵始终是他心中最疼爱的灵灵娃……
十几年过去,老年白嘉轩蜷在门口晒太阳。来了六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拿出“革命烈士”的牌子交给他,要告诉他一件让他伤心的事,“你可得挺住”,历经风雨的白嘉轩傲然一笑:“你小瞧老汉了!”白嘉轩听到白灵牺牲的消息时,也只是“噢”了一声,毕竟音讯杳然了许多年,或存或亡,本不意外。
问及牺牲的具体时间时,工作人员说是公历十二月。至于是在阴历的十一月哪一天,几位同志还在推算时,白嘉轩果断坚决地把拐棍往地上一拄,说:“阴历十一月初七!”这让同志们都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白嘉轩固执而自豪地大声说:“我灵灵死时给我托梦哩……世上只有亲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来……
这是白嘉轩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痛哭失声。之前对女儿白灵态度的决绝,也只是表面的刚强,到这时,无需掩饰也不再掩饰,白灵永远是他深藏于内心最疼爱的灵灵……
有古人说,读《出师表》不落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陈情表》不落泪者,其人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落泪者,其人必不友。那么,在我看来,读《白鹿原》这些情节不落泪者,其人必是石头。
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白嘉轩希望白灵和白鹿原上的普通女子一样,嫁入殷实人家,平淡而幸福的度过一生,或许也不算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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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万军,甘肃省庆阳一中语文高级教师,教育学硕士,一线语文教学实践者,发表学术论文、散文多篇,多次获国家级 、省级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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