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亮是个文艺工作者
用同事的话说就是,屎尿多
这不,一车人都在等他一个
县文工团刚刚参加完慰问演出,大伙儿准备启程回家
团长点了两遍名儿,崔明亮才姗姗来迟
还没批评两句,他就和团长互怼起来
整个文工团就这小子最不服管
团长叹息一声,关灯,出发
大家在黑暗中模仿着火车的轰鸣声
就好像他们正坐在火车上,去往未知的远方
去往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新方向
时值1979年,改革开放刚刚进入第二个年头
西方文化已经刮到了汾阳这个小县城
新旧思想的交替和碰撞每天都在上演
年轻的潮流和保守的观念进行着大融合
崔明亮端着大茶缸,催促母亲赶紧把喇叭裤改好
改好以后,他和好友张军迫不及待的穿上
这两条喇叭裤,是张军托他姑姑从广州带回来的
按张军的话说,这在大城市可时兴着呢
崔母反问,那你们到大城市生活去吧?
张军接话道,没办法么
要有办法谁愿意呆在这个地方
崔明亮也附和道,妈,你也该解放解放思想了
接着,崔父发现了崔明亮的奇怪穿着
他训斥道,你这能蹲下去不?
工人穿着这样的裤子能干活吗?农民能下地吗?
刚给你们点自由就搞资产阶级那一套
崔明亮只是嘟囔道,有代沟
而崔明亮和张军之所以要赶时髦穿喇叭裤
是因为今天他们约了姑娘看电影
但这哥儿俩又是姗姗来迟
脾气火爆的钟萍大骂张军
几点了,缺心眼啊你
而尹瑞娟对崔明亮,却是显得客客气气的
正看电影时,尹瑞娟被父亲叫了出去
他训斥女儿以后少来这种场所
这时,崔明亮出来查看情况
看到尹父后,他赶紧找了个借口灰溜溜的离开了
迫于尹父的威严,崔明亮从来都没有去过尹瑞娟家
想她的时候,就爬上城墙遥遥相望
这种深情的注视,尹瑞娟也看在眼里
两人经常在城墙根儿下见面
在一起时,他们总是离得很远
崔明亮说,张军已经去钟萍家吃过饭了
钟萍他们家对张军好像还挺满意的
接着崔明亮抱怨道,你爸跟情报局工作人员似的
你都快成军管对象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虽然彼此爱慕,但却始终无法捅破那层窗户纸
片刻之后,尹瑞娟说,明天我要去见个人
我二姑说他是牙医,还是个大学生
还没等她说完,崔明亮就打断道
牙医好,大学生好
接着两人开始沉默,城墙根下的那团火
就那么孤独的燃烧着,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于情感的表达,大多含蓄
但对于生活的渴望,却像潮水一般汹涌澎湃
这天,文工团又去下乡演出
团长演唱了一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再过20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风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惹人醉
可在演出回程的路上,这段歌词却被崔明亮改成
再过20年,我们来相会
老婆七、八个,孩子一大堆
团长气不打一处来,训斥崔明亮
再过20年,你知道我们国家要实现什么目标吗?
崔明亮皮笑肉不笑,2000年,我们国家
要实现工业、农业、国防、科技四个现代化
团长又问,那你的目标就是老婆七、八个,孩子一大堆?
再说七、八个你弄得过来吗你?
现在是改革开放了,可思想不能瞎开放
第二天,张军带着钟萍去理发店烫头
店里正在播放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
老板是温州人,张军搭话道,温州离广州有多远
广州可是个好地方,怎么,你想去?
张军的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这么远吗?我正准备去呢,我姑姑在那儿
此时,团里正在商量着要与时俱进
增加一些轻音乐的曲目
刚烫完头的钟萍就成了首推人选
团长一锤定音,西班牙斗牛舞女郎,就你了
只见钟萍身着一袭红裙,叼着一支红玫瑰
波浪状的发型与波浪状的红裙交相辉映
新颖曼妙的舞姿惊艳了众人
可这个大波浪并没有让钟萍高兴多久
因为,张军失踪了,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看着好闺蜜闷闷不乐,尹瑞娟只能尽力逗她开心
下午,尹瑞娟和崔明亮在城墙上见了面
两人依旧离得很远,不断的变换着位置
瞎聊了很久之后,崔明亮才试探性的问
昨天遇到个朋友聊天,完了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尹瑞娟是不是我女朋友,你说呢?
尹瑞娟低头不语,良久之后才说,我不知道
崔明亮失落的转身离去
尹瑞娟却不动声色的微微探头
嘴角带着戏谑的微笑
回家后,崔明亮收到了一张明信片
上面写着,花花世界真好,友,张军
正面是高楼林立的广州城
杨柳垂下的一天,张军从广州回来了
喇叭裤、大墨镜,手提录音机
活脱脱一个城里人
崔明亮差点儿没认出来
朋友们听到动静,都围上来稀罕的不得了
晚上,一帮好友在屋里群魔乱舞
收音机里放着林子祥的《成吉思汗》
张军回来了,钟萍的心情也变好了
而崔明亮却郁闷了,自从上次城墙告白失败之后
两人就谁也不搭理谁,杠上了
钟萍劝道,你一大老爷们,别那么小心眼儿
你得主动点,毕竟人家是女孩
经过钟萍的调解,两人再度相会
只是在那个害怕失去的年纪
两人都缺乏安全感
崔明亮觉得尹瑞娟不够喜欢自己
尹瑞娟说,那天你说的太突然了
我这两天想通了,我觉得咱俩不合适
再说,我爸对你家也有成见
两人就这么远远的站着
崔明亮说,你说得都没有错
错就错在你说得太晚了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尹瑞娟站在城墙根儿下
久久不愿离去
回到家后,只见母亲拿着一件衣服生闷气
良久之后她大喊,崔万林,你给我说清楚
原来,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
崔明亮一听,火气当时就上来了
崔万林,我24了,你懂的我都懂!
反了家了?-啥反了家了!
在那个迷茫的年纪,面对生活的种种困境
似乎只有逃离,才是最终的答案
与崔明亮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不同
张军和钟萍爱的真枪实弹
这不,连娃儿都整出来了
并不想过早的承担这份责任
两人来到医院打胎,可钟萍有点害怕
张军吼道,你想要我咋?就在这给我丢人
时间来到1984年,经济体制改革逐渐展开
县文工团不再是铁饭碗,将由私人承包运营
面对这个烫手的山芋,没人敢接手
最后,还是团里最不起眼的老宋承包了文工团
私人承包,就意味着演员要四处走穴演出
尹瑞娟说,她爸生病了去不了
张军和崔明亮正好借这个机会
逃离这个小镇,逃离现在的一切
说走就走,拖拉机晃晃悠悠地驶出了小县城
临走时,大家载歌载舞满怀激情
他们背身而坐,注视着身后渐行渐远街道和故乡
第一站,剧团来到了高家庄
在这里,崔明亮遇到了表弟三明
如果不是他主动说,崔明亮简直不敢相信
那张布满苦难的脸,属于只有十几岁的表弟
下午,崔明亮来到了二姨家
从二姨口中得知,三明现在在黑煤窑上工
担负着一家人的生活开销
因为家里穷,没有姑娘瞧得上他
三明的姐姐文英,在县里上高中
学习倒是还可以,但家里也快供不起了
晚上,在这个刚刚通上电的贫瘠小村庄里
剧团演唱了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第二天,剧团离开了村子
在路上偶遇了三明,崔明亮让他上车
三明却摆了摆手,他抽着烟
沿着崎岖的山路蜿蜒向上
那是一条通向黑暗的路
但也是他现在唯一能走的路
巧的是,剧团的第二站
就是三明准备去上工的新煤窑
包工头骂骂咧咧,敦促矿工赶紧签合同
三明拿着合同,让崔明亮帮忙念念
生死合同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本人自愿在高家庄煤矿采煤
如遇万一,与煤矿无任何关系
本着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如遇不测
煤矿补助500元给其直系亲属
每人每天工资10元
读完这纸生死合同,崔明亮久久无言
他感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
他问三明,听清楚了吗
三明似懂非懂的点头,走向了矿洞
中午休息时,三明也会像崔明亮一样登高远眺
或许在他心里,也有一个去不了的远方吧
接着,三明递给崔明亮一张照片
这谁?怪漂亮?你同学?
不是,我又没上过学
说完,三明把照片放进帽子,悬在头顶
下午,演出结束后,剧团准备离开
三明追了上来,手里攥着半天的工钱
哥,这是五块钱给文英的
告诉她一定要考上大学,再也不要回这村里了
说罢,两人各自转身
三明瘦弱的身影是那么的渺小
以至于时代的列车那么轻易的就
撞倒了他,忽略了他,然后碾过了他
春去春又来,团里演出的拖拉机也换成了小卡车
这天天快黑时,车子抛锚卡在了河床里
闲来无聊,崔明亮放了一首刘鸿的《站台》
长长的站台,漫长的等待
长长的列车,载着我短暂的爱
此时,火车的鸣笛声在耳边响起
崔明亮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边奔跑一边喊着火车
所有人都像孩子一样,发疯似地紧随其后
当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的爬上铁道桥时
火车早已呼啸着扬长而去
他们拼尽最后一口力气
歇斯底里的向着远方呐喊
只是片刻之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凝固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被失落感填满
外出演出的日子里,最难熬的就是孤独
尤其对崔明亮这种有牵挂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这天晚上在小旅馆里,闲聊时钟萍说
尹瑞娟这个人吧,你们还是不了解
她其实心气儿特高,自己还偷偷考过省歌舞团呢
离开房间后,崔明亮来到前台
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里响起了让他魂牵梦绕的声音
然而,他却一句话都没说
第二天,张军和钟萍出了大麻烦
两人因为非法同居被抓了
那个时代,不拿结婚证就住在一起
会被当成流氓抓起来
随后,老宋到派出所领了人
也因为这事,剧团第一次返回汾阳
坐在车上,钟萍一脸憔悴
她和张军的爱情,难道要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吗?
来到县城后,崔明亮用自己挣来的钱
请家人下了馆子,顺便还请了三明的姐姐文英
崔明亮把钱递给文英,这是三明给你的十块钱
崔父赶紧说,你看你弟弟挣下两个钱
下煤矿,可不容易,你可要正经的学习
还没等他说完,文英就已经泪流满面
几天后,演出团又要外出,可钟萍却不见了
老宋骂骂咧咧地让张军赶紧找人
可直到傍晚,张军也没找到钟萍的人影
就连钟萍她爸也不知道女儿去了哪里
或许,钟萍是去了她想去的远方
晚上,喝醉的张军像得了失心疯一样
边搬砖,一边用他的公鸭嗓
撕心裂肺地吼着林子祥的《成吉思汗》
而在他旁边,是光着膀子喝酒的崔明亮
两人在漆黑的夜里,互相搀扶抱头痛哭
他们心爱的姑娘,都离开了
而此时的尹瑞娟,正在税务局整理文件
收音机里传来了苏芮的《是否》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
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
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
走向那条漫漫永无止境的路
在缠绵悱恻的歌声中,尹瑞娟的身体轻轻摇摆
在这个无人的夜晚,她想起了那个关于艺术的幻梦
从拘谨到沉醉,她毫无顾忌地开始翩翩起舞
现在她成了公职人员,做着与梦想完全无关的事
但在这一刻,梦想似乎正在慢慢复苏
红尘如故,心已陌路,除去疲惫,只剩孤独
那些年,那些事,那些梦,那些人
都随着歌声和时代渐渐远去
时光如梭,这几年剧团越来越不景气
崔明亮唱起了摇滚,张军蓄起了长发
当年的文工团也改名为深圳太空柔姿霹雳乐团
昏暗的灯光下,年轻的女孩们身姿扭捏
她们是团里新吸收的成员
粉红双娇,咪咪、哈哈小姐
可这样的“与时俱进”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善
观众越来越少,演员也越来越少
音像厅的崛起让很多人找到了新的娱乐方式
群人躲在小黑屋里观看着禁忌内容
这种冲击感比乐团有吸引力多了
这天,乐团来到了陕西佳县
老宋想借粮站的场地搭台演出
去完站长家后,双胞胎姐妹委屈不已
老宋安慰道,吃这碗饭,难免受点儿制
反正也不会缺胳膊少腿,别生气了,走吧
可两姐妹依旧站在原地,耷拉着头,一动不动
最终,台是搭上了,可台下却没有一个观众
匆匆过往的车辆,不断的验证着一个事实
他们是被时代遗弃的人
张军点燃一根烟,望着奔流不息的黄河水
曾经的澎湃与梦想,都在这十年里付之东流
曲终,人散,乐团解散之后
两人回到了那个一直想要逃离的小县城
崔明亮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坐着,陪母亲吃了顿饭
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在街上开了家店
已经很久都没回过家了
母亲只是说,我们都老了,回不回来也无所谓了
张军盘了间铺子,打算做着点小生意
几个朋友又聚到了一起,闲聊之时
除了赚钱,似乎再也没有别的话题可聊
远方的路不再重要,更多的是赚钱的门道
正聊着,尹瑞娟来了
崔明亮抽着闷烟,低头不语
末了,尹瑞娟说,你回来咋不去找我玩?
去哪儿找你?-去我家呀!
可话刚说完,尹瑞娟就觉得不对
寒暄之后,两人只剩下落寞
转眼又到了年根儿,大雪纷纷
崔明亮还是来到了尹瑞娟家
两人尴尬的坐着,像大多数成年人一样
崔明亮抽着烟,尹瑞娟也点了一根
提起至今仍杳无音讯的钟萍
两人没有多余的话,依然只有沉默
随后,崔明亮来到了父亲的店里
父亲不在,一个比母亲年轻的女人下了楼
崔明亮说,告诉崔万林,让他回家一趟吧
回家后,崔明亮点燃一根烟
不知怎么的,他最近越来越力不从心
楼下的录像厅传来了《喋血双雄》里的对白
等一下我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换一个比较干净的环境
对你的眼睛会好一点
好啊
我想搬到海边
我希望能够看到天
听听海浪的声音
或许是梦想照进了现实,也或许只是短暂的美梦
若干年后,崔明亮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尹瑞娟一边逗着孩子,一边照看着开水壶
外面传来了火车的鸣笛声
又或者,那只是开水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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