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21年第1期,总第147期。

江弱水的诗 江弱水说杜诗动(1)

江弱水,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

在千家注杜之初,就有人注意到杜甫诗用字下语的一个现象。南宋赵次公于《中宵》诗“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句下,注曰:

“动”字公屡使,如“星临万户动”,“寒江动夜扉”。今云“落月动沙虚”,只一“动”字,为有精神矣。

同样的看法,清宋征璧的《抱真堂诗话》里也有:

杜律时用“动”字,如“风连西极动”,“星临万户动”,“旌旗日暖龙蛇动”,“三峡星河影动摇”是也。

的确,杜甫诗中,“动”字用得多,用得好,用得有精神。现存杜诗接近一千五百首,使用“动”字接近一百五十处,平均十首诗就要用到一次,这个频率够高。除了用作副词的“动辄”义之外,老杜但凡用到“动”字,都有点出人意表,其义常在可解而不可定解之间,反映出诗人用字下语的一大特点。杜诗还喜欢用“万”字、“九”字、“大”字,还有洪迈《容斋随笔》指出的好用“受”字、“觉”字、“自”字等,都不如他的爱用“动”字,更值得一说。

“动”与“静”相对,本义引申出来,却有自动与使动的区别。旧读一为上声,一为去声。据《古今韵会》:“凡物自动则上声,彼不动而我动之则去声。”也就是说,凡物自动,则读dǒnɡ;若使物动,则读dònɡ。如杜诗《骢马行》的“肉骏碨礌连钱动”、《晚登瀼上堂》的“系马林花动”,都是韵脚,属上声一董。这个区别现在自然是不复存在了。“动”又从物动的本义,发展出心动的喻义,着眼于对人类情感的影响,最基本的是“感动”,又有“触动”“歆动”“撩动”“倾动”等等。诸如“摇动”“撼动” “牵动”“波动”“震动”“律动”“萌动”这些合成词,无不既可摹状物态,也可形容心理。

因为有自动与使动的区别,所以当几个物体同时出现而用“动”字联缀时,就不容易判断,哪一个是“动”的主体?它是自动呢?是使动呢?还是自动与使动兼而有之呢?比如: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春宿左省》)

含星动双阙,伴月照边城。(《天河》)

鱼龙回夜水,星月动秋山。(《草阁》)

秋野日疏芜,寒江动碧虚。(《秋野五首》之一)

细味这几例,恍惚中感觉不止星与月在动,万户、双阙与秋山也似乎隐隐在呼应着动。顾宸注曰:“动秋山,形容星月之光闪灼不定,秋山若为之动耳。”此言得之。当此之际,彷佛星月有一种看不见的力,吸引了大地上的山陵宫室千门万户也在轻微摇动。王充《论衡》说:“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潮汐之涨落便由月亮圆缺所引发,这是天体之间的引力作用造成的。

诗人所用的字词,相互之间也存在引力或应力,新批评理论术语叫张力(tension),常用来指称诗的各要素之间紧密而非松散的联系。字与字或词与词不是单独发挥作用的,而其作用的方向,也不是由机械的语法关系所能规限的。也就是说,没有一个单字或单词是真正单独的,而是会牵引别的字词,也受到别的字词的影响。彼此之间,有牵连斡旋之功,起洇染烘托之效。如上面最后一例“寒江动碧虚”,“碧虚”指天,是以性状指代本体,意思是天空下面寒江在流动。但是,寒江的流动难道没有影响到天空么?没有带着天空一起动么?而天空难道没有将澄碧与虚灵的性质感染给寒江么?此句仇兆鳌注曰“波光相荡,水天一色也”,这就是将天与水合起来看的,“波光相荡”乃是水色与天光相摩荡。江动,天也在动,因为读者心动耳。

江弱水的诗 江弱水说杜诗动(2)

杜诗《渼陂行》曰:“动影袅窕冲融间”,这句诗正可以借用来说明诗歌语言中字词的交相感染现象。中文的语法关系本来就不甚固定,不定性、不定位、不定向乃是常态,容易造成语义的含混多歧。而古诗,尤其是律诗,语法关系更加模糊,最宜于形成复意和歧义,给予读者以充分开放的阐释空间,导致诗无达诂。在杜甫的场合,其词与词、句与句经常是以一种表面的、松散的语法关系加以连接的,最终诉诸读者充分自由的联想去重组,去生成多样的印象与感受,实现各种审美上的可能性。

以下几例杜诗的“动”字,往往一身而兼自动与使动、主动与被动,读者反应都不必受表层的主谓宾的语法关系所支配:

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

悠悠日动江,漠漠春辞木。(《客堂》)

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阆山歌》)

“江动蜀”不止于锦江流动于蜀中一解,也可解作锦江的流动带动了整个蜀地。“日动江”也不只说明了太阳移动于江上的事实,还能造成日头的运行引起江水波动的感觉。至于“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仇兆鳌注曰:“浮字写不尽之态,动字摹欲落之势”,就把“江”的“动”传感到“石”上去:江水汹动的同时,也似在撼动乱石而使之欲崩。就这样,“动”字不仅表明主体在动,也潜在着与他者的互动。它经常处在一个灵活的两可之间的位置上,可以不及物,可以及物,还可以被物所及。

前面说过,“动”从物之动,引喻出心之动,是外在事物对人内在情感的影响,以及人的言行、才艺等对他人的刺激而起反应、生变化。这种精神义的感动,形成杜诗之“动”的一大类别。据《说文》:“感,动人心也。从心,咸声。”《易经》有《咸》卦,彖辞曰:“咸,感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从这个“感”字出发,中国美学从头就贯穿了诗与乐的感动、感兴这一感物主题,如《诗大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礼记·乐记》云:“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源于此,“感兴”也成为杜诗的关键词,他的“感动”与“感激”是随处生发的:

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病马》)

人生相感动,金石两青荧。(《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

畦丁负笼至,感动百虑端。(《园官送菜》)

悲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促织》)

感激张天步,从容静塞尘。(《奉送严公入朝十韵》)

感激动四极,联翩收二京。(《八哀诗·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

然而细究起来,杜诗凡是写到外事外物给自己的感受,特别是诗歌舞乐书画对自己的刺激,往往形成主体与客体的互动、共振与交感。这时候的“动”字,都可以解释为震动、惊动、打动,但到底是谁震动、惊动、打动谁,仍复指称不定,指向不明,例如: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五首》其一)

“诗赋动江关”不就是“文章惊海内”么?“动”就是“惊动”“感动”以至于“耸动”,都通。可细究起来,问题不那么简单。“文章惊海内”是惊动海内之人,“诗赋动江关”则不仅动人,而且是使“江关”连动。“海内”抽象,而“江关”具体。杜甫诗写夔州,庾信赋哀江南,关山万里,江天一色,故“诗赋动江关”是指人与江、关皆动矣。须知“一舞剑器动四方”,不只是说四方之人都为之动,即连四方亦为之动也。四方之人动,是“观者如山色沮丧”;四方动,是“天地为之久低昂”。

故老杜凡写艺事之妙,往往透过一层,不惟动人,抑且动天地及万灵百怪。他淋漓尽致地刻画渲染面对艺术杰作时的读者反应,最后你会发觉,神色在动,魂魄在动,形象在动,而现场的一切都在动:

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戏为韦偃双松图歌》)

霜雪回光避锦袖,龙蛇动箧蟠银钩。(《寄裴施州》)

清文动哀玉,见道发新硎。(《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

高堂见生鹘,飒爽动秋骨。(《画鹘行》)

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

“满堂动色”简单,后几例都有点分歧。“龙蛇动箧蟠银钩”是写银钩铁画的草书妙绝,恐怕不止是像龙蛇在箧中盘曲游动吧,或许也带动了箱箧。“清文动哀玉”理解成动(如)哀玉是不错的,指薛文清越的声音如鸣玉之动人,但也并非不可以想象为清音引起了玉的共鸣,如老杜说见到张旭的草书,就觉得“锵锵鸣玉动”(《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飒爽动秋骨”一句,蔡梦弼注谓“秋乃肃杀之气,鹘能击搏,逢秋杀物,故曰秋骨”,是说这五个字是写画鹘的生动,但“秋骨”也可指“吾今意何伤,顾步独纡郁”的诗人自身,也就不妨这样解释:失意的老杜,眼见画鹘飒爽如生,衰秋病骨遂为之一振。“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是写玄元庙中吴道子壁画,仇兆鳌注曰:“移地轴,言山水逼真。动宫墙,言殿宇生色。”大意不差,但细想起来,好几层意思都有:吴带当风的画在动,画满的宫墙也在动,连地轴都分明在移动,而“森罗”“妙绝”的观感,说明心早已在动了。

江弱水的诗 江弱水说杜诗动(3)

文言里一个“动”字,用现代汉语表达,总不免增字成双,变成“摇动”“撼动”“震动”“波动”等等。常识告诉我们,一个概念的内涵就是这个概念所反映的对象之本质属性的总和,如“动”的内涵,就是“摇动”“撼动”“震动”“波动”等所有“动作”“动势”“动态”的总和。而内涵与外延的广狭成反比,也就是说,概念的外延越窄,则其内涵越宽,包含的可能性就越丰富。多一字修饰,等于多一重限定,故增字适所以削减意义。借用钟嵘的《诗品序》的话说,就是“文约意广”,反过来则是“文繁意少”。

有人说老杜精于用粗,简易而大巧出焉,我想这与他常用最基本的字有关。如“细雨鱼儿出”“一行白鹭上青天”“无边落木萧萧下”“归云拥树失山村”“雷声忽送千峰雨”等句中的“出”“上”“下”“失”“送”字,都是简无可简,而涵义倍增。最简单、最基本的字最适合取势。比如一个“动”字,就是总体之势;若写成“摇动”“撼动”“震动”“波动”,则是各具之态。取势是大处着眼,写态就要着手于各种细节。欧阳修《六一诗话》有一则轶事,说某公偶得杜集旧本,其《送蔡都尉》“身轻一鸟”句下脱一字,遂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疾”“落”“起”“下”,而莫能定。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众皆叹服。老杜的高明在于,他写的是动观之势,而不是静观之态,因为说时迟、那时快,容不得定睛细看。“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过”是大体的势,“下”“落”“起”则分别是具体的态。这儿只要讲“过”了,就证明“轻”而且“急”,至于怎么“过”的,“过”得怎样,用不着讲。情形近似于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开头的“一舞剑器动四方”是大势,后面的“㸌如”“矫如”“来如”“罢如”等才是分解动作呈现出的不同姿态。

由此类推,杜诗单用一个“立”字,是大势: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北征》)

硖形藏堂隍,壁色立积铁。(《铁堂峡》)

翡翠鸣衣桁,蜻蜓立钓丝。(《重过何氏五首》之三)

大鱼伤损皆垂头,屈强泥沙有时立。(《又观打鱼》)

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朝献太清宫赋》)

若用“迥立”“卓立”“耸立”“骨立”“壁立”等,便成千姿百态了: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五)

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矫矫龙性合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天育骠骑歌》)

卓立群峰外,蟠根积水边。(《白盐山》)

笔飞鸾耸立,章罢凤鶱腾。(《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望岳》)

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李潮八分小篆歌》)

壁立石城横塞起,金错旌竿满云直。(《虎牙行》)

千姿百态自有千姿百态的好,增字所以展其义,饰词所以骋其情,指事造形,穷情写物,也更为详切。然而从大势着眼,以单字着手,恐怕更富于包孕性,涵盖得了许许多多可有、应有的意义。如一个“立”字,就兼容了“矗立”“耸立”“屹立”“挺立”等各个选项;而一个“动”字,也并蓄着“摇动”“撼动”“震动”“波动”等多种可能。

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有一篇《莎士比亚四百年》,文中说,莎士比亚将语言运用到极致,超过任何人。阅读莎士比亚,就是接触一种不同于常人所用的那种局限在传统中、有着固定意义模式的语言表达方式,接触一种无比丰富而精确的、不断在传递思想感情的创造性能量(creative energy)的语言媒介。他说:

当使用一个词或一组词时,莎士比亚不仅把词典载入的释义范围和通行用法纳入他的掌控中,他还似乎听到了围绕着每个词的核心的全部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和回声。其间的相似之处极端灵敏而微妙,只有音乐的耳朵才能听出来。尤其是对莎士比亚,而非对别的任何诗人,单独的词乃是一个核心,被复杂的能量场包围。……在莎士比亚那里,语词经常满载着前意识的联想脱颖而出;它们的根完整地扎进黑暗。但是,这种莎士比亚式对总体的可能的感觉也在向前延伸。他的许多语词并没有停留在任何单一的意义上。它们像一架钟摆,掠过一大片同义词和同源词的宽阔地带。

江弱水的诗 江弱水说杜诗动(4)

把这些话转用到杜甫身上,也完全胜任。在杜甫诗中,哪怕最基本的语词,都不曾停留在单一的给定释义上,它往往贴近那种词根的性质,盘踞在人类初始的意识中,包举了许多潜在的意义和价值,将邻近的关联词的力量席卷一空。这种遣词用字的方式,浑而未划,朴而不散,极具神秘感和原生力,能示人以诗人最核心的精神能量。比如这一个“动”字,无论是形于外还是感于中,都用得十二分饱满,却深藏若虚,简直不可端倪:

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水会渡》)

风吹花片片,春动水茫茫。(《城上》)

飞雨动华屋,萧萧梁栋秋。(《立秋雨院中有作》)

花动朱楼雪,城凝碧树烟。(《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

江浦雷声喧昨夜,春城雨色动微寒。(《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

其馀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醉时歌》)

什么在“动”?怎样在“动”?都可感而不可言传,你很难把这些“动”字置换成另外的词,用现代汉语来对译。如“春城雨色动微寒”一句,注家都不求甚解,无非认为城中春雨,薄寒中人,如此而已。但“微寒”属谁?是指“城中增暮寒”的客观事实呢,还是指“清昼乍生寒”的主观感觉?都有可能。而这个“动”字,是引起呢,发生呢,还是引发呢?也都说得通。至于最后一句“清夜沉沉动春酌”,自然是良夜开喝,有“举杯”“把盏”的动作,却不止这么简单,而是杯子也动,桌子也动,尤其是兴子也动。但老杜这么一“动”,何其郑重,何其有仪式感。他还有一句“清动杯中物”,也比“举杯”“把盏”的表达要庄重得多。

江弱水的诗 江弱水说杜诗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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