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苒小雨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接到苏七月出车祸的电话,易拉脑海里首先跳出一句话:世上事只要你孜孜以求,没什么是你搞不砸的。

这是她刚刚对老叶说过的话。

当时,李牧正求易拉一起参加老叶的红酒会。老叶有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酒庄,说是新进了一批葡萄酒,等着大家去品尝。

“你真不去?”李牧问。

“不去!”易拉捧着一本书坐在沙发上。

这本书的名字很奇怪——《从一个蛋开始》。李牧看了一眼蓝色封面上那个白色的“蛋”,也就是说,在李牧与那个“蛋”之间,易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有些无奈,瞥一眼落地窗,看到一只鸽子在窗台上,走几步停下看看,再走几步又停下看看,脑袋一点一点的。

七月的天气,无论太阳在不在,高温都在持续,把一天的炙热重复了一个季节。风都瘫痪了,那只鸽子居然不怕热。

“你不是喜欢白葡萄酒吗?老叶说要送你一箱,澳洲原装的。”李牧说。

“你给我带回来。”易拉说,目光还在那枚枚“蛋”上。

“好几种呢,你得亲自去看看。”李牧说。

“你讨不讨厌?还让不让我好好读书了?”易拉皱了皱眉。

这句话是有杀伤力的,并且屡试不爽。李牧把一根手指竖起,压在唇边。易拉是个读书也写书的女人,她的梦想就是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作家。读书的女人不好伺候,有梦想的女人,更不好伺候。李牧走到沙发的另一头,坐下。窗外那只鸽子还在脑袋一点一点地走动,真想打开窗户请它进来凉快一会儿。

手机在此时响起。鸽子一振翅膀,飞走了。

李牧拿过手机,摁下了接通键,见易拉又皱了下眉头,忙说:“是老叶。”随即开了免提。

“怎么了李牧,跟弟妹内战了?”老叶说。

“想多了哥,我跟你弟妹从来不内战。”李牧讪笑着回应,“说吧,有正事吗?”

“红酒会的事算不算正事?”

“正跟易拉商量呢。”

“你让易拉先把那篇稿子交了,报社都催几次了。”老叶在手机里大声说。

老叶牵头搞了个红酒会,理事会成员个个都是大老板,用广告投入作交换,让《都市晚报》在副刊开了个“红酒坊”专栏,每周一期,让易拉给这个专栏写稿子。稿费是千字千元,不足一千字,照样一千元。易拉知道报社没有这么高的稿费标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笔钱由红酒会的基金里开支。所以,每次要稿子,老叶都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那要看我家易拉的心情了。”李牧却不屑,一边讨好地看了易拉一眼。

“对了,你跟易拉说一下,九月份的葡萄节,要在专栏里提一下。”老叶就是这么志在必得,又迂回曲折。

“老叶你有完没完?”易拉对着手机叫了一声。“红酒会、文章、葡萄节……世上事你这么孜孜以求,没什么是你搞不砸的!”又跟李牧说,“我不去,你快走吧,别打扰我。”

李牧忙把手机拿开,轻声说,好好好,我消失。然后就换了鞋子,一边接着电话,出去了。

门在李牧身后关上时,易拉想,今年的葡萄节,老叶会带上苏七月吗?

去年葡萄节,是易拉带着苏七月去的。

当时,易拉的外婆去世不久,她常常做梦,每次都梦到外婆不要她了,各种各样被外婆抛弃的梦境,让易拉每个夜晚都不敢入睡。那些日子,易拉瘦成了一幅剪影,整日薄薄地贴在书桌前。李牧愁得不行,就叫来了他们共同的朋友苏七月。

那天下午,苏七月请易拉去喝咖啡,说:“易拉,听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知道,我很早就失去了父亲,那时候我也常常失眠,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后来我专门研究了《梦的解析》,希望可以帮到你。”

苏七月喝咖啡的一系列动作,以一系列标本般的形式切换着,好像她刻意把自己加工成了“优雅”这个词。

“谢谢你,七月。”弗洛伊德的观点易拉早已熟知于心,但对她不管用。她常常听着催眠曲,闭着眼睛,认真地清醒一整夜。

“会有办法的。不怕,易拉,会有办法的。”苏七月的口吻像可以拯救一切的上帝。当她知道易拉的车库里闲置着一辆甲壳虫时,眼中立马放射出了太阳般的光芒。“易拉,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可以去另一个城市购物呀,可以自驾游,青海、西藏都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当杜家少奶奶的那半年,苏七月跟着杜航把自己练成了专业赛车手。甲壳虫对她来说就像摆弄一件玩具。

后来就说起了葡萄节的事。

“葡萄节你一定要去的。沙漠,黄杨,草场,羊群,还有天山的雪,吐鲁番的云……散散心,没准你就能好起来的。”苏七月看看面前的咖啡,软塌塌的一个人,瞬间挺直。

“我没说去吐鲁番啊,你怎么知道?”易拉有些恍惚,感觉苏七月像突然入了某一部戏,演着一个喝咖啡的女人。看看手里的咖啡,易拉一时间找不到喝的感觉了。

“晚报的‘红酒坊’我经常看的,你的文字比红酒还醉人。要是方便,你给主办方说说,带我去呗,我陪着你,不然我真的放心不下。”苏七月说。

易拉有些动心了。心想,也许逃离当下,来一次远方的旅行,会让她躲开那无休无止的噩梦。“也好,那带上杜航一起吧。”

“杜航就算了吧,他爸出事后,他像变了个人,整天忙得不见人影。”提起家事,苏七月的脸就灰了。杜家的事易拉听说过一些,不知道那个曾经偶像一样的杜航,如今怎样了。

易拉没想到苏七月的舞跳得那么好。

吐鲁番七泉湖独特的丹霞地貌作为背景,苏七月柔软的身躯辗转缠绵,手里的蓝色丝巾像水袖般翻卷飞扬……易拉在那一刻仿佛看到了时间断裂的痕迹,齐刷刷的,断开了过去与现在,断成了城墙一样的悬崖。苏七月就在这面悬崖下舞蹈,像一条柔软的四脚蛇,要从这悬崖上攀缘、上升。苏七月跳出了易拉的认识之外,就像有一只魔术师的手,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甚至不再是人,是一个尤物,一个幽灵,一个魅影——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身穿白色长裙的苏七月在那一刻是神圣的,与秋水长天完美融合,舞在天空、云朵、山谷与湖水组成的广袤世界里。

易拉丝毫没有觉察的是,苏七月其实努力地舞在悬崖上。她想要的太多了,婚姻这座围城她已经进去了,但城里城外的风景,她都想拥有。

易拉忍不住拿起手机,打开去年葡萄节的图片翻看。当时美得惊心动魄的画面,此时看来,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正要放下手机,一串数字却跳出来,在手机屏幕上闪烁。是一串陌生的数字,一次,又一次,顽强地从起点闪烁到终点,然后再开始新的起点……易拉接通了电话,猝不及防间,一个声音撞进来,像一个巨大的玻璃器皿突然碎裂,迸溅着炫目的光斑,夹杂着玻璃碎片般的哭声:“易拉,是你吗易拉,七月她昨晚酒驾,出车祸了,她快没命了……可是,到处都找不到杜航……”一屋子的安静瞬间被撞得七零八落。

苏七月,她出事了?易拉脑海中突然跳出一句话:世上事只要你孜孜以求,就没什么是你搞不砸的。

窗外,大片的乌云翻滚着向太阳逼近。一边的天空是湛蓝的,另一边是黑灰的,黑灰在不断吞噬湛蓝,眼看着世界在暗下去,暗下去——要下雨了。

易拉先给李牧打了电话,让他直接赶到医院,随后,一边换衣服出门,一边给杜航打电话,可杜航的电话始终不在服务区。这个杜航,又失踪了。

杜航曾经是个热衷于玩失踪的人。大学的前两年,杜航多数时间都在玩失踪,同学们只知道班里有这么一个人,但没人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总是在逃学,偶尔露面,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有一天,他在女生宿舍楼下拦住了易拉。易拉抬头,第一次看清了杜航的样子:高,瘦,皮肤白皙,五官精致,一头从偶像剧里下载的发型,刻意修饰出参差凌乱,简直就是韩剧中的某个明星。

“喂,一起吃个饭吧。”杜航的口气中没有请求,没有征询,好像他知道易拉会答应一样,好像他请谁吃饭就是给谁的恩赐。他甚至没叫易拉的名字,旁边的女同学“哇”一声,捂住了各自的嘴巴。

易拉没吭声,绕了一下,走向宿舍楼。

杜航抢了一步,重又拦在易拉面前。他的眼睛一半遮在头发里,一半看着易拉,轻声、却是不容置疑地说:“走啊。”

易拉抱紧怀里的书,皱眉,再次从他身边绕了过去,走进了宿舍楼。

同行的女生七嘴八舌——说,干吗呀,理都不理人家?说,那是杜航啊,颜值碾压全校的校草啊。说,知道他爸吗?知名企业的老总啊,经常跟市长一起出镜的……都是赞美、艳羡的话,都是怪易拉不知好歹的话。

很长一段时间,杜航的注意力都在易拉身上。问题是,易拉的心思全都在学业上,心无旁骛。易拉幼年丧母,是外婆把她抚养大的,她是外婆的寄托,是外婆的一切。外婆盼了一辈子,先是自己的大学梦落空,后是女儿又中途失学,外婆被这两个落空的噩梦纠缠了半辈子,易拉成了她最后的希望。终于盼到易拉读大学了,外婆高兴得老泪长流。易拉看着外婆的眼泪心里酸楚不已,她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三代女人的大学梦,哪还有别的心思?只能好好读书,拿出优异的成绩,谋个美好的前程,让外婆心满意足地安度晚年。

那天是易拉的生日,天知道杜航怎么获知易拉生日的。他开了车,车上有鲜花,有生日蛋糕,还有给易拉的生日礼物。他本来打算给易拉一个惊喜的,他自认为以他的颜值和家庭背景,足以给任何一个女生创造惊喜,但易拉却波澜不惊地拒绝了,甚至没看他一眼。

看着易拉走进宿舍楼,最后消失在楼梯的拐弯处,杜航甩了甩半遮着眼睛的头发,摁了一下手里的钥匙,路边一辆白色路虎闪了一下眼睛。他拉开车门正要上车时,看到车的另一边有个女孩愣愣地看着他。那个女孩就是苏七月,易拉的朋友。苏七月高中毕业后,半工半读地上着电大的会计课,闲时会来找易拉玩。

苏七月说:“对不起,我替易拉向你道歉。”

杜航又甩了甩半遮着眼睛的头发,说:“不用,她并没做错什么。”见苏七月站在车前没有离开的意思,又说,“你方便的话,一起走吧。”

苏七月上车后,回头看了看后座上的花:“哇,好漂亮!我还从来没收到过这么漂亮的花。易拉不要,能送我吗?”

杜航看了苏七月一眼,没说话,驾车径直向前开去。

路虎开到校外一片树林旁,杜航停车,从后备厢拿了一把铲子走进了树林,他用铲子在林中挖了一个大坑,返身从车里抱起鲜花、蛋糕和一个盒子,扔进坑里,飞快地掩埋了。苏七月坐在车上静静地看着杜航,看着他抱着那一堆东西走远,又空手而回,像电影里的某个场景。

杜航坐回车里,对苏七月说:“从现在开始,以前的事情都择清楚了。你还想要花吗?如果想,我可以送你。”

四野阒寂,那一刻苏七月感觉自己灵魂出窍。

买过花后,街道两旁的路灯渐次亮起,每一盏灯都低垂着头,让整个城市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杜航突然有点烦躁,他逃离一般,把车从闹市一路开向郊外,径直开上了高速。两个小时后,他们坐在了省城一个叫十里洋场的饭店。杜航对服务员说,两个人,推荐一下你们的菜品吧。服务员看了看杜航,又看了看苏七月。那顿饭,那个穿着旗袍、仿佛来自民国的女子,以少而精的标准,让苏七月刷新了她二十多年的饮食体验——一盅开胃汤,没喝出什么滋味,但九百元的价格让她喝出了富人的档次;一瓶洋酒,同样说不清什么滋味,却让她完全打开了自己;接下来眼花缭乱的美食,苏七月吃得晕晕乎乎,脑子里反复萦绕着一句话:把自己喝醉,给他人机会。

饭后,苏七月在酒精的怂恿下,倒在了酒店的大床上。头顶的天花板是蓝色的星空,苏七月仿佛看到另一个世界在向她走来。杜航爬上她身体的那一刻,苏七月的双手伸了出去,五指大大张开,抓向了那个世界。

七月,在易拉的生日,苏七月走进了杜航的世界。

飞往三亚的航班已经晚点了一个小时,乘客早已坐立不安,一时间怨声四起。

杜航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电脑上制作报表,周围的喧闹似乎对他毫无影响。老路突然让他到三亚出差,而他手头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客户在那边催等,便只能在飞机上争分夺秒加班了。老路以前是杜航父亲的朋友,现在是杜航的老板。老路愿意提供给他一个不错的机会,固然有父亲的因素,更在于他的勤勉与干练。

现在的杜航像脱胎换骨一般,半遮着眼睛的长发剪成了清爽干练的板寸,大T恤、牛仔裤换成了西装领带,一副白领型男的形象。

“本次航班因故延时起飞,请各位旅客稍安毋躁……”空姐用汉英双语播报着飞机延时的消息。

“什么?飞机故障?这样的飞机能安全吗?”坐杜航身边的年轻妈妈惊叫起来。她怀里的小男孩大概四五岁,之前一直在睡觉,妈妈的惊叫惊醒了他,他大睁双眼,惶惑地看着妈妈。

“不是故障,是因故延时,没事的。”杜航宽慰道,一边摸了下小男孩的脑袋。

“叔叔,你在干什么?”小男孩回过神来,看着杜航的电脑问。

“嘘!宝宝别出声,叔叔在工作。”母亲赶忙制止。

“叔叔为什么要在飞机上工作?你没有办公室吗?”小男孩眨着眼睛。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年轻妈妈道歉。

“没有,小朋友很可爱。”杜航对母子微笑,他活动了一下四肢,稍做休息。最近连续加班,眼睛有些受不了。

看杜航停止了工作,年轻妈妈才说:“宝宝,叔叔珍惜时间,所以在飞机上也要工作,宝宝也要珍惜时间,好好学习,像叔叔一样,将来做个社会精英。对了,今天妈妈教你的唐诗背会了吗?”

小男孩咿咿呀呀地开始背唐诗。

杜航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与年幼的儿子。

唯一的七月的所有小说(中篇小说苏七月的七月)(1)

从幼儿园到大学,母亲给杜航选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可那又有什么用?母亲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操碎了心,杜航却一直沉溺于网络游戏,从小学、初中,到高中,从游戏厅,到PC,又到手游,一代都没落下。所以,他成绩在他经历过的每一个班级,都稳定地垫着底,从来没有出现过意外。

母亲伤心不已,终于打算放弃了,这是杜航父亲劝说的结果。父亲说,他不是那块料,你再操心也没用,总不能你替他上学吧?你不如开开心心过好自己的生活,他的事,总会有办法的。父亲说得很笃定。母亲就决定不管了,反正也管不了。接下来,她参加各种旅行团去散心,杜航便也满世界地跑——不就是到处跑嘛,都是跟钱说事的事,只要兜里有钱,谁还不会?

然而,学校还是给杜航发了高中毕业证。当然,这是他父亲运作的结果。老杜是个传奇,十几年前,他以超人的魄力,力挽狂澜,救活了那家濒临破产的企业,保住了数千人的饭碗。市里给了他很高的荣誉,并且把这个企业交给他来管理,很快扭亏为盈,成为市里的纳税大户。老杜总有办法让每一条被残酷现实堵死的路柳暗花明。

杜航高中毕业后,家里决定送他去学英语,希望他拿到一个说得过去的雅思成绩,好想办法给他申请一所说得过去的国外大学。但杜航断然拒绝了,他再也不想被学校折磨了,国外的也不行。父母只好再想别的办法。杜航不管,照样每天把日子过得腾云驾雾的,什么新奇什么刺激他就折腾什么,对父母的话一概不理会。

那天父母同时走进他房间的时候,杜航就知道又有麻烦了。他们给他联系了某高校的经管专业,说无论如何要有个说得过去的学历。为了杜航,他们总有想不完的办法。父母认为总有一天儿子会长大,会幡然醒悟,到那时他们就不用再操心了。他想了想,接受了。却提出一个条件,要一辆汽车。当时,他早就不玩游戏了,却迷上了汽车,不知什么时候就考了驾照,用答应读大学作为交换,要挟母亲为他买了一辆CC。这辆CC开了两年,到了大三,就换成了路虎。但他依然不把学业当回事,整个大学阶段,杜航没上过几天课,西藏,珠峰,南极,非洲……那四年他穿行在全世界最独特的风景里,把脸颊晒得像猴屁股一样与众不同。杜航干的唯一一件正经事,就是给他父母领回了一个儿媳妇苏七月。

婚后,苏七月辞了工作,一心一意做着杜家的少奶奶,吃饭有保姆伺候,出行有司机接送,高兴了就去逛街,不高兴了也去逛街。在杜航有意无意的引领下,苏七月的眼界和品位得到了迅速提升:她先从化妆品开始,一套SK-2瓶瓶罐罐的图片,加上她与杜航十指相扣的合影,凑了整整齐齐九张,发到微信朋友圈,配了简单的一句话:这一刻没想法。很快,下面就有同学留言:炫富与秀恩爱的最高境界是——什么都不说,请看图。

有那么一段时间,苏七月的微信朋友圈图文并茂,热闹非凡。图片成组出现:这一组,杜航牵着她的手漫步在欧洲某个街头;下一组,她依在杜航的肩头,坐在北海道雪白的世界里,红鼻子雪人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如果还有耐心往下看,那内容就多了,美容美发,健身赛车,朋友聚会,鱼翅龙虾,都可以成为她图片里的风景,每组图片里永远不变的主角是苏七月,而杜航是苏七月的标配,形影不离,恩爱无比。

虽然父母对苏七月不太满意,但她怀上了儿子以后,老杜两口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小男孩把唐诗背得滚瓜烂熟。杜航听着,竟有些感动。小男孩比自己小时候强多了。杜航想,回家后,他要抽出时间,多陪陪儿子,或许可以从教他背唐诗开始。儿子出生后,多数时间与奶奶生活在一起,他这个当父亲的,已经缺席很久了。苏七月就更不用说,她好像一直没有适应母亲这个角色,但她比任何一个母亲都忙多了。

易拉在ICU病房外找到苏七月的母亲。苏母一拉住易拉的手就哭开了,哭得肝肠寸断,让易拉一时不知所措。苏七月的弟弟苏哲和妹妹苏小秋站在一旁。苏哲眉头深锁,似乎在那一刻锁尽了世间愁苦。苏小秋从上到下整个人圆圆滚滚的,这个患过脑炎留下后遗症的姑娘,样子很是喜庆,她懵懂地看着易拉,努力调整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易拉正不知如何劝解,看到李牧走了过来。怎么办?怎么办啊?她手足无措地看着李牧。李牧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转向苏母说,伯母,您先别着急,我陪易拉进去看看七月。

ICU病房好像是这个世界的边缘,灰白色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人感觉自己就是一块放进冷藏室的肉,任人摆布。生命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

深度昏迷的苏七月戴着呼吸机,头上裹了一圈白色的纱布,车祸的阴影依然残留在她的脸上,是那种与灾难殊死抗争后的无奈与衰败,一败涂地的败,看着令人心痛。易拉无声地把脸埋进了李牧怀里,她听到李牧在询问情况。大夫说,病人是昨天晚上送进来的,一切都有人安排好了……只是,伤情太过严重,我们只能期待奇迹出现……请李总放心。大夫说这话时,停顿了数次,每一次都是戛然而止,似乎苏七月随时都会死去,让人怎能放心?

易拉把头使劲抵在李牧胸前,好像要挤出刚刚听进去的声音。

高中时的苏七月,梳着长长的马尾辫,总是那么目空一切地走过人群,与俗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看就是有理想、要做大事的人。即便是在父亲突然离世,家里的经济支柱倒塌后,心高气傲的苏七月也没有认命。有那么一两年,她甚至没添过一件新衣,但她把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照样穿得风姿绰约,像一株高傲的蓝色向日葵,仿佛只有太阳才是她的方向。那段时间,很多女生都开始效仿她,蓝天下,校园里,到处是蓝色向日葵。父亲不在了,苏七月的梦想没变——她要考一所南方的大学,她一直都喜欢江南,杭州,苏州,她觉得这些美丽的江南城市犹如大家闺秀,她属于江南,属于江南的温润和婉约,她要去那里读书,在那里生活。

妹妹苏小秋的病来得毫无征兆,一下子就压垮了这个家。当时,弟弟苏哲正上初中,叛逆期,固执得像一块顽石,说父亲不在了,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辍学打工,养活母亲和两个姐姐。母亲不同意,他说一次母亲就给他摁下一次,搞得他最后只想着如何说服母亲,完全没有心思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母亲含泪与苏七月长谈了一次。母亲说,女孩子上到高中已经够了,就别参加高考了,去找个工作吧。苏小秋生病后医药费像座山一样,压得这个家已经撑不下去了。

“大学只是个梦,不是谁都能圆的。”

“但我要圆。”

“你弟弟还那么小,你真忍心让他去打工养你吗?”母亲指着外面的苏哲,“你不能这么自私啊七月。”母亲掉了眼泪。

“可是,这不公平……”苏七月哭着从家里跑出去,不知道为何,竟跑到了平时并没什么交往的易拉家。

易拉的外婆知道原因后,同情,气愤,好像受了委屈的不是苏七月,而是易拉。当年,外婆就是因为家道中落,大学梦碎了一地。她说,人这一辈子,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生活,你给他掐断了,人这一辈子就废了。外婆收留了苏七月,说,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和易拉一起准备高考,别的事外婆替你担着。直到高考结束,苏七月找到一份临时工后,才搬回家住。她一边工作,一边等高考成绩,可最后等来的却是落榜。苏七月哭了,苏母手抚胸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杜航追求易拉的消息,苏七月是从高中同学那里听来的,同学把这个故事讲得有枝有叶,枝繁叶茂。连杜航去找易拉时穿了什么牌子的运动鞋,以及那双运动鞋如何漂洋过海到了杜航脚上,都说得清清楚楚。苏七月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上网查了那双鞋,限量版,再看那价钱,惊得她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当时,苏七月正上电大,离易拉的学校很近,所以有机会就去找易拉,就是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经常去找易拉。后来,苏七月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杜航。其实,开始的时候,苏七月只是想认识杜航,希望通过他,认识他那个圈子里的人。苏七月对自己的长相是自信的,她自信她这样的容貌,就应该嫁个有钱人。她没有想到的是,一切会这么顺利,易拉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杜航,把机会留给了苏七月。省城那一夜之后,苏七月把杜航牢牢地抓在了手里,到手的鸭子,自然不能再放走。

虽然如此,苏七月在易拉面前总有些心虚,她把朋友圈建立了分组标签,易拉单独一组,每次发朋友圈都选择不让易拉看见。和杜航走到一起后,苏七月一直想知道易拉的态度,但易拉始终都没有态度。时间长了,苏七月也就心安理得地做起了杜家的少奶奶。

可是,如水晶般玲珑精致的苏七月,怎么说碎就碎了呢?

飞机的舷窗像一扇又一扇假象,分明看到天是阴的,风吹着机翼下的青草在动,摇摆着凉意,机舱里却燥热烘烘的。

航班一再延迟,之前调为飞行模式的手机,被各自的主人调了回来,打游戏的,看视频的,聊微信的,发朋友圈的,各自忙得不亦乐乎。杜航也在忙,他在电脑上工作,手机还是处于飞行模式。

这时,右后方站起来四个人,在飞机上引起了新一波的骚动。

“妈妈,那个人戴着手铐,我看到了,衣服下面是手铐。”旁边那个小男孩喊道。

杜航回头,看到四个人走来——前面一个,后面一个,中间两个,中间的两个人一前一后错开了身子,其中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臂。被拉着的中年人看样子是个大人物,但现在,他的脸像一张画技低劣的素描,五官与表情都模糊掉了,双手放在身前,遮在一件深色衣服下面,像木偶一样挪着脚步。

杜航觉得,那张脸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盯着那张脸,正面,侧面,直到他们走过去,留下四个后脑勺,最终消失在机舱出口处。杜航突然想起,他见到过的,不是那张脸,是这个场面,在电视的新闻里。

唯一的七月的所有小说(中篇小说苏七月的七月)(2)

当时,苏七月已经怀孕六个月,整个人养得珠圆玉润。她对自己的身材极不满意,每天抱着杜航的胳膊,委屈得不行:你看,我都胖死了,以后还怎么出门?杜航说,生完宝宝再塑身就是了,再说,我又不嫌弃。苏七月说,可我嫌弃。快给我想想办法吧,我不要这么胖。杜航有点为难,他看看苏七月,整个人鼓嘟嘟的,是胖了不少,脸比以前大了一圈,眉宇间竟看出些许蠢相。杜航有点纳闷,奇怪,不就胖了点吗?怎么人的面相就改变了呢?

保姆端着一碗鸽子山药汤出来,苏七月的脸上都快拧出水了:又来了,又来了,还让不让人活了……保姆端着汤碗,为难地说,杜总交代过的,一定要保证孩子的营养……苏七月说,他只管他孙子的营养,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杜航生气了,说,毒药啊?怎么就不让你活了?扭头对保姆说,放这儿吧,爱吃不吃。

保姆把汤放在茶几上。苏七月一边喝着鸽子山药汤,一边抱怨着身上多出来的肉。

杜航父亲被带走的消息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了电视新闻里:四个办案人员——前面一个,后面一个,中间两个,他们夹着杜航父亲从办公室走出。杜航父亲双手放在身前,上面搭着一件深色衣服,像木偶一样挪着脚步——他挪用公款,排除异己,差点把他救活的那个国企掏空。最让杜航尴尬的是,父亲包养了一个女人,一笔巨款,和那个女人一起流向了海外,不知所踪。苏七月含着一口汤,指着电视嗯嗯了半天,终于想起把那口汤先咽下去。她跳起来抓住杜航,电视的画面已经到了国际新闻。

窗外下着雨,雨点噼噼啪啪的,天越来越暗。

母亲面临着两个选择:一个是与老杜离婚,带着孩子们好好过日子,反正是老杜先不仁的;另一个是想办法堵上老杜捅下的大窟窿,减少国家的损失,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

母亲坐在沙发上泪流不止。外婆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摇着手里的扇子。一只虫子从果盘里的葡萄上飞起,外婆举着扇子拍过去,虫子没拍到,被风扇没了。外婆叹口气说,别哭了,哭有什么用?母亲还是哭,两只眼睛肿得像烂桃子。外婆实在想不明白,自家的姑爷,平日里多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犯了糊涂呢?最要命的是,还和别的女人搞到一起了。外婆看着六神无主的女儿,艰难地挣扎着,半天才说,光哭没有用,去找找能说得上话的人,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杜母扑进老人怀里,哭得更是黑天昏地。

苏七月看着杜航,又抬头看着这栋三层别墅的天花板,感觉自己像在梦里一样。“简直就是个噩梦。你说,妈会赌上我们全家人的幸福,去替你爸还债吗?那些钱可是被另一个女人带走的啊……”话还没落,她看到杜航看过来的眼神,冷硬,陌生。

杜母卖了别墅,掏空了家底,堵上了那个大窟窿。再加上一部分工人念及老杜当年对厂子有功,联名向上面求情,杜父最终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孩子出生时,他们一家人挤在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小三居里。房子是杜母单位早年团购的商品房,一家四口人,就指着杜母每个月的那点退休金生活。苏七月抱着孩子坐在锈迹斑斑的阳台栏杆前,生产与哺乳让她蓬头垢面,她苦着脸抬头看着天,说,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杜航也知道这日子没法过了。母亲四处求人,杜航的工作却始终没着落。世间事就是这样的,有的人选择工作,有的人被工作选择。杜航例外,他无法选择工作,工作也不选择他。

杜航说:“要不,我先找份临时工做吧……”

杜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打断了:

“什么临时工?”

“送快递,或者送外卖什么的。”杜航说。

“不行!”母亲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坚决不同意,她宁愿杜航闲着也不愿让他去做苦工。儿子娇生惯养长大,可不是为了让他风餐露宿去送外卖的,怎么也得找个说得过去的工作。

苏七月说:“那我出去赚钱吧,反正我什么苦都吃过。”

杜母看看她,未置可否。

那一刻,苏七月有些心酸:到底儿子与媳妇不同,人家心疼儿子,却不在乎她一个女人抛头露面。

杜航问:“你能去哪儿赚钱?”

苏七月说:“北京,大城市机会多,赚钱也应该容易一些,不然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杜航被她的想法惊呆了,皱眉看了她好大一会儿,才摇摇头说:“不行,你一个女人跑那么远,我放心不下。”

苏七月像喝了一杯热咖啡,心里突然热乎乎的。她看着杜航,杜航明显消瘦了许多,但人还那么清爽俊朗,像偶像剧里的某个偶像皱着眉。苏七月心想,什么都变了,只有他没变。

第二天早上,杜航醒来时,身边已经不见了苏七月。床头柜上留着一封信,让他照顾好儿子,也照顾好自己……

如果苏七月没有去北京,是不是还是原来的苏七月?生活是不是另一种情景呢?

飞机终于起飞了。旁边的母子仍然在谈论着刚刚发生的事。小男孩很是兴奋,一直说手铐亮晶晶的,跟妈妈的手镯一样漂亮。年轻妈妈说,那可不一样,戴手镯的都是有福人,戴手铐的是坏人。她的手腕上是一只洁白温润的羊脂玉手镯。无独有偶,母亲和苏七月都有这样的手镯,父亲被带走时,同样也戴着手铐。

李牧在十字路口打了左转向,把车向杜航的家开去。

苏七月从没邀请易拉去过她家,住别墅时没有,搬到这小房子以后,也没有,这个地址还是从苏母那里得知的。十几年的老房子,外观看上去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住户的阳台、窗口,都封着锈迹斑斑的栅栏,挂着各色各式的零碎衣物。

易拉敲了好一会儿门,一直没有动静。她自言自语地嘟哝:就是杜航不在,他妈也应该在家啊,怎么会没人呢?李牧说,可能是走亲戚了吧……走吧。易拉只好给杜航微信留言,让他速回电话。

下楼后,看到邮递员站在一排信报箱前。其中一个信箱满了,塞不进去,邮递员有些为难,抱怨说,订了杂志却不看,都堵在这儿,这不是给人添堵嘛。易拉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去看,那个被塞满的信箱,果然是苏七月家的门牌号。易拉说,给我吧,我带给她。邮递员一下子轻松了,把手里的书报递给易拉,忙下一个去了。

上车以后,易拉翻开一本诗歌杂志,见上面刊发了苏七月的几首诗,还配了她的大幅照片,匆匆扫了一眼,摇头苦笑。

看到易拉给晚报写的专栏,苏七月蠢蠢欲动,拿着她的诗稿来找易拉。易拉看过苏七月的诗,没做任何评价,从书柜里找出几本经典诗集,都是她的珍藏宝贝,一般是不示人的。“先读读名家作品感觉一下,找找自己的差距吧。”

苏七月接过书,翻了翻,顺手放在一边。“易拉,上高中的时候,我的作文也常常被老师当范文给全班同学读的,你记得吧?”

“记得啊。”易拉说,“那时候你骄傲得像个公主。”

“你还不是一样?总是独来独往,谁都不理,成绩却好得让人嫉妒,我就嫉妒过。”苏七月笑了,“不过,那时候,我的作文比你写得好,老师说我在写作上有天赋,这个你记得吗?”

“记得,老师说你的故事编得很精彩,像小说。”易拉说。

“好像是这么回事。”苏七月回忆着,“但我现在没有时间写小说,只能写诗,诗歌字数少,不费时间。”

“写诗也挺好,你要是想写,就多读读好作品,静下心来好好写。”易拉说。

“什么叫想写啊,我这不是已经写了吗?”苏七月指了指面前的手稿,“你都能发作品,我肯定也能发的。那个……我不是说你写得不好,我是说……我写得也不错啊,毕竟老师都夸过的,你说是吧?你熟悉报刊编辑,帮我推荐一下呗。”

易拉又看了看那些诗稿,苏七月的字写得还是不错的。

“易拉,帮帮忙嘛。”苏七月恳求说,“我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

易拉想了想,想到一个关系不错的诗歌编辑,反正朋友都是用来帮忙的,就硬着头皮,把苏七月的诗给那位朋友发了过去。

过了两天,朋友的电话打过来:“易拉,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实在说不过去,不能把文字分个行就叫诗吧?易拉你能不能讲点原则?”

易拉知道朋友迟早会打这个电话。那个下午,易拉一边听电话,一边在平板电脑上玩一款赛车游戏。这个游戏她刚刚开始尝试,每次都死得很惨,但每次都欲罢不能,最长的一次玩了整整一夜。为此,李牧曾挖苦她:“有你这个劲头,做什么都会成功的,不然,上帝都不答应。”易拉想到的却是——这世上只要你孜孜以求,就没什么事是你搞不砸的。

“易拉你有没有在听?”电话那边大声叫着。

易拉看到自己的红色跑车突然失控,冲出了高架桥……

“听着呢。”看着最终的惨局,她扼腕叹息。

“别什么都往我这里丢。”

“我丢我的,发不发是你的事。说实话,她的诗我连一首都没读完。反正发出来的也不一定都是好诗,而她恰好需要,你要是真的看我面子徇私舞弊,多一个苏七月又何妨?”

“易拉,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电话挂断了,易拉从游戏现场收回目光,看着手机,心想,八成是跟女友吵架了,脾气这么大。

杂志上还是那几首诗,编辑还是易拉那位朋友,苏七月的诗最终还是发表了。易拉不知道苏七月怎么攀上那位诗歌编辑的,苏七月好像总能以易拉为跳板,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去年那次葡萄节李牧没参加,他要随团出国考察,时间错不开。本来李牧不去易拉也不打算去了,但李牧说,既然答应了苏七月,就一起去吧,好好玩,等你们回来的时候,我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开始的时候,苏七月内敛安静,时刻跟在易拉身边,连上卫生间也要同去。吐鲁番七泉湖边的那场舞会是转折点,一支舞跳过后,苏七月就像花儿一样怒放了。接下来的晚宴上,苏七月坐在易拉与老叶中间,在老叶的怂恿下喝了不少红酒,喝过酒后,又吵着要去看星星。易拉没去,她有点累,回房间收拾收拾就睡了。红酒协会的活动每次规格都不低,这次也一样,为了避免互相打扰,每人一个单间。

易拉一点都不知道,众人看完星星,各自回房休息后,苏七月又拐了个弯,进了后院的一间茶室——老叶正在那里等着她。

茶室临湖的一面是一个偌大的弧形落地窗,天上的星星映在湖中,透过窗子一眼看去,满世界都是星星,屋里不用开灯都是亮的。两个人坐在星光里,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老叶先把苏七月赞美了一番,说她的舞姿动人,人比舞姿更动人;又问她做什么工作。苏七月说,她一直没有工作,正在找;又抱怨找份合适的工作真难。苏七月给老叶添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添上,也不喝,继续看窗外的星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叶看着苏七月,看了半天,说,刚才看星星都是在胡闹,现在才是最美的意境……苏七月的目光从湖水上收回来,看着老叶。老叶说,你就是最亮丽的星星。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知道这首诗吗?苏七月不知道,但她点了点头。老叶说,这首诗写的就是你。随即就抓住了苏七月的手,说,工作的事你不用担心,有我呢,谁让咱俩正好在这样的夜晚一起看了星星呢,这就是缘分。苏七月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白裙子的领口开得很低,若隐若现的美乳晃得波涛汹涌。

那次葡萄节回来后,苏七月进了升达国际中学。老叶的事业遍布多个行业,教育只是他旗下一个分支。苏七月的简历上,学历写着教育学硕士。老叶介绍,这是他高薪聘请的管理人才。当然,教育学硕士也不是平白无故写上去的,老叶通过关系,让苏七月去读了个在职研究生,只不过学历提前写入了简历。

如果不是后来杜航闹的那一通,苏七月与老叶的事,易拉还蒙在鼓里。

“红茶,咖啡,矿泉水,先生要点什么?”

低头做报表的杜航一愣:易拉的声音,她怎么会在飞机上?抬起头来,却见一个空姐推着送餐车站在过道。看见空姐,杜航更加恍惚了:这分明就是身穿空乘制服的苏七月啊——那身段,那眉眼,还有鼻子和嘴巴,几乎与苏七月无异。世界上怎么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先生,请问您要点什么?”空姐问。

却仍然是易拉的声音。

杜航好像做梦一样,梦中的易拉,梦中的苏七月……他使劲摇了摇头,却还是没能走出梦境,只好梦呓一般说道:“红茶,咖啡……矿泉水吧……”

空姐笑了笑,递上一瓶矿泉水,说:“先生真有意思。”

笑,还是苏七月式的笑,话也是易拉式的话。

唯一的七月的所有小说(中篇小说苏七月的七月)(3)

“你可真有意思。”这是易拉第一次跟杜航说的话。

当时,杜航就站在校园虹桥的桥头,他知道,这是易拉从教室回宿舍的必经之路。那天,雨后的夕阳映出一道彩虹,彩虹的一端,易拉正向他走来,他在夕阳炫目到黏稠的金色光芒里看清了那双大眼睛,恬静,忧郁,羞涩。当易拉走到他身旁时,杜航迎上前去,从身后拿出一捧玫瑰:“易拉,给你的。”

易拉愣了一下:“给我的?为什么?”

杜航单腿跪下,火一样的玫瑰朝易拉燃烧:“因为……不为什么……”

“你可真有意思。”易拉说。她几乎没有停留,走过了杜航身边,就像穿过空气一样。

杜航一个人在桥头跪了很久,直到易拉的背影消失,才站起来,把那捧玫瑰扔到了桥下。玫瑰像一团火,被河水载着渐行渐远,最后熄灭了。

那时候,大学已经读了一年多,多数情况下杜航都在逃课,因此记住的同学不多,但易拉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她学习一直很用功,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只是为了学业,与学业无关的地方一概不去,仿佛她在躲着全世界,正是那种逃避一切的神态打动了他,他不知道她害怕什么。这与杜航满世界乱闯不一样,与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不一样。他一直想搞清楚易拉,自从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有了这个念头,这个念头让他产生保护她的冲动。当然,这只是杜航一厢情愿,在易拉看来,“你可真有意思”——她并不需要谁来保护,她成功躲开了他。

但杜航没有放弃,他一直追求着易拉,从大二追到大三,从大三追到大四,直到易拉生日那天,杜航买了鲜花、蛋糕和婚戒,决意向易拉摊牌时,她连“你可真有意思”也没说,就彻底逃开了。正应了那句话:世上事只要你孜孜以求,没什么是你搞不砸的。

一切都好像命中注定。如果当年易拉不是那样拼命地躲着杜航,就不会给苏七月留下机会,如果苏七月没有走进杜航的婚姻,他的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

虽然杜家的变故与苏七月无关,但杜航人生态度的变化,却是与苏七月相关的。杜家突遭变故,已无法满足苏七月对生活品位的追求了。为此,苏七月义无反顾地做了“京漂”,可不到一年,又一无所获地回来了。问起她在北京那十个多月的生活,苏七月一直讳莫如深,但杜航明显地感到,苏七月在北京肯定受到了多重打击,已经是身心疲惫,一蹶不振了。他知道自己必须披挂上阵了,无论从多么卑微、多么下贱的职业做起,他都不能再推卸肩头的责任了。

老王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的。

那天刮着东北风,老王进来的时候,头顶仅剩的那缕头发被风吹乱,耷拉在左边耳朵上,有点滑稽。老王进门后,第一时间捋顺了那缕头发,让它们规规矩矩重新贴在他光秃秃的头顶,然后才坐在沙发上,端起了杜航母亲沏好的茶。

老王喝了一口茶,感觉身子暖和了些,他又理了下头顶那缕头发,说:“我来看看你们,您还好吧?”

“还行吧……”杜航母亲面对老杜曾经的下属——那个国企的财务科长,感慨万千。老杜是在老王退休半年后出事的。出事以后,便很少再看到老杜的熟人了。

老王看着杜航母亲,心想,当年多优雅的一个女人,一下子就老了。

“小航的工作还没着落吗?”老王问。

“老杜在位时,他挑三拣四的样样都不如意,老杜一出事,想挑也没得挑了。这不,小两口都还没工作呢……”

“要不,让小航跟着我吧,我带带他。”老王说,“我现在给老路帮忙,他那摊子越来越大了。”

“老路啊……”杜航母亲想起老杜身边的那个年轻人,现在都成老路了。“行,那就让他跟着你吧,他跟着你我也放心。”

最初入职会计这一行,杜航是真的懵圈,看着一页一页密密麻麻的数字,他的世界突然就黑了。真的,两眼一抹黑的黑。实际上,不但杜航对自己失望,老王在做了杜航的师傅后,对他也是极其失望的。他没有想到,老杜那么高的智商,居然把儿子培养成了废物。但老王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决定拉杜航一把。

老王说,小航啊,现在不同往昔了,你得看清现实。杜航说,我明白。老王说,你父亲已经这样了,以后出来,连生活保障都没有,你母亲虽然有退休工资,但她毕竟年龄大了,这个家就指着你了。杜航说,我明白。老王看着杜航说,可是,你这个样子怎么养活那个家?杜航低下了头。老王沉默了几分钟,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吧,从今天开始,我来辅导你,会计这份工作不是好做的,你要先提高业务能力,然后把能考的证都考下来,让自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会计师。老王拿出自己的注册会计师证,说,有了这个,你才能把这碗饭端稳了。杜航说,我明白。老王问,你真明白?杜航点点头。老王说,那好,从现在开始,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准自作聪明,不准偷懒耍滑,我让你做的,你必须百分之百做到。杜航说,我明白。

老王还说了很多,杜航都说“明白”。他好像真的什么都明白了,看着老王光秃秃的头顶上仅剩的那一缕头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仿佛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人生——杜航跟着老王四年,相当于回炉又上了四年大学,每天点灯熬油,去完成老王给他布置的任务,把浓密的头发熬得一把一把往下掉。

苏七月从北京回来后,一小套房子住着四口人,日子突然就显得拥挤,糟糕得让人心塞。她看谁都不顺眼,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苏母把孩子交给苏七月,说,杜航现在挣得不算多,可过日子没问题。你外婆年龄大了,我得去照顾她,以后就不住这里了,这个家就是你的了,你要照顾好他们父子。苏七月却说,外婆那边房子大,您把宝宝也带走吧,我也要工作,没时间管他。杜母带着孙子去了外婆家,生活一下子就宽松多了。

当杜航终于拿到注册会计师证时,老王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果然是老杜的儿子,一点都不笨。第二天,老王就向老路提出了辞职申请。不久,杜航就坐在了老王的位置上,成为老路的财务总监。

升职的那天,杜航下班路上采购了一大堆食材,他想做一桌丰盛的晚餐,与苏七月一起庆祝。可苏七月却不在家,杜航就一个人进厨房忙活起来。家道中落以后,杜航的厨艺倒突飞猛进了,不到一个小时,一桌子好菜就做出来了。他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苏七月。然而,左等右等,一直等到晚上十点,还是不见苏七月,打电话也无法接通。杜航担心苏七月出事,就来到小区门口张望,刚好看到一辆路虎缓缓驶近,停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副驾座上的女人伸出手臂,勾住开车的男人的脖子……这个姿势大概保持了一分钟,然后,两人分开。车门打开,女人下车,向路虎挥手告别,路虎稳稳当当消失在夜色里。女人转身,杜航惊讶地看到是苏七月。

天地间的黑暗像海水一样涌来,路灯的光芒显得无能为力。苏七月站在路边,那一刻,她变成了最夺目的耻辱,明亮,甚至刺眼。杜航的血直往脑门上涌,他几步上前,一巴掌打在了苏七月的脸上。苏七月的解释他一句都听不进去,什么礼节性的拥抱,什么工作上的互相利用……狗屁逻辑!苏七月解释一句,杜航就给她一巴掌。她终于不再解释了,大骂杜航混蛋,捂着脸跑开了。

“易拉,你帮帮我……”苏七月在电话里哭,上了一辆出租车。

易拉和李牧已经等在了小区门口。他们看到苏七月的样子,都被吓到了——苏七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子还在往外渗血。她扑进易拉怀里哭得浑身颤抖:“易拉,帮帮我。”

“怎么回事?谁干的?”李牧问。

苏七月还未及解释,杜航已经打车跟了过来。

“杜航打的?”易拉有点不敢相信。

杜航沉着脸问:“那个男人,是你介绍给苏七月的?”

“哪个男人?”易拉眨了一下眼睛,不知所以。

“装什么啊?这些日子苏七月一直跟你们在一起,那个男人不是你们介绍的?”杜航余怒未消。

李牧皱了下眉,他知道杜航说的是老叶,但他不知道苏七月跟老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上前拍了拍杜航肩膀,说:“兄弟,你误会了,易拉就带着苏七月去参加了一次葡萄节,还是苏七月自己要求去的,这个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杜航说,“当时易拉身体不好,苏七月是为了照顾易拉才去的。但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苏七月还在易拉的怀里哭,而易拉很是迷茫。

“好吧,苏七月可以这么说,但也只是去玩了一次而已,怎么就冒出了这个男人那个男人?”李牧说。

“你们在说什么?”易拉抱着苏七月,一脸的懵懂。又问苏七月,“他们在说什么?”

苏七月顿了一下,哭声再次响起。

杜航苦笑了一下,他不得不承认,李牧说的是事实,他们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何况,就是听到什么传言,这种事也不便多问,更不能捕风捉影。然而,事实被杜航看得清清楚楚,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盯着苏七月,问:“说吧,你究竟还想不想要这个家了?”

苏七月从易拉怀里抬起头,说:“我怎么不要家了?杜航你想想,自从你爸出事,哪一天我不在为这个家操心?我一个人闯荡京城,你知道我经受的苦难和屈辱吗?从北京回来,我四处奔波,求爷爷告奶奶,不就是想找份好工作吗?我怎么就不要这个家了?”

这一连串的质问,倒让杜航没话说了。想到刚刚发生的一幕,好像做了一场梦。好吧,就当那是一场梦吧,人生在世,谁还能不做噩梦呢?想到这些,杜航决定原谅苏七月了,说:“今天的事就到这儿了,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希望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然后跟李牧和易拉说,“对不起,我刚才太冲动,让你们见笑了。”

杜航拉起苏七月,拦了一辆出租车。

等出租车完全消失在夜色里,易拉问李牧:“那个男人,不会是老叶吧?”

李牧说:“恐怕就是老叶。”又说,“易拉,以后别跟苏七月走得太近,你这个同学可不简单。”

李牧中午有饭局,下午还要带投资商去参观一个古村落。可他不放心易拉。

“乖,一起去吧,散散心。”

易拉坐在车里,正在拧一瓶矿泉水,拧着拧着,就不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车窗外,听到李牧问话,回头看着手里的矿泉水,是她常喝的牌子,平时没这么难开。“这瓶盖怎么打不开?是不是假的?”

李牧接过瓶子拧开,递给易拉。

“我去不了,杜航不在,我得去找老叶。七月总不能没人管吧?”易拉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医院那边都说好了,现在这种情况你也帮不上忙,只能听医生的。”李牧说。

“可我不放心。”易拉的眼泪出来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这样了?”

李牧把车停到路边,伸手抱着易拉,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事的确太突然了,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今天说倒下就倒下了。“可是,你这个样子,我也不放心啊……”

易拉在李牧怀里蹭了蹭脸,又蹭了蹭,仿佛要蹭掉心里的难过。“我要去找老叶,谁让他蹚这浑水的?现在最应该管的就是他。”

“你去找老叶合适吗?毕竟,苏七月是有家的。”李牧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今天到场的全是重量级人物,让别人等不好。“这样吧,你先跟我进山,回来后我陪你一起去找老叶。”

易拉推开了李牧,说:“我就不去了,我这个样子难免大家扫兴。你把我送到老叶公司,就赶紧出发吧。”

老叶在电话里说,易拉,你到了?这样,你先到接待室,让王媛给你泡壶茶,我这边忙完就过去。

王媛是老叶的秘书,见到易拉,就知道她是为苏七月的事来的,说:“你放心,苏七月的事公司都安排好了。接到交警的电话,我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医院,叶董的面子,都是最好的大夫……”

易拉一连声地道谢:“让你费心了,深更半夜的……”

“谁说不是呢,大半夜的还在外面喝酒,喝醉了还开车……”

“七月她可能心情不好……”

“心情能好吗?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不想付出,有这种便宜的事?”王媛说,“你这个同学啊,可真不像你,虚荣心太强,真不明白你俩怎么能成朋友……”

这话李牧也曾说过,苏七月跟你的性格和三观完全不是一路,她跟你交往,只是把你当成了一座桥。其实,易拉心里也清楚,她就是苏七月的桥,通过她,苏七月走进了杜航的婚姻,通过她,苏七月进入了诗歌,还是通过她,苏七月走进了红酒会,走进了老叶学校……苏七月的虚荣心太强了。

刚入职苏七月就给易拉打电话,说,学校这边都给我安排好了,工作也顺手了,你快来看看我吧。

那天易拉正好有时间,就答应了。她找到苏七月的办公室,门半开着,里面,苏七月正跟一个年轻姑娘说话:“真想能安静下来好好写点东西,几个杂志都跟我约稿呢,可你看眼前这些工作,有什么办法呢?”

“苏老师,您真不该干这些杂务,专业创作多好,要不,太浪费人才了。”年轻姑娘的声音软软的,但明显带着讥讽。

苏七月却在自己假设的光环里沾沾自喜:“而且,马上就有位作家过来,是关于一部女性小说的话题,她已经三番五次请求,说想听听我的建议……”

易拉听不下去了,她没想到苏七月还有这一面,把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这时候,苏七月回头看到了易拉,两人都有些尴尬。

易拉进来后,苏七月跟姑娘说:“这是易拉,著名作家,我同学。”

易拉的脸一下就红了,想解释,却无从说起。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作家,更谈不上什么著名。

姑娘却很热情:“你就是易拉?每周的红酒坊专栏我都在看。方便加你个微信吗?我叫王媛,学中文的,也喜欢写点东西,以后向你请教。”

“不敢不敢,你是专业出身,我得向你学习。”易拉说。

加了微信,王媛礼貌地说,我还有别的事,你们聊吧。就出去了。

苏七月走过去关上门,压低声音跟易拉说:“我粉丝,没想到也是你的粉丝。”

易拉感觉自己要流汗了,她不知道苏七月还有多少面是她不了解的。想着苏七月说的那些话,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苏七月却仍然充满热情,给易拉倒了水,拿了瓜子和水果,然后从办公桌底下拿出几个购物袋,展示出三条新裙子,一条条给易拉看牌子:宝姿、芭蒂娜、阿玛施……

“这里有镜子,咱俩试试?你喜欢哪条就穿走。”苏七月指指门后的大镜子。

“全是名牌啊,老叶给你的薪水不低吧?”易拉问。

“还行吧,我可是他高薪聘请的高管。再说,衣服总得穿吧,我自己倒没这么想,但他们都说,我这样的女人,就应该开名车,穿名牌,用奢侈品。”苏七月滔滔不绝。

易拉被噎得无话可说,突然对苏七月完全失去了兴趣。“你试吧,不适合我。”等苏七月一件件把衣服试过,易拉就借口有事要离开。

“别啊,刚来就走?”苏七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真有事。”易拉说。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苏七月知道易拉听到了那些话,“易拉,你替我想想,我一没学历,二没背景,像我这样的人,再没点光环,是无法立足的……”

“可那是光环吗?是你编造出来的泡沫。”易拉也就不再隐瞒。

“即便是泡沫,这时候我也是需要的。”苏七月还在强词夺理。

“好吧,你自己好好把握吧。”易拉说完,就径直离开了。

那之后,易拉很少再跟苏七月见面。直到有一天李牧说,真没想到,这个老叶,这次居然认真了,昨天把婚离了。那苏七月呢?易拉问。李牧说,老叶就等着苏七月离婚后嫁给他,但苏七月却迟迟没动静,还在朋友圈里与杜航秀恩爱,不知道你这个同学是怎么想的……

苏七月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易拉好几次想问王媛,王媛却一直忙着给易拉泡茶,一杯又一杯,聊她的专栏,聊学校的事,聊老叶,只是闭口不提苏七月。说什么呢,现在人躺在ICU,真没什么好说的,说什么都不厚道。

王媛是老王的女儿,听父亲说起过杜航,也知道苏七月的底细。苏七月每次在她面前虚设出一个又一个辉煌来刷存在感时,王媛就像在看戏。只是她没想到,这场戏演到最后竟成了一场悲剧。

这时,老叶打来电话说,易拉,对不起啊,今天我恐怕要爽约了,这边刚来了几位领导,我得陪他们谈事。易拉刚提到“苏七月……”就被老叶打断了:这事啊,我知道的,已经安排了,还有什么事你直接跟王媛说,怎么着还是我的员工嘛。

易拉看向王媛,她正在给易拉的杯子添茶,添完了,又去给自己的杯子添。

易拉挂了电话,说:“既然叶董过不来,那我走了。”

王媛放下茶具,说:“您不是为苏七月的事来的吗?有什么事就说吧。”

易拉说:“可是这事,恐怕得叶董亲自出面吧……”

王媛说:“你是不是觉得叶董这样做太薄情?苏七月出事,叶董第一时间就做了安排——最好的医生,最先进的设备,最贵的药……现在只有这些是她活过来的希望,叶董在那边留有人,二十四小时关注她的伤情。还能怎样?”

易拉张张嘴,终于没说什么。

王媛说:“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本来这事我不该多嘴,人都躺在医院了,再说什么好像不厚道,但既然你来了,事实总归是事实,我就给你说说吧。”

苏七月刚上班,老叶就把她安排进了高层。事实上,苏七月什么都不会,她就是挂了一个看起来挺重要的职,活儿都让别人干了,好处她一样都不少。凭什么呢?不就凭着老叶对她好吗?公司上下都知道这一点。苏七月要是知道这份好,懂得珍惜,那也说得过去,女人嘛,好看的皮囊本就是资本,要是愿意,安心享用这个资本也没什么不对。但苏七月总以诗人自居,傲得很,仿佛她就是全世界唯一的中心。

苏七月跟老叶提出想要一部好车,老叶就给她买了一辆宝马,钱是从学校账上走的,车的所有权当然是学校的。苏七月知道后,说老叶不是真心对她好,一辆破车也不写她的名字,把她当什么了?因此三天不理老叶。第四天,老叶拿着两张机票来找苏七月,说,我婚都离了,人都是你的了,只要你愿意,我名下所有财产都是你的。

苏七月有点慌。每次老叶提起这个话题,苏七月都会慌。她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老叶不是她婚姻的人选。杜家虽败了,但杜航仍然是她的梦,这个梦她还不想醒。

老叶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苏七月是离不开他的。老叶亮出机票,说,安排一下,我们去欧洲待几天,我帮你下决心。

苏七月跟杜航撒了谎,说要和易拉出去玩几天。杜航把当月的加班费全给了她,说出去了就好好玩,别不舍得花钱。苏七月接过钱的瞬间泪流满面,她抱住了杜航,说,要不算了,我不去了,还是在家陪你和宝宝吧。杜航说,你不是跟易拉都说好的吗?去吧。

到了欧洲以后,老叶每天都在朋友圈晒欧洲之行的图片,每天一组,九张图,每组中间的那张必定是他与苏七月的合影,周围全是风景,很有点花团锦簇的意思。老路最先看到那些图片的,老路看到后直摇头,他给李牧发了条微信:人生就是赴宴,男女之间其实也是一盘盘菜肴,叨与不叨,尝与不尝,都是自己的事。但是,苏七月这盘菜,老叶真不该伸手的。

李牧收到老路的微信后,去翻老叶的朋友圈——看样子老叶是下定决心了,这不是相当于公开了他与苏七月的关系吗?李牧看了看易拉,她一般不看别人的朋友圈,也就没有提醒她。

王媛看到老叶的朋友圈后,第一时间翻开苏七月的朋友圈,见苏七月只发了出游的风景照,在哪里?与谁?统统语焉不详。

王媛跟易拉说:“叶董都公开他们的事

了,苏七月还在敷衍,做人做成这样,对谁都是伤害。当时我就想,我应该帮叶董一把。叶董也不容易,以前多潇洒的一个人,如今为了苏七月,婚离了,大半家产给了前妻和孩子,全心全意都在苏七月身上。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一点,也算了不起了。”

杜航终于完成了手头的工作,长长出了口气。

旁边的小男孩已经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嘴角挂着甜甜的笑,说不定在做着一个美丽的梦呢。人要永远长不大该有多好,醒时是无忧无虑的嬉闹,睡着是绚丽多彩的美梦,多幸福啊。杜航一边想着,一边扣上了电脑。

这个活儿与老路的公司无关,是老王给杜航介绍的私活儿——给一家小公司做兼职会计,按时为他们做各种财务报表。老王给他介绍了很多这样的私活儿,最多的时候,杜航给四家公司做兼职会计。那时候,有多少私活杜航都愿意接,为的是给儿子、给苏七月创造更好的生活。但现在他突然不想干了,现在苏七月有的是钱,再说,她有没有钱,都已经跟他没有关系了。

杜航一直以为,苏七月的空闲时间是和易拉在一起的,苏七月也是这么跟他说的。杜航倒是希望苏七月能和易拉多接触。

有一段时间,苏七月的确改变了不少。上网买书,在家看书,自拍一些读书的图片发朋友圈,看起来安静了不少;在家的时候,也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她以前不是这样,以前她的生活永远都是眼花缭乱地热闹着,在外她光鲜亮丽,在家却邋遢得像一块皱巴巴的抹布。现在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歇斯底里,总是能在歇斯底里之前,很好地控制住情绪。至少,表面上是越来越精致了。

当苏七月跟杜航说,她要和易拉出去玩几天时,杜航答应了。网上那些鸡汤不是都说女人要宠的吗?

苏七月走后的头天晚上,杜航给她发微信:玩得开心吗?等了半天,苏七月没回,杜航就睡觉了。他一直很缺觉,整天都有加不完的班,不缺觉才怪。第二天晚上,杜航又给苏七月发微信:到哪儿了?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回,杜航就放下手机睡觉了。睡到半夜,母亲的电话把他吵醒了,说孩子发烧,四十度。

发烧这事可不能大意。苏小秋当年就是发烧,刚开始没抓紧治,耽误得太久了,最后落下了后遗症,清醒一时糊涂一时的,药物的副作用让她整个人通体浮肿,像被吹起来的气球。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就这样被毁了……

杜航赶到外婆家,接了儿子送进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炎。折腾到天明,等儿子输上液,安顿下来,他才给苏七月打电话,还是打不通。一整天,杜航打了无数次,苏七月的电话都无法接通。傍晚时,杜航只好给易拉打电话。

易拉正和李牧在师大校园散步。一树一树的樱花开得肆意张扬,让花痴的人更花痴,家都不想回了。李牧说:“要不,我给你折一枝?”

“好主意!可是,怎么带走呢?”易拉瞟了一眼学校大门,那里站着两个门卫。

“放我怀里衣服挡着。”

“压坏了怎么办?”

“压不坏。”

“怎么压不坏?花那么娇嫩。”

“花和女人一样,都是压不坏的。”李牧看着易拉坏笑。

“你敢调戏我?”易拉喊着,小拳头已经落在李牧身上。

“谁调戏你了?我说的是花和女人。”李牧低头闻着花香,不紧不慢地说。

“难道我不是女人?”

“哦,你不是女人,你是我的女神。”李牧说。

电话响起,是杜航,开口就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孩子发烧了,七月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什么?我没跟她在一起呀。”易拉说。

“怎么可能,她都走两天了,说是和你出去玩几天。”

“那个……”易拉看着李牧,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李牧知道易拉还没有看到老叶的朋友圈,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拿过电话说:“兄弟,你误会了,七月真没和易拉在一起,这段时间易拉一直没出门,我们现在在师大校园看樱花,你要不信,就亲自过来看看?”

杜航低吼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易拉生气地看着李牧:“你总得想个恰当的措辞吧?这样苏七月会有麻烦的……”

“她已经有麻烦了,你这个傻瓜。”李牧翻出老叶的微信朋友圈给易拉看。

“欧洲?老叶带七月去了欧洲?”易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可是,她为什么说跟我出去玩了?”

“苏七月在拿你做挡箭牌,难道你看不出来?我猜这不是第一次了,如果再不让杜航知道真实情况,哪天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你这老同学,可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个苏七月……杜航好像真生气了。”

“这气他早晚都得生。”

“怎么办,怎么办啊?”

李牧捏着易拉的鼻子晃:“傻瓜,你被人利用了知道吗?当初她要和你一起参加葡萄节,就开始利用你了,也怪我当时大意了。”

“我才不傻……”易拉一巴掌打开了李牧的手。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苏七月在利用她?当初去学校找她,不就是为了接近杜航?

儿子出院那天,杜航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短信说,苏七月和老叶在欧洲度假……短信还没有读完,又是一条彩信,几张图片,全是苏七月与一个中年男人的合影。

苏七月看到老叶的朋友圈,当时就生气了,说老叶居心不良,手段卑鄙,让他把图片删了。老叶没删,说,我们的关系,迟早都要让大家知道的,反正你是我的人了,我已经做好了陪你一辈子的打算,就等你做决定了。又说,七月,别让我再等了,人生苦短,遇到真心相爱的人不容易,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苏七月脸都气白了,说,我这趟跟你出来才是浪费时间。真心相爱?你想多了,我从来都没爱过你,我爱的是杜航,跟你的一切,都是生活所迫。杜家败得那么突然,我不甘心,我要找回失去的一切。这个人不是你,也会是另一个人。我感谢你对我付出的真心,所以我也对你百依百顺,希望可以报答你。但你太贪心了,你明知道我不想走到这一步,还是把我们的关系公布于众,你的居心此刻让我恶心。现在,我们扯平了,也再没有关系了。

苏七月骂完老叶,就收拾东西独自回国了……

王媛说:“给杜航的短信和图片是我发

的。我说过要帮叶董。”

易拉想责怪王媛,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她觉得这事也不能全怪王媛,就是王媛没有告诉杜航,他终究也会知道的,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人呢。

王媛说:“叶董从欧洲回来后,整个人都塌了,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苏七月从此也再没上班,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没想到再听到她的消息,居然是……”

易拉说:“也是怪我,如果昨晚我跟七月在一起,也许她就不会出事了。”

想起昨晚的事,易拉就有种犯罪感。

昨天傍晚,李牧打电话让易拉下楼,说东区新开了一家意式餐厅,他在路边等她。易拉打算穿过小花园,那样可以用最短的时间跟李牧会合。没想到苏七月就等在小花园的入口处,她站在盛开的凌霄花前,比花还妖娆。

“我等了你半天。”苏七月说。

“哦,有事吗?”易拉问。

“易拉,我想跟你说说话。”

“改天吧,李牧等我呢,我得马上过去。”

苏七月使劲咬着嘴唇,可以听到她沉重的呼吸。

“易拉,你是我这些年来,唯一付出过真心的朋友,我很珍惜你我之间的情谊……”

易拉看着苏七月,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苏七月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真的付出过真心吗?一次又一次用她作跳板,一次又一次拿她当幌子,这是真心吗?她很想问问苏七月为什么这么做,也很想劝劝苏七月不能这么做,可今天不行,李牧在等着她呢,她不想让李牧着急。

“我们去喝杯咖啡吧。”苏七月看着易拉,妆容精致,脸上却是很迫切的样子。“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真的不行,李牧在等我。”易拉脑子里很乱。

“我想和你说说话,几分钟也行,就在这里吧。”苏七月说,“是王媛,她在造谣,她嫉妒我的一切……”

“七月,你自己心里坦荡,就不怕流言蜚语……”易拉说完,转身匆匆而去。

唯一的七月的所有小说(中篇小说苏七月的七月)(4)

这时,易拉的手机响了,是杜航。易拉接通电话,语气冷得像一块冰,问杜航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一直关机?杜航解释说他在三亚出差,刚下的飞机。易拉的语气这才缓和下来,顿了一下,说苏七月头天晚上出了车祸。杜航显然吃了一惊,一迭声询问苏七月的伤情。易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他能不能马上赶回。杜航犹豫了一下,说,我这边把工作做个交接,尽快赶回去。易拉想了想,反倒劝他不要太急,说事情已经出了,医院这边……都安排好了。

“杜航的电话?”王媛问。

“是,他在三亚出差,刚下的飞机。”易拉说。

“其实在这件事中,最可悲的是杜航。我当时给他发那些图片,我爸要是知道了肯定得骂我。”王媛说。

“他早晚会知道的,我们谁都阻止不了苏七月。其实我也挺自责的,她是通过我认识了杜航和老叶。我那时候对她的想法怎么就一点没有察觉……”易拉说。

“这怪不到你,她一旦有那样的心思,不通过你,也会有别的途径。”王媛说。

手机“叮咚”一声,王媛拿起来看,看完后说,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苏七月蛛网膜下腔出血,伴随脑痉挛,血压过低,这种情况下,医生没有办法给她手术,转院也很危险,稍微移动,就可能导致再次出血。不知道会不会有奇迹出现……宝马车直接撞报废了,更不要说她的头了。

易拉感觉后背发冷,这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王媛说:“不知道她昨晚喝了多少酒,据说那个咖啡屋,是杜航第一次给她过生日的地方……”

易拉这才知道昨天是苏七月的生日,那么,苏七月应该是狮子座。星座学说,狮子座是女生中绝无仅有的“王者”,这个星座的女生喜欢追求生活中最顶尖的东西,唯有如此,才配得上她的“宠幸”。有时候,星座这个东西说不清楚,却很神秘,也许这是人性中最让人无可奈何的部分,是宿命。

“老叶呢?一直没去医院看苏七月?”易拉问。

“从欧洲回来后,叶董颓废了很长时间,那是留在他心口的一道疤。我想,如今关于苏七月的一切,叶董应该是不想面对的。但医院那边他毫不含糊,单位出面,以工伤对待,ICU一天几万元的费用,都是学校出的。”王媛说。

站在陌生的街头,南方高大的椰树郁郁葱葱,三角梅开得热情似火,给人一种重生的新鲜感。但杜航的感官还没有来得及触摸这种新鲜,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昨天晚上,应该是十点钟左右,杜航接到了苏七月的电话,她说,今天我生日……你能陪我过生日吗?

当时,杜航正在公司加班核对一组数字,手机开了免提放在桌子上,他对着手机说了句:生日快乐。苏七月说,我想跟你在一起,还有儿子……杜航没有回答她,沉默地看着手机。好大一会儿,苏七月又说,我刚才去找易拉了,她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朋友,我很看重我们之间的友情,可她根本不理我……杜航说,易拉是有精神洁癖的人,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她朋友的。苏七月说,可我对她那么好……杜航笑了,你是真的对她好吗?她沉默了一下,说,我承认,刚开始我是想利用她,但后来我越来越喜欢她了,是真心喜欢。你知道的,除了她,我没其他朋友。可她却在疏远我。杜航说,有些事,我已经知道了,易拉未必不知道。我说过,易拉是有精神洁癖的。苏七月说,那都是王媛造谣,她嫉妒我,也许她对老叶是有想法的,我一去,她就没有机会了……

杜航的报表还有一多半没做完,他想尽快结束通话,就问苏七月,你是不是喝酒了?早点回家吧。苏七月说,回什么家?我哪还有家?我面对的是一群债主,我欠他们的,永远都还不完。杜航说,你现在不是很有钱吗?苏七月说,没了,什么都没有了,我跟老叶已经分开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心里只有你和这个家,但是你却不肯原谅我……

因为第二天要出差,杜航不想听苏七月叨叨这些。他说,别说了,快回家吧。就挂了电话。

杜航加了一夜班,早上回外婆家拿了衣服和行李,就奔机场去了。离婚后,苏七月一直没有离家的打算,杜航只好搬到了外婆这边。他现在才知道,母亲与儿子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苏七月从欧洲回来后,知道事情无法隐瞒,便老老实实向杜航摊牌了,说:“我是拿易拉当幌子来着,因为你只相信她,她才是你的女神……”苏七月说着,就掉眼泪了。“我只是想过得好一点,这有什么错?如果你能给我想要的生活,能让我和我的家人衣食无忧,我也会在家相夫教子,做一个好妻子,哪个女人愿意这样?我当初嫁给你时,杜家还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后来就一无所有了,你让我怎么办?”

杜航说:“听说老叶都为你离婚了,一直在等你,你怎么不过去?”

苏七月说:“我不想离开你和孩子,我舍不得你们……”

杜航把手里的烟掐灭,说:“但你走出那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抛弃了我和孩子。七月,我们离婚吧。”

苏七月怔怔地看了他半天,说:“你真的这样决定了?”

杜航说:“我不想耽误你,趁你还年轻。”

苏七月说:“把一切不快都忘了吧,我们重新开始,一起撑起两个家庭好吗?”

杜航麻木地说:“不用了,你妈不是早就希望你跟我离婚吗?她老人家是对的,杜家早已经不是过去的杜家了。孩子不劳你费心,你好自为之吧。”

父亲出事以后,苏七月她妈就没给过杜航好脸色,那次他打了苏七月,她和苏七月的弟弟上门把他臭骂了一顿,他与她家人的关系就彻底决裂了。苏七月的母亲一直觉得女儿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一直鼓动苏七月和杜航离婚。不知道他们离婚的事情,苏七月有没有跟她娘家人说。

拿到离婚证后,苏七月却不愿意离开。她说,就算为了孩子吧,先不公开我们离婚的消息,好吗?杜航想了想,说,好吧。但不要太久,毕竟,我们都要开始新的生活。

看来,易拉并不知道杜航与苏七月离婚的消息,所以,杜航电话里也就没有跟易拉说明。他赶到甲方公司,匆匆办完了业务,当即就订了夜班飞机。

杜航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母亲还没有睡,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没有声音的电视画面发呆。听到动静,站起来迎过去:“小航,七月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医院。”杜航说。

“唉,无论如何也是夫妻一场,去看看吧,看能帮上点什么……”母亲说完,回了自己的房间。

杜航放下行李箱,先到卧室看儿子。儿子已经睡着了,盖在身上的小毯子被踢开,眼角有哭过的痕迹。

杜航捡起毯子,轻轻搭在儿子肚子上。小时候母亲说过,再热也要盖上肚子,不然容易生病。杜航过去从没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现在却经常想起,并认真落实母亲的教导。

他和苏七月离婚后,儿子似乎有所察觉,问,爸爸,你是不是跟妈妈离婚了?当时,他正在哄儿子睡觉,说,快睡吧,大人的事你别操心。儿子就哭了,你们真的离婚了?杜航想去抽支烟,却抱住了儿子,别瞎猜,离婚了还能在一个家里住?儿子低下头,拱进杜航的怀里,小肩膀一抖一抖的。杜航心里很不是滋味。

杜航从儿子房间出来,回到自己卧室,从床头柜里找出离婚证,这才给易拉打电话。他跟苏七月早就没有关系了,但现在这个女人却以他妻子的身份躺在医院里,这事他跟谁说理去?

电话接通后,杜航说:“易拉,我回来了,刚到家,这么晚打扰你了。”

易拉说:“哦,没有……”

杜航等易拉往下说,她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问:“她怎么样了?”

易拉说:“很不好,靠呼吸机维持着生命体征。”

杜航看了看手里的离婚证,心里像被什么重击了一下,那种钝痛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他下意识地把离婚证扔了出去。离婚证掉在地上,发出“啪”的声音,安静的夜里,这声音很是刺耳。杜航听了听母亲和儿子的卧室,他有点后悔制造了这个声音。凝神听了半天,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才放下心来。

杜航对着电话轻声说:“其实,我们已经离婚了,七月从欧洲回来的第二天去办的手续,她不让对外公布,我答应她了,所以这事只有我们两个和我母亲知道。”

易拉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啊,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杜航说:“我想去医院看看七月,你能赶过来吗?”

易拉说:“明天吧,现在这么晚了,ICU不让夜间探视的。明天我和李牧一起过去。”

杜航说:“那……谢谢你们,我们明天见。”

挂了电话,杜航走过去把离婚证从地上捡起来,看了看,又放进了床头柜里。又去儿子房里看了一眼,发现他睡得很沉,就轻轻带上门,走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杜航看到一条路,路上有个女人远远地向他走来,细看时,却是一个离他而去的背影……

(来源/ 莽原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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