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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七书之坠棺
十六章 香饵之下
1、古方
徐龙驹的私宅新站起不久,墙角没有青苔,门外的一排树显见是成年后从别处直接移栽过来的,就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没有风吹雨打的痕迹。
张举跟狮子对视了一阵。
狮子根本不眨眼。
他现在正需要这样的定力。
看门小厮塞了去钱,所以能招来管家;管家掂了掂金锭的分量,笑眯眯地说烦请公子耐心等候,我一定瞅准机会通报进去。
这一去就是半个时辰。
他很想回到马车上去睡一觉,又生怕前脚睡着,管家后脚出来。这些豪门奴才比万户侯都难缠,绝不会因为拿了你的金子,就忍了你的怠慢。
吴宗基反复交代过:完全按照咱俩对过的话去说,不好走样了。要低眉顺眼,要点头哈腰,要扇了左脸递过右脸。千万不要因为你是萧諶的舅舅就托大,那样只会坏事。你出身望族,给他孝敬了大礼还能忍他,他就喜欢你。他要是喜欢你了,你还发愁前程,还怕留不住一个婊子?比她漂亮十倍的女孩子有的是!
还好今日阴天,有凉风,不至于中暑。
可是站这么久,腰腿也受不了啊。
更何况昨晚消耗未免太过。
正在暗暗焦躁,大门旁边的小门打开,小厮满脸堆笑地出来:
“公子好福气,我家主人可以见你。”
赶紧从马车上取下礼盒抱在怀里,跟着小厮进了院子。
在外面看时,没觉得院墙有多高,进来才发现完全两种感觉。因为院子挖得很深,外面看到的只是矗在地皮上的高度。假如有个贼自以为得计,翻身上墙跳下来,一定会因为陡然增加的高度摔断腿。
此种设计,叫做聚财,只能财富内敛,不能金水外流。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外面看不到屋檐而实则重檐如翼、雕梁如云、画栋如林。
张举也算是曾经住过豪宅的,现在一路走,恍如进了仙宫,见了大屋子,见了大林子,见了大池子,仿佛在这个院落里要见完大千世界,不能不垂涎而失落。
徐龙驹在一座临水的亭子里。
张举看见他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张整块巨大树根雕成的斜榻上,树根伸出的两个手臂,一个拖着一盘果子,一个端着一个茶壶。
围在徐龙驹周围的全是女孩子,个个娇媚明艳。
一个给他梳头,两个给他捏脚,一个在给他修理指甲。剩下的或动或静,动的跳舞奏乐,静的站在一边听招呼。
一个太监,该有的没有,女人扒光了扔给他,他也只能进去个指头,霸占这么多女人有鸟用!
张举的失落雪上加霜。
徐龙驹微微欠起身子,马上有个女孩子把一个锦缎靠枕垫在他身后。
他打量了一眼低着头的张举:
“你是卫尉萧諶的舅舅?”
张举低声说是。
“那你应该不缺富贵的,怎么来找我呢?”
看来吴宗基说得很对,这个问题绕不过,所以他俩已经仔细推敲过:
“我虽然是萧諶的舅舅,情分上其实很淡。我姐姐是他的继母,他一直不以为母。再者说,我虽然不姓萧,却心念皇家,忠君不二。萧諶虽然是皇族,对当今陛下却并不忠诚,我鄙薄其为人,所以于公于私,都不能屈身事他!”
徐龙驹面无表情:
“你说萧卫尉不忠于陛下?”
“做卫尉的,应该本分,除了禁卫宫廷,不该和大臣交通。”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徐龙驹也怕他一张口说出某个大臣的名字,赶紧咳嗽一声:
“这个以后再说。那你可以投奔别人啊,为什么单单找我呢?”
他很清楚地知道士大夫们是怎么议论宦官的。在这些人眼力,他们是阉竖,是刑余之人,是丢了根就丢了道义的阴毒另类,是败坏了后汉基业的千古罪人,是正经人闻着气味都要赶紧绕道的怪物。这个叫张举的家伙不肯屈身于他那个堂堂皇族外甥,却要来屈身于我,不是居心叵测才怪!
这也在张举和吴宗基细细揣摩之中。
“实不相瞒,我这人胸无大志,也不想案牍劳形,窃有汉光武帝刘秀少年之志,‘做官要做执金吾’。宫廷羽林,好吃好喝,穿戴漂亮,还能见到皇帝。可是要做禁军,只有求萧諶,这个我宁死不肯,想来想去,只有求舍人开恩,赏赐一个禁军职位。”
徐龙驹心里已经笑喷了,但脸上还绷着:
“那你也太小看禁军了吧。禁军平日无事,缓急要用身子挡刀枪的,遇到有逆臣反贼,更要舍得身家性命去搏杀,哪能容得你这等人滥竽充数、混吃混喝?”
张举一拱手:
“张举今日虽然落魄,父亲也曾为国戍边,骨子里的血性还是有的。家父一生教诲,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无论是当今陛下,还是舍人,若肯庇护张举,自然都是张举的恩主,我都要挺身护卫。”
徐龙驹心里点了点头。
这个小伙子看来听得懂弦外之音。
张举稍稍顿了顿,又咬了咬牙:
“既然舍人是我的恩主,我就要实话实说。我之所以来求舍人,还有一个见不得人的念头。”
徐龙驹感兴趣地睁大眼睛:
“赶紧说!”
“我希望拼死效力,干出个名堂,让舍人栽培我、器重我,这样我一旦有了出息,就可以在萧諶面前抬起头来,甚或有机会折辱他,以泄我心头之恨!”
徐龙驹哈哈大笑,说这实在是不成器的志向。
他心里的戒备已经全撤了。这个人连这种小气话都能说出来,可见不是什么大器。这样的人,就好比一条狗,脖子上栓根链子,嘴里塞了骨头,自会摇尾巴。
萧諶会不会反对皇帝,他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此人会不会反对自己。
事实上他很清楚,皇帝重用他那一天起,外臣就已经森然同盟,同仇敌忾。禁军大权正渐渐从萧諶手里转移到内廷,后者断然不会就此罢手。若是能网络一群人替自己效力,未尝不是好主意。
心头瞬间闪过另一个念头:
此人若是异类,不忠于我,倒也不是坏事,找机会加个罪名给他,再牵连到他外甥萧諶,也不失为良策。
想到这从斜榻上坐起来,伸手拈过一粒杨梅放在嘴里:
“我看你带来一个礼盒,里面装了什么?”
张举赶紧俯身打开礼盒盖,小心地把礼物拿出来。
一层层黄绢打开后,露出一个小小的木头匣子,木头有年份了,看上去有点朽。打开匣子,里面非金非玉,是一张有点发黄的纸。
徐龙驹脸上的失望不可掩饰,吐出嘴里的杨梅核,恍如吐出怨气。
张举面带微笑:
“可否容小人耳语舍人?”
徐龙驹勉强点点头。
张举贴着他的耳朵:
“禀告舍人,这是民间秘藏古方,方名‘续根’。”
徐龙驹起初没明白,愣愣地看了张举一眼。
张举再次贴过去:
“此方来自波斯,服用经年,佐以手术,可以再造男根,尺寸雄风毫不亚于常人!只是胡须难免要长出来,怕是很难掩人耳目。”
徐龙驹瞪大了眼睛。
重新长出来,这是他锥心沥血的梦。
在他权倾朝野之后,这个梦更加炽热,因为权力越大,在女人身上展示权力的欲望就越强,可惜他只能用眼睛、舌头和指头去开垦女人。
富贵已经不稀罕了,稀罕的反倒是寻常。
现在这个貌似潦倒的人恍如天降,把这种靠富贵换不来的寻常带到了面前。
几乎想要抱住张举狂吻一通。
但他那阴冷多疑的心立刻打开一窍;
“这东西若果真那么灵验,你拿去开堂坐诊,岂不是赚大钱,何必到我这里来?”
张举心里说你个蠢货死太监,天底下除了太监,有几个男人需要“续根”?但说出来的话却更加堂皇:
“舍人想想,我无权无势,要是手握良方,岂不是很容易被豪强抢去?与其便宜那些混账,不如孝敬给舍人,也算我的一个小小见面礼。”
徐龙驹大喜,连连拍打张举后背:
“很好,很好,你今天不用回去了,就先住在我这里,我这就叫人去准备委任文书。你也不必从小兵干起,先做一个挂名幢主,就在我身边做事。”
张举说我还有个未婚妻在家等我消息,舍人可否容我回去安顿一下,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也叫她高兴高兴。
徐龙驹说这个不难,你告诉我地址,我叫人去接她。
说完立刻挥手打发走所有女孩子,拉着张举的手坐下:
“你要办的第一个差事,就是物色一名嘴巴严实的良医,叫他来给我配药做手术。这件事办妥了,你是我徐龙驹第一心腹,混个将军当当不在话下。”
而后急切地摊开方子,细细地看着上面每个字。
满纸都是小小的太阳,散发着灼热的渴望。
2、蝉
晋安王肖子懋静静地听着枝头蝉鸣。
方今朝局,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周奉叔之死,来得太突然。
从已经得到的细节来判断,萧鸾盯着周奉叔,收买他的手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蛰伏这么久,现在突然出手,他要干什么?
他和萧鸾打交道并不多,只是记得他是一个很威严的人。皇族聚会中,就属他最不苟言笑。文惠太子私下里嘻嘻哈哈,跟谁都开玩笑,唯独一看见萧鸾那张脸,立刻就没了兴致。但是世祖皇帝很喜欢他,说他是萧家为数不多的实干派,是顶梁柱。当然这让文惠太子更不舒坦。萧子懋本人对萧鸾并无恶感。事实上他还相当欣赏萧鸾的才干。而萧鸾本人,也曾经在别人那里夸过萧子懋,说他身为贵胄还能潜心治学、刻苦著述,实在是难得的皇族良种。假如当今圣上是个雄主,压得住萧鸾,此人未必不是治世能臣。但既然萧昭业眼见是个败家子,那么萧鸾鹤立鸡群,也就难说不是乱世奸雄。
问题在于萧鸾若得势,太祖皇帝这一枝,还能遗下多少?
所以无论萧子懋是否喜欢萧鸾,他要做的只能是阻止后者屠戮太祖子孙,包括他自己。
靠什么阻止呢?
得知陈湘骤升为直阁将军,喜忧参半。
喜的是陈湘忠贞无二,恍如砥柱,又是从小到大的死党,在建康和江陵遥相呼应,一内一外,掎角之势,可以钳制萧鸾。
忧的是提拔陈湘是萧諶的主意。萧諶过去没问题,但此次狙杀周奉叔,他有帮凶之嫌,而且从此得罪皇帝,已经不敢百分百信任。
陈湘虽然胆大心细,但毕竟心底磊落,未必能明察朝中那些人的阴阳手。
想来想去,只有一招。此招虽然有悖于他的良心,但为了社稷大局,也只好如此。
他听到脚步声。
很熟悉。
陆超之显然一夜没睡,吊着两个黑眼圈,嘴唇上有个火泡,额角有一小片墨迹,显然是昨夜抹上而今晨没有洗脸。
忍不住笑了。
一个过去在乎军容、如今修佛严整的人,居然也这么不修边幅。
“看样子你是不同意我的想法喽?”
陆超之疲惫地笑了笑:
“我倒不是不同意,只是担心万一失败,对手反咬一口,告你一个图谋不轨,你在陛下那里无以自明啊。陛下糊涂,连周奉叔都保不住。他要是搞不清你是为他好,懵懵懂懂怪罪下来,岂不是正好为渊驱鱼?”
萧子懋说所以才要你来办这件事嘛。
陆超之说我懂殿下的意思,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想问一问,殿下有没有什么要带给林妃?
萧子懋的脸上浮起一层悲戚。
低头想了想。
摇了摇头。
陆超之说那我这就去叫人出发?
萧子懋忽然抬起头来:
“叫他稍等,我写首诗,你叫他带给陈湘,要他转交给林妃。”
说完进屋里去了。
陆超之站在萧子懋刚才站的地方,努力在树叶间寻找蝉的影子,却找不到,只能听到那说不清是凄厉还是高亢的歌声。
忽然有个念头:
蝉这生灵,是不是在念佛?
信佛而杀生,行吗?
阿弥陀佛,天道幽眇,人性难知,随他去吧。
3、设饵
萧鸾擦掉额头的汗,气喘吁吁地坐下来。
不服老不行。
这点小小的力气活,已经要把他的骨头都拆掉了。
可这点活不能叫奴仆们做。
他不信任他们了。
这个西昌侯府,现在是一口揭开锅盖的锅,什么秕谷糠稗都往里投。
禁军公然闯进来找李青木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疑心杀死李青木时有人在偷窥,否则那天一丝风也没有,那么粗壮的树枝难道是天上樵夫丢下的?
他不能打草惊蛇,而且也想放长线钓大鱼,所以只能小心设饵。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
没有比这座隐藏在书房里的密室更好的鱼饵了。
他已经细细检查了好几遍,现在可以放心睡觉去了。
能摸出密室门道的,举世罕有。
摸进去而不留下痕迹的,举世罕有。
带了这个痕迹还能全身而退的,举世罕有。
他安心地睡了。
第十七章 寻寻觅觅
1、金丝竹简
书房门锁着。
门边站着一个力士铜像。
萧颖抿嘴一笑,伸手在力士后背上摸了一下,魔术般取出一串钥匙。
进入萧鸾书房一瞬间,有人高喊一声:
“有刺客!”
声音尖细。
杨珉几乎跳起来。
几乎同时看到了脚趾用细金链拴在架子上的鹦鹉。
这多嘴多舌的畜生!
定下神来,环顾四周,杨珉几乎被催眠。
这座屋子,书就是砖头,环视一周,人要晕。
书架不知道是用什么木头做的,黝黑深沉,不苟言笑,城府很深。
大部分是线装本,但有两个架子上全是简牍。不知道是收罗来的古本,还是酒瓶子装新酒,可以做成了古书的样子。
杨珉识字很少,但也大致能看出,萧鸾读书很杂,一半兵书之外,五花八门什么书都有,甚至还有若干本琴谱。
一张大檀木案子,边上一个大瓷缸,里面都是卷轴;案子上有文房四宝,有一张纸,只写了一半,毛笔没有洗,随意架在镇纸上,羊毫凝结得结结实实,看样子是匆忙离开的。
萧颖拉着他的手走了一圈,告诉他哪里有那本有趣的书,哪本书她都能背下来,哪书不小心沾上了甘蔗水,哪本上她做过旁注,结果被父亲一顿好训斥。
然后很诡异地笑了笑,说珉哥哥,我要给你看一本坏书。
踩上一个空箱子,在一面书架的顶层摸出一本,做了一个你抱我下来的手势。
杨珉把她抱下来,顺势亲了一口。萧颖把书藏在身后,说你闭上眼睛,我数三声再睁开。
睁开眼睛时,眼前书页张开着,露出一张彩图,图上的女人脸色潮红,因为她正跪在地上,衣裙被撩起,有个男人正在从后面进入她的身体,窗外有个女人在偷窥,同样脸色绯红。
春宫图!
杨珉对这个并不陌生,但是那样正襟危坐、神情昂然、目不斜视的西昌侯书房里,居然也藏此类书,而他未出阁的女公子居然早就偷看过!
他想装作害羞的样子,但是实在装不出来,乃下意识地咳嗽一声。
萧颖笑了。说我是在书房里找书看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刚开始就是好奇,看完骂自己,也骂大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画这种东西,不过……
看了杨珉一眼,垂下了眼睑,长睫毛如一线乌云,衬着面颊上的红霞。
杨珉知道她的意思是自从有了你就明白了。
把萧颖揽进怀里,给她一个深吻。
女孩子自动闭上眼睛。
杨珉就这样保持着姿势,眼睛艰难地四面逡巡。
古桑田要他务必找到进入密室的机关,伺机进去看看。
现在萧鸾上朝去了,他有大约半天的时间,但很不幸,夫人邀请了几个宗室贵妇来府上赏鱼,要他奏乐助兴,这样一来,留给书房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
贴着萧颖的耳朵低低地说你想不想试试图上的姿势。
萧颖闭着眼睛敲打他的后背,小声说鹦鹉看着呢。
这个好办。连架子带鸟,塞进萧颖踩过的空书箱。鹦鹉不知道如何正确抗议,一味大叫“有刺客”。
无需他指点,萧颖俯在书案上。去掉衣裳后,腰肢纤细,臀如青果圆润。
这是他们第一次用这种姿态做爱。
他摩挲着青春少女的滑润柔软,一边由衷赞叹,一边仔细打量每一个书架,每一幅字画,每一尊塑像。
指尖所到之处,萧颖发出轻轻的呻吟,伴着微微的颤栗。
这个书房若是有密室,不可能在开门的南边,南边是客厅;书房东墙隔壁是萧鸾的藏宝阁,里面全是古董;西墙隔壁是夫人的诵经房,不会是密室所在。那么无论密室在书房底下还是齐平于地面,入口只能在北墙上,在那三个书架背后,那么机关也就只能藏身其中。
那部分已经闻风怒放,刚健硕大地顶在萧颖的花萼处,萧颖已经在不自觉地扭动胯骨。他不急着进去。
第一个架子上唯一可能藏有机关的地方,是一尊小伎乐塑像,表现一个吹羌笛的胡人女子,闭着眼睛仰面吹奏。她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左传》和《史记》这两座汉人书山之间。
他用手指轻轻采了一点蜜,含在嘴里,知道是该蜂蝶献身的时候了。
第二个架子应该没有设立机关的地方,因为书挤得太严实,除非主人愿意每次都辛辛苦苦地搬开书,事后再辛辛苦苦地放回去。不过也有异常之处,那就是这一架子的书大都很薄,单本小册子居多,但是其中赫然有一个蒙了布的书匣。不,它应该在第一个书架才对。
他的身体进入一个温暖湿滑的春意花园,萧颖欢快而压抑的声音宛如凤鸣。
第三个书架上全是简牍。这里疑点最大,因为每一个简牍都可能是一个枢纽。但他站的地方角度不对,他必须扭着脖子往回看。
身体总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旦进入,就由不得心智。他的高头大马在萧颖肥沃丰腴的春色土地上疾驰,每一个蹄印都踩出一汪春水。
这种姿势最宜深入,最令女人欲死而不舍。前几次云雨相亲,杨珉都是一边激进急退,一边抚摸亲吻,而今天,却只是驱策攻城锤,灭此而朝食,背水而一战。萧颖被死死地压在书案上,身体一隅鼓胀到怒放,全身都如久旱,而那甘霖却只落在最不缺水的地方。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享受这种狂暴的升仙感,像是中了魔一样地叫着珉哥哥。
忽然,杨珉抽出身体,把她扳过来,抬起她一条腿,正面单刀直入,而后把她整个人抱起来。
她坐在他手上,他扎在她里面,她缠在他腰间,舌头像两蛇邂逅,疯狂缠绕,舞蹈挑战。
起初她坐在书案边上,但很快,杨珉就抱着她穿过书房,边走边耸动。因为长,所以无远弗届;因为粗,所以充塞天地;因为猛,所以山呼海啸,每走一步都让她恍如受木驴之刑,而这种酷刑她愿意受一辈子。
最后他们在书架边止步。
萧颖感觉到自己顶在了书架上,一想到父亲接下来看书时,不会知道书香已经被体味亵渎,她的脸就更加火辣。她闭上眼睛,把脸埋在杨珉肩上。
杨珉把身体的进退攻守交给先锋去自专节制,他专心专意扫描每一个简牍。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上。
看样子是竹简,但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
萧颖压抑着酣畅,又像叹气又像哭泣,含混地问了一声你累不累,要不我下来。
他不说话,用更激越的攻势作答。
萧颖被这种疾风暴雨裹挟,只能紧紧地搂住他。
我爱你珉哥哥,我爱你珉哥哥,我爱你珉哥哥,我爱你珉哥哥……
杨珉知道这是女人幸福的哀叹,不必理会。他放马疾驰,目光锁定那个竹简,虔诚琢磨每个细节,终于发现:
串起竹简的绳子不是寻常牛皮绳,是金丝!
金丝串起来的竹简!
若不是要经受比翻阅更强的力道,谁会拿金丝串竹简!
它不是作为玩物摆在那里,而是刻意混在一堆竹简中。
假如有人要搜查书房,若非鹰眼,断断不会注意到这一异常。
他压抑住内心的狂喜,腾出一只手,装作擦汗,顺手碰了随便一个竹简,竹简移动了。回手时试着碰了一下那个。
纹丝不动!
谢天谢地,它不动!
一个竹简,用金丝编起来,放在书架上,居然不动!
两线作战至今,终于得其门而入,一下子不能再持久。把萧颖轻轻放在地上,两条粉腿架在肩头,深吸一口气,突然开始急速冲撞,书房里充满了高频次的啪啪声,萧颖被这种总攻打得丢盔弃甲,疯狂扭动,目光近乎呆滞,抛弃所有矜持,纵声大叫起来,还好被杨珉一把捂住。他知道前锋部队即将纵马冲进陷落的城池,乃急速鸣金,抽身出来,快速抚慰两下后,一腔浓情,喷薄而出,热热地降落在萧颖的草丛、小腹、衣裙上,尖兵则远至鼻尖。
而后他瘫在萧颖身边,带着疲惫,无线满足地看着屋顶。
萧颖倒是清醒,略略躺了一会儿,就起身找了宣纸擦拭爱液,催着杨珉整理衣冠,而后打开门床通风。
他们已经出门,正要上锁时,萧颖突然一拍额头:
“鹦鹉!”
是了,鹦鹉还在书箱子里。
重见天日一瞬间,鹦鹉又大叫一声有刺客。
他们在客厅门口静听一阵,悄悄闪身出去,各自回房,各带着各的幸福感。
鹦鹉在架子上呆了一阵,自顾自地冒了一句:
“我爱你珉哥哥!”
2、桃木剑
陈湘打量了一眼张举,觉得哪里别扭。
仔细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穿着盔甲战袍,却踩着一双木屐。
难怪刚才进来时步态那么奇怪,还那么响。
禁军官兵,无论冬夏,都是要穿战靴的。周奉叔活着的时候,曾经处罚过一个兵,那是一个贵族纨绔子弟,夏天自作主张,在靴子上剪了几个洞,说是透气凉快,结果被周奉叔结结实实抽了十鞭子。
还真没见过盔甲混搭木屐的。
虽然知道他是徐龙驹点名直接任命的幢主,还是忍不住拉下脸来:
“为什么不穿战靴,不知道军中严禁混穿百姓服饰吗?”
张举苦巴着脸:
“末将知道,只是昨天摔了一跤,扭伤了脚,穿不得战靴!”
他当然不能告诉这位直阁将军这个脚伤是风流伤,因为昨晚那个姿势虽然新鲜刺激,末了却失控,她和小芙人仰马翻,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掉下床来,全部重量都压在左腿上。
陈湘皱着眉头:
“有伤就告假,这样装束,如何可以行走宫中?亏你还是个幢主!”
说完盯了一眼他腰间的剑,立刻觉得有点奇怪。
“你的剑不是武库领的吗?你自己花钱买的?”
张举哼哼唧唧。
陈湘起身过去,把剑从鞘里拔出来。
轻得吓人!
木剑!
周围的官佐兵丁压抑着笑意,但还是有微微的哄笑如涟漪掠过。
陈湘气急反笑:
“你当宫里是道场啊,你带个桃木剑来,是要降妖啊还是捉怪?”
张举自己也笑:
“将军莫怪,我还没来得急去武库领剑,又觉得腰里空空荡荡难看,路过一家杂货店,就先买了一把救急,不料将军眼光这么毒。”
陈湘一看他倒老实,气消了一半:
“那你就赶紧去领剑,别再挂半截木头给我们禁军丢脸。”
说完双臂一用力,咔嚓一声,把桃木剑折成两段。
今天一早,徐龙驹就派人把张举领过来,说是人就交给陈将军了,务必好好使唤、好好历练、好好栽培。
可以一来就是挂名幢主,还有什么好栽培的!
挂名幢主,就是不带兵,但是领幢主俸禄。
这是本朝一大弊政。贵戚子弟游手好闲,想过过当兵的瘾,又不想拎着脑袋卖命,最喜欢在禁军中做挂名军官。说实话,他们爱咋咋,正经的军人不爱搭理,但久而久之,人心就散了:凭什么真正打仗的人,靠着砍敌人脑袋,拼半辈子也未必做得了幢主,王侯子孙一步就能踩在将士们头顶!
显然此人给了徐龙驹不少好处。
而他陈湘纵然有万千不快,也不可以过分折辱他,免得大狗惹了主人。
他带着人操练开弓,过了一阵儿,张举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居然忍痛换了一双靴子。
腰里挂了一柄长剑。
陈湘看着他疼得呲牙咧嘴的样子,略略有点过意不去。
看上去不像个跋扈人。
“你既然脚上有伤,今天就不要操演了,先回去疗伤,过几天再来。”
张举千恩万谢,而后附耳过来:
“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陈湘随他走到照壁后,张举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过来:
“末将初来乍到,还望将军关照。”
那是一枚鸡血石。
他刚要说你不要这样,张举已经向后退了一步:
“万请将军笑纳,这个不是我的东西,是徐舍人要我带给将军的。”
说完一拱手,一斜一斜地走了。
陈湘看了看那块鸡血石。
徐龙驹这样只进不出的人,居然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他!
突然意识到:
他被架在了一个大家都要争抢的位子上。
3、软箭
萧昭业一丝不挂,神经质地在自己身上涂墨。
林妃想穿衣服,但衣服被他扔到窗户外面去了,估计外面值守的禁军官兵正在做种种香艳猜想。
林妃如果想穿衣服,他挡不住。
但是她今天不想跟他对着干。这个皇帝,今天六神无主。
他六神无主的时候,就是最暴虐的时候。
刚才还好好的写字呢。
他的隶书是童子功,写到如今,十几年功夫,在本朝已经无人能敌。
她记得墨卿说过,如果要在当今陛下身上找优点,那最经得起考验,无人有歧义的,就是书法遒美,隶书森然,有古名将勒兵之风,孔夫子巡游之气。
只是人不如字。
刚才做完爱,来了兴致,赤身裸体要写《洛神赋》。
林妃给他念,他徐徐写,写着写着,突然把笔一撂:
“我干嘛要写这个!晦气!曹植最后捞着什么了?女人是曹丕的,帝位是曹丕的,他只能以泪洗面写破诗!朕绝不容有人觊觎朕的大位!”
没头没尾,却并非心血来潮。
看来焦虑难除。
林妃躺在床上,用一床薄被盖住隐秘处。
萧昭业在身上画够了,回头一指林妃:
“你,起来,给我跳洛神舞!”
要换在往日,她绝不会照办,但是今天他的眼神里有一股邪火。
她叹了口气,随手拽过一方丝帕,想系在腰间,稍稍遮蔽。
萧昭业扑过来,一把扯掉丝帕,顺手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
“就这么跳,才算得肌肤胜雪!”
又拍拍手,把宫女从门口叫进来:
“找十个人来,都给我脱了,一起跳!”
宫女早已习惯皇帝的种种怪癖,须臾满地裸了十个女孩子。
萧昭业席地而坐,叉着双腿,那玩意耷拉在地上。
看了一阵,跳起来,叫宦官拿软头箭来。
所有宫女都暗暗叫苦。
软头箭,箭头是一团棉花,萧昭业喜欢用它来射宦官和宫女。听起来无害,实则用力发射时,打在身上生疼。有个宦官曾被射中眼睛,结果那只眼废了。
萧昭业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把女孩子绑在柱子上做靶子。
那种青紫斑斑,好些天才能消掉。
现在萧昭业引而不发,在舞蹈穿梭的女孩子中找目标。
林妃停止舞蹈,直勾勾地盯着皇帝。
后者注意到这一点,脸上带着坏笑,瞄准了她的乳头。
箭即将射中的瞬间,她一挥手,把它打落在地。几乎同时,她就后悔了。她进宫的理由是善舞而非善武,这样暴露身手,只会害了自己,害了墨卿,没准也害了陈湘。
所有这些念头在极短的瞬间收拢停当,打落软头箭的动作顺势变成胡乱挥舞双臂:
“陛下这样对臣妾,臣妾活着也没有意思,这就死给陛下看!”
说完扑过去,拿起案子上一个铜铸小香炉,就要朝自己头上砸,身边早有手快的宫女把她抱住,群起夺下香炉。
她没有挣扎,借势松手,任人家拿走香炉,自己捂着脸哭起来。
萧昭业愣愣地看了一阵,突然哇哇狂叫,也不管女人,自顾自扑到书案边,拿起笔,潦草地写了几个字,把笔一扔,指着两个宫女:
“你们,给我把纸举起来!”
两个女孩子战战兢兢地撑着纸。
萧昭业拉开弓,连射三箭,把弓一扔,衣服也不穿,气哼哼地走了。
那张纸已经被射破。
但“誓杀逆臣”四个字还是看得很清楚。
到了这么疯狂的时候,萧昭业还不直呼其名。
看来并非毫无城府!
4、马尾
诏旨要西昌侯萧鸾和鄱阳王萧锵一起巡查江防,事后要将调整意见奏报上来,以便朝廷据此增删调换兵力,未雨绸缪于鲜卑人南下。
萧颖一说完,杨珉就知道这一定是古桑田的主意,因为后者希望他尽快摸出萧鸾密室的底细。
调虎离山,他才好入虎穴、得虎子。
唯一需要稳住的是萧颖,好在老天有眼,在他打算动手时,她正逢经期,蜷缩在屋子里懒得出门。
他静静地守了一阵,确认无人,在书房门口的铜像背后摸出钥匙,迅速闪进去。
这一回不会被鹦鹉吓着。
那畜生居然也没有吭声,只是偏着脑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有点发毛,索性把它关进空书箱。
找到那个金丝竹简,仔细观察四周。万一这不是打开密室的钥匙而是一个报警机关,他就完蛋了。
他能想象管家带着亲兵破门而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情形。当然他可以奋起一搏,只是那样顶多拉上两个垫背的。侯门深似海,他打不出去,也不能指望古桑田恰好就伏在屋檐上。
忽然有点后悔。是了,走今天这步险棋,应该让古桑田来照应。
他试着轻轻拿起竹简,后者坠着屁股不肯挪窝。
想起古桑田讲过的一番话:
要打开世间机关秘钥,无非“转、按、推、拉、提”几个动作或者其中几样任意组合。只不过很少有超过三样组合的,因为那样太复杂,固然不容易破解,却也不太好保养,万一自行锁死,岂不是作法自毙?
试着左右转了转,不动。
前后推拉,不动。
往下按了一下。
感到一种轻微的抵抗力,半推半就。
书架的隔板无声地下移了两寸。
用了几样动作,竹简没有反应,最后试着左右转了一下,竹简发出一种类似古筝低音弦的声音,跟着手的动作自左至右转了半圈,两头对着左右两侧的壁板。
壁板被堆起来的竹简挡着。
他把竹简轻轻搬到地毯上。
壁板上露出一个洞,半截隔板上出现一个槽,槽的宽度和洞的大小,刚好和竹简粗细匹配,槽底有一个小指宽窄的缝。
顺着槽推动竹简,一直把它推到洞里,外面还剩下两寸时,推不动了。这时候他才注意到,竹简原来停的那个位置上有个小孔,有一个大铜钉钻过孔,把竹简固定在隔板上。竹简移动时,铜钉也沿着裂缝移动。
起初没有动静。
好像等了一百年。
一百年后,他听到一种隐隐的牛吼。
毛发倒竖,不是这种声音可怕,而是他觉得这声音会被人听到。
其实声音大小只限制在书房里。有惴惴不安的心,就必然有战战兢兢的耳朵,微小的声响也恍如雷鸣
他原来以为书架是一体的,此刻却发现它在一个纵向隔板中间裂开,徐徐向两边平推。那里原本就有一道纵向裂纹,只是非常紧密细致,藏在木纹中,若非有心人仔细探究,根本发现不了。
地上原来有两道铜轨,想必书架底部有凹槽,可以骑在轨道上滑行。
书架停止动作,露出勉强一人宽的墙体。
没有预期的一道门。
墙上有壁画,这一片看到是局部。一个佳丽从车辇上探出身来,貂裘皮帽上的绒毛被风吹得一边倒,前头有个胡人佝偻着身子牵着马。
大约是文姬归汉之类。
干嘛要好端端地把壁画藏在书架背后呢?
他仔细地抚摸了一遍这片壁画,没有找到被颜料掩藏的任何缝隙或孔洞。
额头微微渗出汗来。
向后退了一步,仔细琢磨壁画的每一个细节。
古桑田还说过,世间机关秘钥,必藏匿于司空见惯之处,若是过于怪异别致,则常人也容易警觉。
美人和马的眼睛、胡人的袍服、腰刀、马蹄、马镫、旗幡,都是重色,他逐一按下去,果然无一塌陷。
再细细摸索一边,手指在马尾巴尖上感觉到轻微的凹凸。马尾巴的颜色几乎和大漠沙色混在一起,看是看不出起伏的。
他在那里用力往下按。
伴随着一种类似磨刀的声音,这片墙开始轰隆隆地抬起来,最后停下时,露出一个齐腰高的方形门。抬头再看,才发现墙面和屋顶交界处,竟然有一道暗槽,墙就是收到那里去了。
按照古桑田的说法,这种屋子在建造之初,就留好了机关空间。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弯腰钻进门里。伸手在门两侧摸了一阵,果然在一个暗格里摸到了火镰和火绳。
火绳照亮了一长串石阶,看来密室是建在书房底下。
进入密室瞬间,他无声地张大了嘴巴。
2、狙杀
建康城达官富豪聚居的这一片一直没变。
即便那些大宅的主人前仆后继地死于政敌手脚,死于欲加之罪,死于改朝换代,人们还是坚信他们住过的宅子会带来荣华富贵。
好风水人人爱。
王良选的这个地方,正好是御河一条小支流拐弯的地方,两三座贵戚大宅子被抱在河湾中,一座小桥横在河上。
道路不宽,沿着河岸走,另一侧是柳树林。骑马可以并肩,马车就只能单车前进,遇到桥对面来的车,这头只能往树林边上避让。
如果恰好有一棵树倒下来横在路上,那么马车是跨不过去的,车里的人要么等
着道路清开,要么下车跨过去。
那就倒一棵树好了。
关键是时机。
一定要保证拦住的是想拦的车子。倒下过早,拦住了别人,或者树木被搬走,或者目标早早地掉头绕路。
王良静静地靠着桥洞石壁。
即便是在水草的腥味中,弩机上的铜件气味还是让他安心。
很好的弩,蓄势待发,像一头壮年豹子。
从这里看那条小路,视野非常好。
只要那人从车上下来,他发射出去的弩箭,就能把他钉在车子上。
箭头上涂了毒,即便不能瞬间射杀他,也会在最晚半个时辰的时候,让他血沸气绝而死。
当然他不会只赌这一招。
上等武士先胜而后求战,千钧之弩绝不滥发一矢。
树林子还有几个弟兄,他们负责补射,那种带着毒的箭雨,就是神仙也胆寒。
独木舟的缆绳就拴在脚边一块大石头上。对方的卫队都是老手,绝对能瞬间判断出箭从哪里射来,所以一箭毙敌也罢,一击不中也罢,他都会迅速把弩扔进河里,跳上独木舟,迅速顺流而下进入御河。那里有一艘改装过的小战船接应,十六桨划水,飞逝如电。
林中的弟兄会密集发射,压住卫队,而后骑马逃离,在长江边和他会合。
他的习惯,是执行这种任务的时候,嘴里必须有槟榔。
陆超之说这还是紧张的表现。
他不觉得自己紧张。连陆超之这样像父亲一样的人,也不了解他紧张的表现。他紧张时,会下意识地揪自己的鼻毛。
听到远处的马蹄声时,他把槟榔吐到了河里。
他没有揪鼻毛。
很好!
远望过去,那棵大树有已经倒下来,树冠浸在河上,完美地堵塞了道路。在那样恣肆的枝柯面前,狂奔的骏马都跳不过去,更不要说四平八稳的马车。
果然,整队人马都停了下来。一个卫兵打马上前看了几眼,回到马车边,对着车窗户说了几句。
马车门打开了。
王良靠在石壁上,稳稳地托起弩。这个距离,恰好让马车处在弩箭射程的中间段,弩箭杀伤力的顶点。
只要萧鸾整个身子下了车,他就会扣动悬刀。
一只靴子踩在了地上。
他的指头搭在了悬刀上。
不能用力扣动,那样会让弩箭在飞出弩臂的瞬间受到一股偏转的力量,哪怕毫厘之微,飞出一段后,也容易和目标失之交臂。
要坚定而柔软,恍如不经意。
那人一身华服地出现在河边。
在扣动悬刀前一刹那,他紧急叫停了自己的手指。
下车的不是萧鸾,是萧锵。
不可能,卫队是萧鸾的卫队,车子也是萧鸾的车子。
想了想,也许是萧鸾和萧锵同车。
萧锵在路上比比划划地指挥了一阵,士兵们下马去搬大树。但他们一身盔甲,显然不适合承担这个任务。他们也许善于搏杀,却未必是大力士,全部合起来,也难得撼动一株心里有气、懒得配合的大树。
他放下弩,静静地等。
萧锵探身进车说了几句话。
萧鸾下车了。
他一手搭在车门上,一手搭在萧锵的肩上。
这样他暴露出来的身体就非常少。
不过对于王良而言,这已经足够了。一支毒箭并不追求射中要害,能搞出点血就行。
所以能看到的肋骨部分,已经是很好的靶子了。
他靠在石壁上,把自己变成石壁的一部分,给弩机一个坚定柔韧的基础。调整好呼吸,压抑住胸腔的起伏,从而把手臂的震颤减少到零。在整个人几乎冻僵的一瞬间,手指给悬刀一个稳稳的压力,后者身子一斜,把弓弦吐了出去。伴随着一声低低的惊雷,带着毒药的弩箭在无形的羽翼驱策下,瞬间掠过河岸,毫无悬念地击中了萧鸾的侧腹。
他看得很清楚,萧锵还在指着大树说话,萧鸾已经弯着腰缓缓地倒下去。
士兵们无人察觉,都在吆喝着砍削树枝。
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无需弟兄们掩护了。
但他还是揪了一下鼻毛。
把弩扔进河里,解下缆绳,上了独木舟,左右划了几桨,小舟以远远超出预期的速度,轻快地溜走了。
3、窃喜
日中的时候,萧昭业得到卫尉萧諶奏报,鄱阳王和西昌侯结束巡查江防后,在同车回府的路上遭遇刺杀,西昌侯中箭。
萧昭业急切地问:
“西昌侯怎样了?”
萧諶看着皇帝的脸,从声音的兴奋和目光的闪烁中知道与其说他是担心萧鸾横死,不若说是盼着后者一箭毙命。
他对于萧鸾并没有什么好感,但看到皇帝这样期待一个重臣死于非命,心里还是有隐隐不快。
“禀陛下,西昌侯中箭后昏迷,送回去后,侯府闭门不受探视,不知目下情形如何。”
萧昭业没有听到萧鸾当场倒毙的消息,多少有些失望:
“鄱阳王可有受伤?”
“鄱阳王安好,已经回府。”
萧昭业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到底想杀哪个?”
萧諶说臣根据卫士描述,觉得刺客就是冲着西昌侯去的,因为当时西昌侯比鄱阳王目标小,更难射中。若是要射杀鄱阳王,老手绝不会偏过大靶子射中小靶子。
萧昭业内心想象着萧鸾被击中的样子,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狂喜,看了看萧諶的眼神,意识到自己毕竟还得有个皇帝的姿态:
“这样吧,你这就带一名御医,到西昌侯府上去探视,如果他们不开门纳客,就说是朕的旨意。”
萧諶领旨刚要走,又被萧昭业叫住,后者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你看要不要叫宗正着手筹备西昌侯后事。
萧諶说这个不急,先去看看。按照礼数,纵然西昌侯薨了,也得他家眷来报丧,朝廷才好昭告天下办丧事。现在就动手,无论西昌侯存亡,都会让天下人议论,以为陛下寸心不仁,盼着他……
不等他说完,萧昭业摆摆手,自顾自地到后宫去了。
前天夜里古桑田找到他,要他下诏让萧鸾和萧锵去巡查江防,他问古桑田是否要有所动作,后者诡异地笑了笑,说还不到时候,只是需要把萧鸾从侯府调开一阵子,也好叫手下去收集一些关键的物证。
现在看来,古桑田对他打了埋伏。
隐隐有点不快。
纵然萧鸾可恶,但这样大的决策,居然绕过皇帝,古桑田专行的胃口也有点过于宽广。
但只要能除掉萧鸾,这点不快还是可以忍受的。
古桑田的账,可以留着慢慢算。
他唱着小曲往后走,跨过门槛的时候,连屐齿折断都浑然不觉。
他要去何后那里,狠狠地折腾一番,把萧鸾带给他的种种不快付诸一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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