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王代伦
一
父亲姓王,名世普,生于1942年农历4月初4,是一位教师。父亲特别顾家,在缺吃少穿的日子里,心里总是装着家人。
而立之年的作者父亲
父亲1962年从绵阳南山中学高中毕业,先到学校做民办教师,而后转为公办教师,吃上了国家供应粮,在太平中学教书十余年。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四兄妹都才几岁,与母亲在当时的绵阳县忠兴公社(现游仙区忠兴镇)农村老家。当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挣工分,工分挣得少,分的口粮也就少。红苕出来的时节,父亲每周要背一背篼红苕到学校吃,尽量节省些供应给他的大米拿回家来,让正在长身体的我们兄妹能多吃点细粮。红苕、玉米吃多了,久而久之,父亲胃酸重了,随着年龄增长,胃病时常发作,不时看到父亲很难受的样子,我们心里也不好过。
父亲更是舍不得吃学校伙食团分给他的那份回锅肉。那时物资紧缺,单位职工和城镇居民吃肉是定量供给,凭票证购买。在父亲的学校,肉票不发给老师个人,由伙食团统一管理,分批次采购猪肉,师傅炒成大锅菜,按份数分给每位老师。
“四川人都喜欢回锅肉”,父亲曾笑着对我们说:“伙食团师傅不管割的什么肉,总爱炒成回锅肉。”
有一次,父亲把分给他的那份回锅肉连汤汁一起装在饭盒里,为避免油汤浸漏出来,还包上干净牛皮纸,放到背过红苕的背篼里。下午放学后,太阳已落坡,父亲背着那份回锅肉,步行两个多小时,从唐玄宗蜀中避难至此并御赐牌匾的太平楼出发,经横跨芙蓉溪上游的陆家桥,过出产胡萝卜贡品而闻名遐迩的凤凰木龙观坝子,翻绵延起伏的马鞍山,至历经沧桑的安乐院,夜幕降临时才回到家。
回锅肉诱人的香味,和着父亲走出一身的汗气,从十几公里外的学校,飘然而至。突然的惊喜,让我们四兄妹簇拥到父亲跟前,争抢着嚷道:爸爸端回锅肉啰,吃肉了吃肉了!父亲乐得合不拢嘴。母亲赶忙进灶房,给我们煮上难得的一顿白米干饭。不一会儿工夫,母亲把饭端上桌子,把重新热了一遍、滋滋冒着油汁的回锅肉端上了桌子。热气腾腾,回锅肉的香气溢满屋子。我们一家人围拢桌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和弟弟不时伸出舌头舔抿流到嘴角边的油汤,父亲和母亲不时往我们碗里挑肉,我们感到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父亲给我们端回锅肉的事,已过去五十年了。如今,凭票证供给早已成为历史,现在生活物资丰富了,人们开始讲究生活的品质。我也快六十岁,不咋想吃肉了,但总是时时想起,我们小时候吃父亲端回家的那份回锅肉的情景,难忘那个香味啊。
二
父亲尤其关心子女的学习,想方设法让我们多读书。
我上小学和初中时,国家还没恢复高考,包括父亲都不晓得我们有没有跳出“农门”的机会。周围很多跟我一样年龄的孩子,因为家里穷,或是没人做农活,读几天书,有些最多把小学读完,父母就不准他们继续上学了。可我父母亲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要我们上学读书。我初中第一年在忠兴街上读的,由于年龄小个子小,不管天晴下雨,每天要翻山越岭,来回两趟二十多里,父亲就把我从忠兴转学到了他所在的永胜初中,与父亲一起吃住,每周从老家到学校,来回只走两趟路。20世纪70年代末,农村实行土地承包,一家一户耕种。我渐渐也能帮母亲做一些农活与家务,但父亲总是尽量不让我耽搁学习时间。
到了农忙时节,父亲除了星期天回家帮母亲做外,还经常上完课后走十多里路回家割麦子、栽秧子、打谷子,第二天天还没亮又往学校赶。有一天下午,雨过天晴,父亲从学校刚拢屋,就去扛打谷子的拌桶。我拿着镰刀跟在父亲后面,看着父亲双手撑起木板夹成的两个多平方大的拌桶的两顶角,肩背背住拌桶底部,两脚在泥泞溜滑的秧田埂上慢步慢步移动,小心翼翼。沉沉的拌桶时不时把个子本就不大的父亲压得两腿打颤,我的心绷得紧紧的。
我因此有了较多时间专心读书学习,成绩也一直位列年级前茅。
后来恢复高考制度了,亿万农民子弟可通过参加高考跳出“农门”,上中专、读大学,成为知识分子、国家干部,改变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我高中毕业第一次参加高考,分数没上录取线。按说我已经算得上一个劳动力了,弟弟妹妹年龄还小也都在读书,母亲一个人在农村做八九亩包产田太累了,我应该回家务农帮衬母亲,但父母却坚持要我去补习,争取考上大学。记得那个夏天的晚上,父母围着萝筐一边剥玉米一边商量我补习的事。我在灶屋煮饭,心里既为没上大学录取线而难过,又为父母寄于我厚望,支持我跳出“农门”而感动和鼓舞。
在补习的那一年里,除了学校的老师外,我还有一位特殊的老师,就是我的父亲。读高中和补习,我一直住校,和父亲只有星期天才能在一起。父亲总是一边忙着农活,一边给我介绍学习方法,跟我一起梳理所学知识。一个星期天下午,父亲带我一边踩泥巴放土砖(农村砌墙用),一边从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谈到牛顿定律。我们父子俩有好多好多的共同语言,不知不觉天都黑了,母亲来喊吃晚饭,我们只好收工。父亲就是这样,做农活时也不忘辅导我,我们干活学习两不误。
1982年我又一次参加高考,以超出当年本科录取线而被绵阳高等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录取。父母作出了要我补习的重大决定,我被师专录取跨出了人生转折决定性的一步。我们的心愿变为现实,父母喜悦的心情不言而喻。
1985年,我毕业后被分配到绵阳中学工作。6月14日离开师专那天,父亲从他工作的太平中学赶到师专接我,我们走过一片望不到边的葱绿清香的菜田(现在的绵阳临园干道),过三里村,到位于何家山凹的绵阳中学报到。从此我也和父亲一样,成为一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与父亲一起教书育人,我们相以为荣。
三
父亲与家住农村的其他教师一样,两头操劳,教书育人也是一把好手。
父亲绵阳南山中学高中毕业后,想成为一名军人。他说征兵部队首长很想要他,但体检血压测了几次都高,没能如愿。于是他在生产队作了几个月的记工员,就去学校当民办教师教书,70年代初转为公办教师,1988年被绵阳市中区文教局评聘为中学一级教师。
父亲称得上“全科教师”。他勤思好学,几次到遂宁教师进修校等学校学习。父亲知识面很宽,教过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生物、体育、音乐及实验课。语文和数学是他最擅长的也是教得最久的。父亲教的地方也多,忠兴镇(战斗公社)、太平镇(永胜公社)、凤凰乡(火箭公社)等地的初中校都工作过,还在钱库岭、曲阳院、李家店子教过小学。听父亲的学生们说,父亲上课语言幽默,深入浅出,印象深刻。他跟学生很亲切,遇到调皮捣蛋的学生有些不对头了,他就要找学生谈心与家长沟通。
很多学生和家长跟我父亲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印象中,好多学生都爱和我父亲“白脸”(开玩笑),有时像哥们兄弟,有时像父子爷俩。我读初中高中时,农村老家只有母亲一个全劳力,每到农忙时节,抢收抢种忙不过来。有的星期天,一些家长和学生争相从老远的太平,起早摸黑翻山越岭到我们家,帮父亲和母亲割麦子栽秧子剥黄麻。父亲在学生们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有一次,父亲生病住院,我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去作检查,刚出电梯门,正进电梯的一位60多岁的老人,像惊喜的孩子一样,突然对父亲喊,“教我们的王老师呢!——老师!”。父亲和我还没反映过来,他曾经的学生就被簇拥的人群挤进了电梯。当时,我心里一震。50多年未见的小学或初中学生,在人群中眨眼间一口喊出了父亲。
我想,作为教师的父亲,这一辈子应该心满意足了。
四
父亲性格开朗。在我们那个小地方,算得上多才多艺,吹拉弹唱都会。
父亲很健谈。他说我们家的祖籍在陕西汉中,我天祖爷王和忠以前的哪一辈,于前清时从陕西省迁移到江油(高祖爷的碑文上也是这样写的),后来我们住的地方又划归绵阳,他的祖父叫王述春,我祖父叫王继文(我出生前祖父就去世了)。父亲退休后一段时间,接送孙儿柚桥及邻里小朋友在上学来回的路上,每天都要教他们背唐诗、讲故事……天南海北古今中外都有说的。
父亲好热闹,母亲曾这样评说父亲。忠兴片区文艺演出或篮球比赛,大都有他出场,有时还是主角。记得我几岁时,他背我到太平李家店子,看他们给群众演革命样板戏,赢得台下阵阵掌声喝彩声。父亲扮演《沙家浜》里的刁德一,至今历历在目。
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初,每到春节,我们大队群众就要组织耍狮子。他们总要拉我父亲去,父亲要是不去,有些群众特别喜欢的节目就表演不下去。父亲很乐意参加,从没推辞过。他耍狮子舞狮头,虎虎生威;猜谜语、对对联、破阵,迎刃而解。八面威风的狮子,最初印象就是儿时大年初一,看父亲他们耍狮子刻入脑海的。我们好奇地去抚摸狮子的屁股时,狮子仿佛触电一样,立马抖动缀在身上彩缎围裙缨须与铜铃,张开血盆大口扑向小伙伴们。我们一轰而散,跑出好几米远开外,但即刻又会一拥而上围拢师子。因为眼前虎虎生威的狮子,不过是父亲他们装扮的。大人小孩开心,父亲也乐在其中。
父亲笑口常开。高兴时开怀大笑,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缝。他2011年、2013年两次在成都住院,病房的病友每次晓得他要出院,便像小孩子一样念念不舍,对我说,老爷子走了他们就不热闹了。可见,父亲是一个给他人带来快乐的人。
2008年春节,作者父亲与母亲在老堂屋前合影
五
父亲在忠兴中学退休后,就回安乐院老家,与母亲耕种已在场镇居住的三弟的几亩承包地,过起了他们最初的农耕生活。老了的父亲回归农村老家,我们又离开了老家农村。
我们长大了,参加工作离开父母,在他们身边的时间很少了。可父母始终牵挂着我们,即便我们也已作了父母,他们还像对待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担心我们,照顾着我们。这些年来在城里上班,一直吃着父亲和母亲种的新鲜绿色蔬菜,养的鸡鸭下的土鸡土鸭蛋,享受父母恩赐,我们已习以为常。
父亲已过“耳顺”之年,70岁了。他的腰背开始佝偻,头发渐次稀落,面容爬满的皱纹粗深,三叉神经疼痛发作愈加频繁,有时痛得要命。作为子女的我们,回老家看父母的时间自然也就勤了些。无论如何,我每个月都要回老家三四次。父亲总是说,“没啥事,就莫往屋里跑,工作要紧。”但我明显感到,实际上年龄大了的父亲,心里无时不在遥望着我们。每次我们回去,他老远就站在院门口望着我们,乐呵呵地迎着我们。与儿孙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更是老人之常情。父母在,家就在。我们回老家,陪陪父母,说说话,吃吃饭,看看电视,做做农活。一大家人,几代同堂,其乐融融。
一个冬天,因工作原因我已半个月没回老家了。我打电话告诉父亲,我要和妻开车回老家。父亲说,从场镇到老家的一段公路在修补,无法过车,如果要回,只得绕道,走凤凰乡,经乜家店。我说,多开不了好多时间,只是乜家店到老家那五六公里路不啥熟,到时我问一下就是了。父亲说,那你们早点回来吧,到时杀条土鸡公用柴灶烧起吃。父亲便挂了电话。
周六早上,天灰蒙蒙,寒风中夹杂着雨点。我们从绵阳出发,过忠兴镇,绕道凤凰乡。一路上,车子开着空调,热气把我们烘得暖暖的。到了乜家店,路不熟了。我瞪大眼睛,望着一段有三四百米的上坡路,心想下去问路边的农户,到安乐村怎么走?
我停车双腿刚迈出车门,阵阵寒风裹着嘀嗒雨点劈头盖脸袭来,浑身打了几个冷颤。就在此刻,远处坡上一个打着雨伞的模糊的身影,望着我们来的方向,朦胧地映入我的眼帘。我心头一震,那是谁在张望呢?农民大爷给我说了路,我转身就要上车。刹那间,我发现那人正在朝我使劲地挥手,还在往这里而来。他似乎怕我看不清他,开着车一晃而过。他手挥得有些吃力,左右摆动缓慢,步履蹒跚,雨伞被风掀得前倾后仰,灰蓝色的羽绒服灌风后显得臃肿。我虽有些近视,但随着他的渐行渐近,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
起伏的山梁上,寒冷的风雨中,个子不大的父亲,矗立在了我面前。
父亲沧桑岁月里的风风雨雨,瞬间涌上我的心头。他辗转五六所学校当乡村教师,与在农村的母亲含辛茹苦抚养我们四兄弟姊妹长大。父母守护着我们熟悉而又渐陌生的老家,延续着老房子每天升腾起的袅袅炊烟,演绎儿孙们对家乡的念想。
一幕幕闪过我的脑海。我盈眶的泪水,融在了满脸的雨水里。
“爸爸,你咋来接我们?天这么冷。”我语气里含有感激与责怪。“这一截路你不熟,怕你走冤枉路。”父亲笑呵呵地说后,连打了两个喷嚏。父亲一定是冷着了,要感冒了。我和妻赶忙把他扶进车里前排座位上。
我开着车进入拐弯抹角的狭窄道路。父亲耐心在旁边给我指着路。上坡转左弯,直走一段,一会儿又右转,过周家弯,我们很快就到老家了。
如今我也快退休。回想我走得顺当的人生之路,又何尝不包含父亲在人生道路上对我的引领呢?
六
2014年7月29日,父亲为医治三叉神经痛住进华西医院。8月5日顺利手术,19日大约凌晨两点,突发脑溢血昏迷,即刻送至重症监护室抢救,不醒,五个多月还是没醒过来。2015年1月14日(甲午年冬月二十四),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昏迷前的头一天下午6点左右,我们吃过晚饭,我陪护他扶着走廊栏杆,慢慢走到医院电梯门口,在一个较宽敞的地方坐下休息透透气。
父亲对我说要给我妈打个电话。他与我妈通了约两三分钟话,大部分时间是听我妈在说,妈说大秧田的谷子黄了,该打得了……父亲显得疲倦,声音低沉,叫我妈莫操那么多心,注意身体。他歇了一下,隔有几分钟,又摸起电话,打给他的孙女泳力,叫她多吃点饭,说她平时吃得太少了。父亲虚弱的话语中带有责备口气。父亲在住院期间,精神好点儿就要摸出手机,给家人打电话,尽是牵挂之语,关爱之言。他的孙儿柯龙在国外工作的情况,柚桥高考大学录取的事儿,都是父亲过问关心的。我们三兄弟轮换到成都照看,当时都没在意父亲这些话语和举止。
古稀之年的作者父亲在老家田坝留影
在父亲昏迷前最后的清醒而短暂的时刻,他很虚弱有些累,我也就想让他多休息休息。我们父子也没有好好说说话。当时我想,我们有的是时间在一起,有的是时间交流(父亲曾说算命的说他要活90多岁)。然而,做梦也没想到,这竟是在父亲清醒时,我与他的最后相处。如果父亲和我们能先知先觉,父亲一定会把他想说的、要说的全部交代给我们;我们也一定会把要说的、想说的全部向父亲倾诉。但没有“如果”,故成为了我们父子永远的遗憾。
弹指一挥间,父亲去世快十年了。我想念父亲,时常梦见父亲,梦见父亲与我们在一起的情景,醒来有说不出的欣喜。
作者简介
王代伦,四川省绵阳市游仙区人。1985年6月毕业于绵阳师范专科学校。享受省部级劳模待遇。现为绵阳市游仙区财政局三级调研员,游仙区决咨委社会发展组组长,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中国青年报》《中国教育报》《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语文教学通讯》《领导科学》《四川散文》《剑南文学》《绵阳日报》等报刊,著有《教书育人文集》《做与思文集》《岁月叙事》。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王代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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