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子
文/巴漠

总在月夜,一个小时的玩伴,湿漉漉悄然入梦,不知不觉中,又悄然微笑着隐去,似一颗星儿才即闪光又沉向云际,忙用手紧紧一抓,扑空里惊出一身冷汗。倏然醒来,惆怅如一把长矛戳在心中,刺痛刹时飘过胸膛,入了脑际,伴着一股酸楚嚅滞,只觉得喉咙深处传出幽眇声音:虎子,你冷了吗?

虎子和薛蛟(巴漠儿时的玩伴)(1)

月光水银般窗口斜进一束,落在被角,软软的泛起虚枉浮花,屋子里显得影影绰绰,心却潮潮地,许多往事如泄水的闸门般,涌进记忆逼仄的旮旯,眼眶濡湿了一片模糊的回味。是的,不觉已经四十年了,你却依然那样憨态可掬,虎头虎脑中闪着那黑溜溜的眼珠,没有丝毫变化。我不由轻轻叹道:还是那个虎子,依然闪耀在回忆里。永远的笑,那么轻轻挂在你的嘴角,映得我脸上光灿灿的乐开了花。现如今,想起人生走来的最快乐时光,端的没上学前的那几年,与虎子一块玩耍的日子,最快乐最无忧,时时念起,仍萦怀团起丝丝温暖,拂过天边感动,让我唏嘘不已。

虎子和薛蛟(巴漠儿时的玩伴)(2)

虎子要说比我小一岁,却比我高半头,蛮有力气,在我们村孩子中有着大力士称号,胖胖憨憨的脸上,总没烦恼的影子。因了力气,在那个崇尚英雄与气力的时代,村里孩子们谁也不敢贸然挑战他,只能在敬畏的眼光里怯怯与虎子说话;因了与他的关系好,庇护了羸弱的我——老巴家这根唯一的独苗,从没有孩子敢动手欺负我。就是虎子不在身边,他们知道我与虎子的关系,个个将虎子的形体具体化到我身上,眼里满是敬畏,让我着实威风了一番。以后上学学了“狐假虎威”这个成语,我方明白了当时境遇。我们村子不大,位于立地山下扇形区域边缘的山神庙东侧。山名立地,大概寓意了顶天立地,我们村的人就像这座山,耿介侠义,做事从不拐弯摸角,有啥说啥,毫不含糊。村内有一斜坡叫南门坡,村子由北向南依坡自然分为上下堡,上堡在坡端平地,下堡在坡下。下堡西邻当时的大队部,旁边坡斜刺里插下的是坡东村民们用石头垒起悬崖似的齐壁,壁下离地一米镶一瓷罐,壁上有个大渠,渠里夏季便有山上积水,冬季更有山峡水库水自灌口哗哗流下,入了下面小渠。小渠逶迤穿越下堡,潺潺流过,一路欢歌,入了南边田地。那股灌口直泻而下的大水柱,似在宣泄某种情绪,更在渲染一种氛围,引得村里的孩子们喧闹不休……这里便成了我们夏冬两季傍晚的乐园,留下了虎子与我,还有伙伴们的身影。水渠北面有一片泡桐苗子,在我们的眼里,可是了不起的林子,便经常在里边捉迷藏,模仿电影里游击队员打伏击,委实想尽花样,尽情戏耍玩乐,将个堡子折腾得一片欢笑,大人们都说:这帮小崽子,真的成了精!

虎子和薛蛟(巴漠儿时的玩伴)(3)

山神庙,现为底店中心小学

堡子里我家与虎子对门,每天玩耍过后,兴犹未尽,大人们不叫我俩,我俩便不回。夜幕眼看沉沉地降临,一轮斜月不知何时挂上了天空,月光下的孩子们,总有使不完的劲,久久不愿散去。在大人们的喊声里,呵责中,每个孩子眼角都似粘着泪,扭捏着不忍作别,在家里人硬拽下,个个如心头被剜了肉般嚎哭着,以致有的被大人挟在腋窝,仍在乱蹬腿。愤怒中的家长怒骂着,屁股上狠狠拍打,还不老实,大腿根侧最软处,委实受了几下拧掐,只杀猪般狂挣几下,便静了下去,只作抽噎状,委屈悲愤地回去了。送走了不堪“凌辱”的同伴们,月夜的巷子愈发显得神秘黑魆,只剩下我、虎子与两人的娘,做着映告,我对娘说:让我们再玩会嘛,一小会儿便回。娘叹口气说:你这娃不争气,就知道玩?不回家想当野孩子么?!我几近哭腔说:人家就是想玩嘛,你们大人咋不讲理!虎子娘说:你俩这孩子,真是没法管,就像穿了一条裤子似的,拆也拆不开,只一晚也不愿分开,明天还可以继续玩嘛,咋就这么不听话!

虎子和薛蛟(巴漠儿时的玩伴)(4)

月色朦胧,娘的脸上似蒙上了一层薄纱,我看不到娘的表情,只是在她紧迫的呼吸里感到娘的无奈与气恼,不由喑忖:娘可真生气了,看来今晚只有一别了,别无他法了!触生这种念头,心中即刻爬过了无数埋怨与怅然,不争气的眼泪歘然奔涌,啜泣登时化作悲恸哀鸣,甩臂顿足,似有万千不甘,就是不想离去。情绪洇染了虎子,他也带着哭腔央求我娘:婶婶,我们不玩可以,只求你让小漠子与我睡一晚好么?我们保证乖乖的!虎子这么一说我似看到一线希望,便拉着娘的手还带着抽泣,嘴唇哆嗦地哀求:娘,娘,虎子说的咋样?两位做娘的没了主张,好像在月夜里交换了眼色,叹口气,约定好似的同哎一声。虎子娘说:漠他娘,你看咋办?娘扬手拢拢额前散发,拍了一下手,然后又摊开,无计可施地说:那只能让两娃睡在一块了,只要不捣蛋就行,只怕给你添乱!我们两个破涕为笑,蹦跳着抱在一起,又忽地分开,分别向各自的娘做着保证,就这样,今晚在你家,明晚在我家,睡了下去,总有说不完的话语,总有使不尽的顽皮,把许多向娘保证的不捣蛋的诺言抛在了脑后,依旧在大人暗夜里的呵斥里,做着属于我们的傻事……周公化蝶般梦里流着涎……

虎子和薛蛟(巴漠儿时的玩伴)(5)

我与虎子那时候最爱看的小人书是《鸡毛信》,现在只记得讲的是一个放羊的叫海娃的孩子,将鸡毛信藏进羊尾巴里,骗过日本鬼子,安全将信送给八路军的故事。我俩将这英雄的书看了不下十遍,里边每一个情节都能在幼小的心里燃起一团火,血液煎沸着。更主要的是,只盼着能有海娃那只灵性的羊就好了,这样的羊便成了我俩的心病,一袭的白毛,只是眼眶周围一坨黑,尾巴圆大,要不然遮不严鸡毛信。可要说的是,白羊好找,雪白的山羊到处是,真要找到两只眼眶带着漶散黑坨的,却难乎其难,真不好找。这样的山羊,真成了我俩的渴盼,以致几回做梦,我变成了那样的羊,威风凛凛奓起耳朵,两坨黑圈里一双羊眼炯炯有神,带着羊群,在虎子驱赶下,尾巴夹着鸡毛信,骗过了鬼子和汉奸,将信送到了八路军首长手里,那位首长接到信,还摸了摸虎子的头,称赞他是个勇敢的孩子。梦里醒来,为自己做了那只羊而骄傲,可不一会儿,胸口又涨起郁闷,要是真的有了羊自己不就做了海娃,也当个儿童团长,定能得到八路军首长赞扬,哪能轮到虎子呢!?因而自己拥有这样的羊成为那时唯一选项,不然一切都只会是幻影。说来也巧,北山里守护林场的爷爷回来了,我让他看那本小人书,爷爷只守着我这个独苗孙子,况且走南闯北习惯了,自然知道我那一点小心思,只是当时没有言语。过了一段时日,我正与虎子在院子石榴树下玩耍,忽然响起咩咩声,一只羊进来了,我定睛细瞧,心里一惊:这莫不是海娃的羊跑来了吗?眼眶边那坨黑圈,断然让我神往,可能是我的梦感动了海娃,他让天公送了这只羊。我带着疑惑跑过去抱住了羊脖子,虎子也跑过来看,摸住它那肥硕的尾巴,我知道他的心思,一定是看能否藏住鸡毛信,心下笑了。我俩的欢笑声,羊的咩叫声,惹得石榴树上的石榴也裂开了嘴,露着牙齿乐了。这时候,爷爷进来了,笑着说:看把你俩乐的!我才知道,是爷爷买的羊,一下子扑进爷爷怀里……

虎子和薛蛟(巴漠儿时的玩伴)(6)

这只羊,真的如海娃那只羊般有灵性,成了我们巷子里的头羊。夏日里,每当吃过午饭,太阳正炽,我们便招朋引伴,羊们也在这只羊的几声咩叫里,听到口令般,巷子口集合,排好队伍,然后在我们的吆喝下,向村南出发,到河滩里去。那里有积水,草也肥美,是羊们饱餐的佳肴。到了河滩地,我们便让一个伙伴管羊群,其余的,便在虎子与我的带领下,脱光衣服,下饺子似的扑进那滩偌大的积水里,貎似游泳,其实都是旱鸭子,胡乱扑腾,弓腰用脚在水下走。在水中,我与虎子,随时猛地扑向一个伙伴,虎子按住了头,我在水下拽住双脚,那家伙便扑向水面,大声喊着救命,引得周围伙伴们哄笑,硬生生让他呛进了几口水,我俩便放了手。水不深,那家伙慌乱中又站定身子,边摸脸边笑骂,水面漾起了笑虐的波纹。水里玩够了,索兴上来玩水上漂石,看谁能漂得远,每次当然是虎子,众伙伴包括我只能望其项背了。做尽了水文章,我们又在草丛里捉蚂蚱。蚂蚱们甩开强有力的后腿,在大家起哄追逐下,惊慌地蹦跳着,极力躲避,可还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虎子抓住了一只最大的,伙伴们便围在他周围,蚂蚱在他手里尽受委屈,他捉住它的后腿,在它的慌乱挣扎里,大声喝问:东在哪里?蚂蚱似有觉悟,眼晴也似在滴转,短鞭状触角左右晃动中如在模糊地回答了问题。每次变换地问,蚂蚱都貌似神明般化解了难题,更重要的是大家发挥想象帮蚂蚱答对了,可依然还是周遭一片笑脸,洒了一河滩的笑声。

虎子和薛蛟(巴漠儿时的玩伴)(7)

做了这些乐事,我们便模仿起了鸡毛信游戏。我的羊当主角自然我做了海娃,虎子便做了鬼子头领,其余人便组成两帮,一帮随了虎子做敌人,一帮成了八路军,我便掏出三根鸡毛,偷了爹给生产队做账的空表格,做成了小信封状,插了鸡毛,掀开羊的大尾巴,将根部绒毛像海娃似的捋成细长毛绳,缚在了羊尾巴下面,然后一赶,那羊尾巴自然加紧了,带着羊群,沿河道走动。做鬼子的虎子便拦住我,瓮声瓮气的问:你的,八路探子?我仰起头伸长脖子,夸张地说: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懂!又滑稽地做了鬼脸,吐了吐舌头,鬼子们便笑了,我也噗嗤笑了。待把所有情节淋漓尽致模仿完,每个伙伴脸上都洋溢着一股神秘,好像他们和海娃一道光荣地完成了送信任务,受到了八路军叔叔表扬,那是这个游戏带来的满足。这时,远远西望,天成了一线银红浅蓝颜色,洇出了山的犬牙状,随着深紫色渐次凋散,夜幕快要降临了,我们和羊也要如倦鸟般归巢了。在虎子吆喝声里,我们如羊司令般率着众羊,收拢队伍,由河滩起步,爬上了西崖慢坡,羊蹄得得地叩击地面,节奏声里有着我们的童年。值得一提的是,那只海娃羊还成了我与虎子的通讯工具。每次出发要放羊前,不会写字的我,便在纸上画了河滩、水草的样子,折叠好,用绳子绑了缚在羊尾下,然后把海娃羊放出前门,它便来到虎子家门口,咩咩高叫两声,虎子即出来掀开羊尾,收了信看了内容,自然领会,便与海娃羊一同在巷子里发出号令,众孩众羊皆出,聚拢队伍,放羊去了。虎子有时放羊回家时,悄然如法炮制地在我那只海娃羊尾也缚了纸片,回到家里灯光下拴羊时,我自然先检查羊尾巴,取了纸片,见上面画了一片林子和水渠,便知晚上要在桐树林捉迷藏,便急忙笼里摸个冷馍一边啃着一边向外跑,置娘的一再追问于身后,口里敷衍着疾疾奔向目的地……

虎子和薛蛟(巴漠儿时的玩伴)(8)

快乐眼看终结了,我就要上小学了。只记得那年我们冬季入学,对年龄关把得很紧,虎子因一岁之差,没能入上学。当时他和我一块去报名,他没如愿,眼圈红红的,情绪低落,我劝道:不要紧的,明年还可以报么!他嗫嚅着,叹口气说:只是这下咱俩就要分开了,你说我心里咋不难受呢?!一句话,说得我没了言语,心里酸楚,不是滋味,只轻轻道:咱别闹心了,去放羊吧!他点了点头。刚入冬,天就变得这么阴沉,铅云盈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时河滩里只有荒草,本可以不放羊,只是我怀揣就要上学与虎子玩不成了的辛酸,虎子又有着没有报上名的失落,只想去河滩散散心,听听羊的咩咩,重温久违的乐趣,安慰一下虎子。

虎子和薛蛟(巴漠儿时的玩伴)(9)

那天倒不很冷,他牵了两只羊,我牵了那只海娃羊,向河滩走去。我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里面写满了寂寞无奈,让人迷离,让人趔趄。快出村口时,他走在了前面,我们沿一条小路下坡,进了生产队的大场。小孩子忘记烦恼就是快,天真快乐又回到了虎子脸上,只见他挽了两只羊铁绳,倒退着走,面向我笑灿灿地拉起了话。他说:漠子,你先上吧,大不了我比你低一级,下了课,上完学回家还可以一起玩么!这时,我那只海娃羊不听话了,我回头拽了一下,正要答他的话,却不见人了,只有两只羊站在前面咩咩叫。我一下惊呆了,虎子咋不见了?忙看脚下:天哪,那不是一眼水窖吗?我已离它一步之遥!眼前顿觉天旋地转,慌忙后退几步,抚了抚胸,缓了口气,惶然来到窖口,只见虎子在水里拍打,我更六神无主了,腿软得走不动,只有无力地嘶喊:快来人啊!虎子掉到窖里了!救命啊!虎子掉到窖里了!我吓得失了魂魄,只觉得嗓子眼堵实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梦境般看见邻居志庆伯扛了一袋子粮食过来了,一见我便问:漠子,你咋在这?我说不出话,面情木讷,他忙放下粮食,在我背上拍了几下,我哇地哭出声来,大声叫道:我的伯呀,虎子掉到窖里去了!志庆伯这才往窖里一瞧,扯开嗓子喊起来,四下无人,没有动静,他便跑回村子叫人去了。人们慌忙赶来时,娘也来了,她一下抱住我哭了,我神色沮丧,只觉一股粘腥的块状物堵在胸口头,哇的吐了口血,眼前漆黑……

虎子和薛蛟(巴漠儿时的玩伴)(10)

昏迷了几日,听娘说我尽说胡话,喊着虎子的名字。醒来后,眼睛迷糊,呆呆望着爹和娘,爹在我眼前晃动手指,我一脸惘然。迷信的娘说,娃吓掉魂了,找个神婆,把娃魂叫回来!叫魂那天,娘在窖边画了纸符,神婆唱着只有她才能听明白的神曲。我呆望着那眼窖,似看到一只毒蟒,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我,也正是这张可恶的嘴巴,吞掉了虎子的生命,现在正黑幽幽地面露狰狞望着我。我恨死你了,我要为虎子报仇,我这就报仇!念头刚一闪过,便倏地转身,举后身后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向窖口,里边爆发噗通巨响,惊得烧火纸的娘与正诵唱的神婆半张着嘴,一脸愕然。我哈哈笑了,娘贴脸抱住我,眼泪浸湿了我的脸,我哇地大哭了,嘴里说:虎子,他……娘搂紧了我,哽咽着说:虎子回不来了,娘知道我娃心里一直苦,今儿专门给你叫魂来了,我娃莫哭!报过仇了,我止住了哭,只见寒风里的娘,还不到三十,鬓角抖着一缕白发,诉说着这段时日的境况。我的心似被人用鞭子抽过,血淋淋地疼痛着,身子猛地抖动几下,觉得太对不起娘了,耳边又响起了虎子的声音:漠子,我走了,你不要伤心,更不要让婶再为你操心了。我听了他劝,拭干了心上的血,顺着娘。就这样,神婆念着咒语,娘一路喊着:漠子,我娃回来。我顺声应着:我回来了,一路走进家门,一直到最后面的厨房为止。就这样,漠子的魂回到了身上,虎子却没有回来,只是在有月的夜晚,我的枕巾上总会留下濡湿的过去。

写于丁酉年清明

作者简介:巴漠,文学学士,省作协会员,《中国小康》杂志特约撰稿人,《富平人》文化顾问,曾在省内外各种刊物发表论文、散文、小说近百篇,出版作品一百二十余万字,著有诗文集《驼铃声声》,文论集《跋涉集》,长篇小说《火山口》(陕西传媒网连载)、《黑石村往事》,小说《白马道》获中华文学星光大道、“今古传奇”第二届全国优秀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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