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选妃的故事(郡主十里红妆成亲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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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直浸入寂静的寝宫深处,将地上的浅淡月光也冻了起来,让那亮将将笼住了榻。

无风无人,檐上的铃铛响得欢快,当值的小太监却抱着腿缩在床榻下睡得香甜。

“你来啦,”一只苍老如枯枝的手自重叠的纱帐中探出,与微弱的声音一起颤抖着,“我、我等你好久了……”

铃铛不再响,帐中人却突然呜呜哭了起来。

“无上皇——”小太监闻声一个激灵蹦了起来,一边往榻边膝行,一边朝外间伺候的丫鬟太监们吩咐,“快去禀告皇上、快去传太医,无上皇醒了!”

殿里跪满了人,通明的烛火取代了月光的亮。

很多人说话,没有她;有人哭了,不是她。

她始终隐在月光里,月光不明,她不回头。

那探出账外的手探了好久,最终无力支持,重重砸下,一缕青丝,轻轻飘落。

她终于回过头朝他笑了:“景澈!”

“无上皇驾崩了——”

嘉平帝景澈驾崩了,他活了九十八岁,送走了嫔妃们,送走了儿女们,把孙儿送上了皇位,又熬了许多年,才驾鹤去了。

喜丧。

人人都道嘉平帝福寿齐天,却无人知晓,他早就死了。

那个雪夜,有着和今夜如出一辙的淡淡月光,嘉平帝与新得的宋美人共同沐浴,二人从榻间缠绵至毯上,满室的旖旎将风雪嚎哭挡了个严实。待到天光大亮,他终于得知,他的结发妻,他的皇后,他的无可奈何束手无策,死在了他贪欢的昨夜。

遇贵妃孙瑛瑶明明跪着哭了一夜,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在起身时冲上前,狠狠掼了他身侧的宋美人一掌。

“啪”一声,涂了蔻丹的指甲越发鲜红。

宋美人笑起来神态与皇后有三分相似,他是极爱看的。

他弯腰抱起摔至地上的宋美人,冷声下旨,将孙瑛瑶禁了足。

嘉平三年冬月十三,皇后元氏崩逝,时年二十五岁,无谥号、无地宫、无牌位、无祭享。

因为她不能死。

皇后元氏知微,元家嫡女。

曾经的元氏满门世代为将,祖上乃三清阁十五功臣之首,元家更是大炎建朝以来唯一的异姓王。到了元知微这一辈,其父兄镇守北境,手握西北兵权,统领的十万北境大军不光是替大炎开疆拓土的利刃,更是牢牢扼住狼族十二部咽喉的铁臂……

纵然后来元家父子皆战死沙场,北境军冠的,始终是元姓,而不是坐在龙椅的景氏。

如此显赫的家世,谁也说不清她这个皇后究竟是稳固大炎江山的助力,还是横在皇帝脖子上的一把刀。

当年的一袭火红嫁衣洒在月光里,淌了满地湿冷暗红的血。一条命从生至死始终由不得自己,活得不如死,死后也要活,北境军一日不低头,她便一日回不得牵牵念念的北境草原。

怪道人人皆言,最是无情帝王家。

“嫁与我,可会后悔?”就连那最冷心冷情的帝王,都曾在大婚之前软了心肠。

“我不后悔。”偌大的归云行宫除却奄奄一息的她,再没有一丝人气,她握紧手中的青绿的橘子,字字坚定。

可惜,终究隔得太远,他煎熬了半生,都不曾听到过。

一生已过,北境依旧是风大沙大,他们在风中散开又相拥,一如当年……

“景澈!”元知微一身黑色骑装,乌发高束,衬得面容越发白皙,秾丽夺目的五官更是风沙都吹不走半分颜色。

身后狼群渐渐逼近,景澈却笑了起来。

元知微也笑,抬手挽弓对准了他。

原本腾空而起、准备咬断他脖颈的头狼重重砸在脚下,元知微抬手打了个哨,一匹黑色的名唤“疾追”的骏马应声而来,她翻身上马,在经过景澈时朝他伸出了手。

白净,纤瘦,掌心和虎口处都结着层茧。

景澈握住,恍然想起多年前的中秋夜,这双手小而软,叫池水激得瘆人,他豁出半条命,陪着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才叫她暖热了起来。

“小哥哥,书上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长大了我嫁给你好不好?”元知微攥着景澈给的橘子说得有板有眼。

她当年七岁,平日没少跟着她哥元识著学坏,情呀爱呀的,她哥怎么招逗姑娘,她有样学样,全用在了景澈身上。

但转头却因为没吃过橘子,连皮带肉啃了一口后被苦得嚎啕大哭,惹得景澈背着她在中秋圆月下走了一圈又一圈。

谁也说不清,究竟是哪一圈的哪一步,将对方刻进了心间。又是何时,将童稚时这份救命的恩,变成了日后朝朝暮暮的情。

马儿疾驰,转眼已将狼群甩至身后。

彼时乃永乐二十三年,帝巡幸云中郡,于枫林围场举秋狝之礼。

此时的景澈还是皇五子,在北境军营中习武已有八载,养出了争强好胜的性子,皇子间骑射博彩头就是装个样子,他偏要单枪匹马闯狼窝。

饿狼不断逼近,身后是断崖,景澈反手摸向背后,箭筒却不知何时空了。

他丢了弓,握紧了剑,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一路疾驰踏碎夕阳,秋日光景温柔旖旎得不输春三月。

元知微没那么些浪漫心思,一路上将景澈骂了个狗血淋头。

堂堂皇子不气不恼,只靠在元知微肩头傻笑。他不是没脾气,只不过元知微的脾气更大,他吵不过惹不起,也舍不得看她生气。

元知微叫景澈这一遭吓得又怕又气,骂完还不够解气,可抬起了手又舍不得打下去,只扬鞭催得马儿张蹄欲飞。

景澈伸臂环住她,轻声细语将她哄了又哄。

“走时浑身的伤,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又险些入了狼口,你还说没事?!”一想起景澈被抬回营地的模样,元知微的心就又皱成了一团。

她无法无天长到这么大,若说儿时不慎落水让她第一次尝到恐惧的滋味,那三月景澈在与骊戎部作战时险些丧命,便是她人生头一遭领略到绝望为何物。

景澈也懂,他当时奄奄一息,心里怕的不是死,而是再也见不到元知微。

“见不到你,我怎么舍得死。”景澈用下巴蹭蹭元知微的肩,撒娇般唤道,“对不对,小橘子?”

呼在耳畔的气息温热,传进耳里的话更是烫热,元知微做不出小女子娇羞状,胳膊肘向后就要给这登徒子一肘,岂知正中景澈下怀,他趁势将人牢牢箍在怀里,拉了缰绳。

马儿停下,元知微回过头,只见景澈敛了笑,表情严肃,眼神真挚:“我向父皇讨了个赏,今日骑射若我赢,他便要成全我一个心愿。”

“等明年你过了十六,迎你做我的妻。”

这厢你侬我侬,营地里却翻了天。

皇子外出狩猎,回来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一个失踪的。

世子元识著率北境精骑找到天黑无功而返,副将来牵马,告知景澈已平安归来。

他本就悬着的心愈发忐忑了起来——

据说此次意外,皆是景澈一手操控:

景澈早有争储之心,趁此秋猎之机对太子痛下杀手,好取而代之。重伤的大皇子则因为与太子同行,也未曾幸免于难,被逼得坠下悬崖。

而这一切都被太子身边伺候的一个小太监看到,当时他趁乱躲了起来,捡了条命不说,还捡到了证物。

“证物在此!”礼部杨尚书从袖袋中取出一物,“此乃凶手遗漏之物,据臣所知,这是五殿下的贴身之物。人证物证俱在,五殿下你还有什么要说?!”

景澈无话可说,因为杨尚书手里的证物不是别的,正是元知微送他的生辰礼。

他初来北境时受不了夏日草原上的蚊虫叮咬,元知微便做了这个香囊,上面红彤彤太阳般的一团是绣的橘子,里头装着艾草驱蚊辟邪。后来他耍赖要了元知微的一缕头发装了进去,时时贴身存放,宝贝得紧。

只是可惜,今年春天与骊戎部一战,他受伤,香囊也丢了。

景澈没话说,元识著更没话说。

当初元知微捧着绣绷穿针引线,姿态笨拙得仿若八十老妪,他这个做哥哥的缺德,嘲笑人家绣工就是张飞卖豆腐——人硬货不硬,绣个太阳就想上天。

当时元知微怎么回敬他的来着?哦,有眼无珠。

他真是有眼无珠。

就在自己眼皮子下,元知微与景澈吵完架又打架,他竟猪油蒙心叫哄得以为那是与和其他将士一般无二的兄弟情!

谁家的兄弟情还送香囊?多大的心呐!

经过指认,几位在军中与景澈交好的将领都说对香囊有印象,却也纷纷出言证实,自三月后就未曾再见过景澈佩戴此物。

杨尚书步步紧逼:“五殿下说此物遗失了,与臣说此物是被殿下偷偷藏起来了,有何不同?今日两位皇子遭逢不幸,五皇子却安然归来,这期间遍寻不见殿下踪迹,请问殿下人在何处?可有人证?”

且不说元知微今日是背着所有人偷偷跑来,就是顾着元知微的名声和元家的名誉,景澈自然也不能将今日之事说出来,虽然他们二人早已互通心意,但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传出去终究是对元知微不好。

更何况元知微身后是整个元家及十万北境军,若牵连其中,被有心人扣上谋逆的罪名,大炎和北境都难免动荡。

于是景澈便只说了自己侥幸从狼群脱险,故而耽误了回程。

帐中死一般的寂静。

众臣面面相觑,各自在心里打着算盘:五皇子乃皇后所出,天资聪颖,备受皇上宠爱,本该是皇储的不二人选,但相师说,若景澈成为一国之主,恐其会孤老一生抑郁难欢。

皇后心疼唯一的儿子,便求皇帝另立二皇子景行为太子。

今次一劫,太子殒命,大皇子景湛跌下山崖生死未卜,其余的几位皇子难堪大用……大家都在看皇上的脸色。

忽地,帐外传来马蹄声与犬吠声,伴着清亮的口哨靠近又停止,随后许久不露面的北境王妃林婷提着药箱进来,身后跟着还有些喘的元知微和她的狼犬赤那。

林婷性子冷淡不喜交际,向皇帝请过安便去为大皇子医治了,留在帐中的元知微将原委道来:“眼下两位皇子伤势危急,父兄忧陛下之忧,故遣小女去寻娘亲来。娘亲医术虽不敢与华佗扁鹊相提并论,但定会全力以赴。”

说完转头看向景澈,眨眨眼让他安心。

二人的小动作皆被北境王元方志看在眼里,他捋捋胡子,在心中暗叹一句女大不中留。

自三月景澈回京养伤后,元知微便离营随林婷采药去了,他实在不知道何时、如何安排半年未见的女儿去找他更久没见面的妻子。

元知微方才的落落大方在父兄的注视下逐渐土崩瓦解,绯红一点点漫至脸颊,她活这么大,第一次知道了害臊是什么滋味。

但若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这样做。

不仅因为大皇子与她是姨表兄妹,更因为她见不得景澈有一丝焦急难过。

不多时,有太监来报:大皇子双腿伤势过重,怕是保不住了。

元方志闻言起身请罪:“拙荆学医不精,恐不能解二殿下之忧。”

天下谁人不知,北境王妃林婷师从其父林百生,一双妙手能起死回生、枯骨生肉。何况大皇子还是林婷胞姊林妤所出,在此种情况下,林婷既然表示束手无策,大皇子这一生怕是废了。

元知微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虽说与这位表哥无甚交集,当初自己差点儿落水淹死也是拜他所赐,但再怎么说景湛也是她娘唯一的亲人了,她实在不忍心。

更何况,若没当年中秋宫宴的落水,又何来她与景澈的现在?

于是在林婷离开时,她自告奋勇要留下照顾景湛。

虽然元知微已经能把各类药材的效用倒背如流,但林婷仍不放心,安顿完药方又对送行的儿女反复叮嘱:“湛儿虽贵为皇子,可到底也是你们的骨肉血亲,无论何时,你们兄妹俩都千万要护他性命无虞。”

“娘放心,我能活八十八,就不会让湛哥只活八十七!”元知微拍着胸脯打包票。

元识著听不下去了:“怎么,你要嫁过去伺候人家下半辈子啊?”

“谁要嫁湛哥了啊!我要嫁也——”她急急住口,“他可是我哥哥啊!”

元识著变本加厉,揪着元知微的辫子笑她少女怀春,元知微吵不过就上手,兄妹俩很快就打成了一团。

林婷无奈的摇摇头,上马车离开了。

元识著也没想到,自家从小就疯得没边际的妹子,这次竟然真的说话算话了。日日亲自为景湛煎药喂药、端茶送水不说,还把他压箱底的宝贝全贡献了出来。

“湛哥,你是爱志怪小说还是风流艳史?或者我让赤那给你跳个火圈、疾追给你打个滚?”

此言一出,一亲一表两位兄长愣了,一犬一马跑了,景澈生气了。

景湛从小便是不苟言笑的冷淡性子,但景澈却发现,景湛会在元知微说话的时候露出淡淡的笑,甚至还会纵着元知微胡闹。

“你也太小心眼了吧!”得知他为何生气的元知微如此说道,气得他又恼了半个时辰。

半月后,景湛伤势转好,景澈该与他一起回京参加太子的葬礼了。

眼看从京城同来的人一拨拨返京,杨尚书愁得下巴都尖了。

当日景湛醒后,证实事发之时景澈并不在场,为景澈洗清了嫌疑,而所谓的证人在被众人找到时已经服药自尽。

皇帝大怒,将杨尚书拉出去打了一顿,贬为军中参事,留在了北境。

元知微与景澈一个薅狗毛,一个看薅狗毛,偶尔四目相对,有些话欲说还休,只装模作样道天凉好个秋。

好个秋,吹了北境王元方志满心的愁。

元知微性子野马似的,北境草原都不够她折腾,四四方方的皇宫怎能容得下她?

景澈走了,元知微不愿意看着那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便动身去找林婷了。

二人就此一南一北分别。再相见,已是三月之后。

元知微仍是牵着疾追,身侧跟着赤那,只是与三月前不同的是,她身后站着的不再是父母兄长,而是北境军。

黑甲覆身的北境军左臂绾白巾,元知微白衣染血,在冲天的火光中鬼魅一般的笑。

元家是大炎不败的战神,百年来,北境军守边境固若金汤,元家护大炎江山无恙,就连不能上战场的女眷也是北境百姓的护佑者——王妃常年入山采药,为百姓义诊施粥,护北境百姓安康。

可神陨落了。

先是北境王妃林婷遇袭身亡。当日元知微赶去寻林婷,却见马车歪倒在山下,而林婷的身子都已经有了味道,分明已遇害多日。

消息传至京都,令景澈心焦不已,但偏偏皇上染了重风寒须由他代理朝政,为人子为人臣,于孝于忠都压得他脱身不能。

他活了十七载,人生顺意安康,第一次恨起了自己这不由己的身份。

北境王府外跪满了自发来吊唁的百姓,二夫人嫌哭声烦人,命人关了门,哪料到刚转身就撞上了双眼通红的元知微。

元知微笑笑,看向廊下急忙往袖子里藏信鸽的元若,冷声道:“从今日起,你们母子不必去守灵了,不然我娘泉下有知犯恶心。”

若当年没有这对母子,她爹娘不会闹到夫妻离心的程度,她娘身为堂堂北境王妃,断不会孤零零一人无人保护而遭此不幸。

许是为了家门清净,又或许是为了安抚哭闹不休的二夫人,第二日元方志出征的时候,把只会纸上谈兵的元若也带上了。

二夫人喜滋滋的跟儿子念叨要立军功要当将军,元知微听罢嗤笑一声,无视二夫人撅嘴瞪眼的脸,把求来的平安福塞给元识著。

“别管闲事。”她叮嘱。

可到底,元识著也没听她的。

燕然山一役,北境王元方志战死,世子元识著被俘,北境军伤亡过半,只有庶子元若被元识著的副将舍命救了下来。

元知微没想过,他们一家人团聚,竟是这般情形。

他爹爹元方志,征战沙场三十余载,最后落得个尸首分离,头颅被高高悬挂在阿鲁部营前的苍鹰旗下。

她哥哥元识著,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被阿鲁部生擒,四肢如“大”字般被钉在了挂着他父亲头颅的旗杆上。

北境的守护神,竟败在一个新崛起的小部落手中。

元知微在黄沙中埋伏了整整三日,忍受着风沙刺骨的侵袭,承受着父兄的疼痛与屈辱,她在等。

在草原长大的孩子会看风。

三日后的深夜,阿鲁部首领的独子、也是此次重创北境的特木尔,突然从浅眠中惊醒。

他听到了不属于大漠的水声。

不,不是水,是油。

他拥有狼一般明锐的觉察力,在元知微将纵火的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状况,他也发现了元知微和几十个北境士兵。

但还是太晚了。

烈火浇油,烧掉了粮草、烧毁了营帐、烧尽了兵马,灭都灭不掉。

他的大部分族人们没能跑出火海,因为他们早在前半夜就开始腹痛头晕,由着火吞没了自己。

那一夜的风是苦的。

但吹过了也就没了。

大地震动,远处传来铁蹄阵阵,是终于赶来的景澈和大炎禁军。

元知微摘下遮口鼻的布巾,在火光中笑得凄厉如鬼魅。

特木尔以元识著为盾,架起刀威胁元知微,企图突围,但元识著没给他机会,四肢皆废又如何,谁也别想用他来困住他的妹妹。

元识著奋力向前一扑,热血染上寒刃,在元知微绝望的嘶吼中缓缓闭上了眼。

皇恩浩荡,并未追究北境兵败之事,反而下诏,北境王元方志与世子元识著配享世祖庙庭,庶子元若袭爵,嫡女元知微则被接近宫中由太后亲自扶养。

北境军权,看似仍掌握在元家手中,实则和元知微一起,牢牢被朝廷控制。

一并夺走的,还有北境赋予元知微的一切鲜活。

赤那死了,因为冲撞了怀有身孕的钟妃娘娘,被乱棍打死了。原本一口能咬断野鹿脖子的狼犬,竟至死都未伤及那些施予它棍棒的人分毫。倾盆大雨冲不尽血水,元知微抱着赤那,眼泪比雨水还急还苦。

曾经奔跑起来如闪电的疾追,没能马革裹尸,被关进皇宫里最狭窄逼仄的马厩,稍有动静就会招来一顿鞭打,最后郁郁而终。元知微亲手埋葬了曾经并肩的伙伴,将嘴唇咬烂了也没忍住绝望无助的悲鸣。

终于轮到阉割她自己的时候,她已经无知无觉了。

从前她整天疯跑胡闹,张口就是惊世骇俗,现在一整天都静静坐在案前翻四书五经,唯一的消遣便是寻景湛下局棋。输赢不论,只是单纯想要离自己的亲人近一些。

繁文缛节的皇宫喜闻乐见于她的变化。那乖顺的眉眼和得体的举止,在身居至尊高位的人看来,比当日她夜闯阿鲁部夺回父兄的遗体更叫人安心。

谁不愿意看狼低头呢?更何况这头狼,身后还站着千千万万只随时能反扑而上的狼。

元知微明白,替她守着北境的景澈也知道。

元若不成器,北境乃至大炎的安危不能放在他身上,北境军也不服从他。而景澈去了,元家世代的血汗与忠诚就没有白费,元知微在宫里承受的一切就有意义。

宫里的日子不见光景澈的信是唯一的亮堂。

元知微总是带着信。

景澈写得多,她看得慢,看完一遍又看一遍。金微山下的积雪化成了水,潺潺淌过她的眼;燕然山下和阿鲁部的新首领打了一场,她眉目纠结又舒展,比喝了烧刀子还畅快;今年雨水多,草长得好,随信寄来一朵被帕子包好的小野花。

小野花干枯了,帕子上洇了洒脱的墨迹:陌上花开,归心似箭。

永乐二十三年,这一年的光景,映照出他们半生的苦难。

景澈行军打仗,立了战功也负过伤,北境的风重塑了他的骨血。他映着天边的晚霞给元知微写一封长长的信,发乎情止乎礼;也在梦里将元知微狠狠揉进自己的身体,不欺于心。

三月草长莺飞,他对元知微的心思也愈发葱茏。终于,京都来诏,宣他回京述职。

朝堂上一本正经,下了朝连自己爹妈老子都不顾,撒丫子就往元知微住的归云阁跑。

明明三五张信纸都说不完话,此刻见了人却相顾无言。

元知微攥住衣袖拧一拧,什么都想跟他说,说什么都不够。最后指甲都抠进掌心了,攒了两年装了满肚子的话,出口却只有一句:“你回来啦。”

其实还有后半句,但被景澈抢了——

“我很想你。”

元知微十七了,遑论后宫粉黛三千,饶是这娇艳的春色,在景澈眼里,也不及她眉梢唇角漾着的笑意动人。

春风应是旧相识,不然怎么会如此轻车熟路的吹出心里埋藏最深的念头?他已等过了十数载,再不能忍耐。

三月已过半,景澈住的承乾殿却仍烧着暖炉,元知微耐不住热要开窗,却被景澈身边伺候的进宝拦了。

“可不敢开!郡主您这一开,殿下两年的心血可就白费啦!”

元知微顺着他的手看去,一株瘦弱的小树苗立在瓷盆中,枝桠上勉强顶着几个小花苞。

“当年分别那日,你赠我橘子,我没舍得吃,回来就种起了。这两年虽在外戍边,但一直叫人尽心照顾着,只盼着开花结果那日——”景澈说着,声音渐小,偏头凑在元知微耳畔轻声道,“迎你做我的妻。”

元知微的耳朵比暖炉中燃的炭还红还烫,景澈生了坏心,朝那小巧的耳垂吹口气,继续道:“只是可惜,花还没开,我却等不到了。”

他已向皇帝递上奏折,求娶元知微。

那天夜里,元知微跪在了勤政殿。

皇帝的岁数其实没有那么老,但灯下伏案的身形却格外羸弱。他抬起头来,元知微看到了一张苍白又乌青的脸。

“真是生得好,怪不得朕的两个儿子都来求朕。”说话间,皇帝的咳嗽一直没断过。

元知微沉默着,等他继续。

“但朕不敢答应,朕不愿因你引得他们兄弟反目,闹得皇室动荡。”皇帝说完,扔下一道折子。

不看便知,这折子上参的又是元若那厮。目中无人、违反军纪、居功自傲已经不算什么了,公然与敖汉、乌兰等部交往勾结的消息都在宫里传遍了。

宫里驯兽一般困住她,却拿元若没奈何?

元知微不信。

皇帝给她两条路,她哪一条都不走。

“臣女不愿重蹈父母夫妻离心的旧路,更无心做母辛武后,皇子侧妃身份高贵,臣女实在不敢高攀。若此生不能再回北境,臣女便只求余生能活得不负于心,还请皇上成全。”额头抵住冰凉的地面,元知微将自己并到卑微的尘土里。

赤那保不住,疾追留不下,北境回不去,最后她守着这座死气沉沉的皇宫,竟连自己的下半生都不能拥有。

她死了心,或者说她终于看清,她想要的景澈,是景澈自己都给不了的。

皇帝去休息了,她独自跪着,直到被匆匆赶来的景澈扶起。

“父皇与你说什么了?你怎么突然要带发修行?我们不是说好要成婚的吗?”他一连串的问着,越问元知微脸色越白。

“你愿意为了我,放弃荣华富贵,归隐山林做个乡野村夫吗?”元知微定定的望着他,“不做皇子,不要江山,不娶他人。”

景澈正要回答,就见景湛被人推着过来了。

更深露重,景湛却穿得单薄,前些日子病才好,担心他再受寒,元知微便将自己的外衫盖到了景湛的膝头。

在她盖好要起身时,景湛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微儿,若这些我都能做到,你可愿改变心意,嫁给我?”

景澈忍到底了,一把扯起元知微将人拉到自己身后,强压着怒火道:“皇兄此言何意?”

“我心悦她,此言自然是诚心求娶,”景湛一改往日的温和,“我能给的,五弟能吗?”

“皇兄这是存心要夺人所爱?”景澈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的瞪着景湛,“我二人经年种种皇兄不是不知,如今说这话,岂不亏心!”

景湛生母早逝,由皇后抚养,兄弟二人自小一处长大,关系比与其他兄弟亲得多,也正是因此,当初景湛出事景澈才会此刻发生的一切都让景澈觉得震惊与荒谬。

“你心悦她?你何时对她起了心思?”景澈瞠目欲裂,“我托你好好照顾她,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胸膛里有什么在暴烈的冲击着,他忍住弥散的血腥味,冷笑道:“别觊觎你不该惦记的,小心眼珠子。”

“景澈!”见景湛开始低咳,元知微急忙制止,“夜深了,你歇息吧,我先送湛哥回去。”

说罢,就推着景湛离开了。

“深更半夜你们还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给我站住!”景澈望着那渐远的背影气得都要炸了,可不管他如何,元知微都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如同丧家之犬一样,他被扔掉了。

景湛身边伺候的听竹远远跟在后面,元知微绕到景湛面前蹲下,望着对方的眼睛说道:“湛哥,我不知道你刚刚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是成全我还是心疼我,或者真的如你所言……喜欢我,我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因为我心里只有景澈一人,风寒初愈,虽不打紧,你也要好好将养。”

这一夜偌大的皇宫不知多少人辗转难眠。

早朝时,皇帝突然传旨,将这三人的纠葛彻底斩断。

四月初六,景澈不顾礼制,翻进了归云阁。

“嫁与我,可后悔?”这句话,他只敢趁着浮云遮月周遭黑沉沉的时候问。

元知微答非所问:“你的橘树可开花了?”

无花无果,精心养了两年多,还不如园中一株野草长得好。

南橘北枳,总是不合时宜。

“回吧,早些歇息。”元知微关了窗。

永乐二十三年四月初七,帝临太和殿举行册封大典,授皇子景澈以册、宝,封为靖王,册北境王之妹元知微、丞相之女孙瑛瑶为靖王侧妃。

四月十五,靖王府大婚。

相府小姐出嫁的排场自不必说,只是谁也没想到,北境军竟会来。

猎鹰盘旋,战马嘶鸣,一队策马驰骋而来的北境精骑于元知微轿前汇合。身覆黑甲、背挽长弓的将士在轿前跪拜而下,齐声道:“北境军贺郡主大婚之喜,愿郡主常喜乐多安宁,岁岁无忧!”

元知微听出来领头人的声音,是周震,她爹手下八大副将中唯一幸存的一个。

“小姐不必担心,我等此番进京是二少爷安排的,主要是述职。本来赶不上大婚,但是咱们都是看着小姐长大的,不述职也不能耽误这个呀!这不,骑的都是顶好的战马,把朝廷的官都跑吐了!”周震很是高兴,边说边乐得轿子都跟着抖,元知微不知是被他颠的还是紧张,莫名就心慌了起来。

两顶花轿同时停在王府门口,众人都贺他大婚之喜、人之福喜,他却愧得根本不敢看元知微。

郡主十里红妆成亲日,王爷两顶花轿,同时迎娶她和侧妃过门

尽管他日日夜夜都盼着这一日。

礼成,两位新嫁娘被送入洞房,两张红盖头下掩着两张紧张不安的脸。

两位高门贵女,景澈会去谁那里?今夜的大炎,没有一个人不在猜。

宾客散去,景澈推开了元知微的房门。

“父皇的圣旨不可违,但我发誓我会用我的命爱你珍惜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唯一的妻,此生我绝不负你。”

红烛燃尽,元知微的手指勾画过景澈的眉眼鼻子,最后停在唇边,将那不高兴的唇角往上挑了挑,柔声道:“橘树不开花我嫁你了,三妻四妾我也嫁你了,我不后悔,可你也要说到做到啊。”

景澈做不到。

什么此生,第三日归宁回来后他便被孙瑛瑶叫走了。

元知微坐了一整夜,劝了自己一整夜,可天亮后遇见景澈时,她忽然懂了她娘为何要对她爹避而不见。

也就是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她知道,她会变成第二个林婷。

孙瑛瑶颇有管家之能,身边还带了好几个嬷嬷婆子,主仆齐心将王府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元知微没事做,又不爱与京城贵女结交往来,每每孙瑛瑶设宴,她只能硬着头皮强颜欢笑。

这一切景澈都看在眼里,他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但再多的他做不了。

因为元知微一直在躲着他。

这般别扭的过了两月,北境的战火随着盛夏的到来一并烧了起来。

战事激烈,元若只一味撤退,军心民心乱得像锅粥,老将们无奈,只得写联名血书恳请朝廷罢免元若的军职。

内外交困,景澈是处理烂摊子的不二人选。

皇帝下旨,由靖王率领周震等人,即日出发前往北境。

元知微自从得了消息便终日惶惶不得安,当年与阿鲁部一战,她失了父兄与自由,如今景澈又将奔赴沙场,恐惧裹挟着她,从夜不能寐到心慌呕吐,连侍女要请太医请景澈她都不许,生怕让景澈分心。

“殿下都被那边儿抢走了!”伺候她的小丫头恨铁不成钢。

她压制住胃里的翻覆笑一笑:“人又不是物件儿,抢什么抢。”

话是这么说,手指却不由得绞紧了帕子。近来,她总能见到孙瑛瑶提了食盒往书房去,二人的关系相比早已如胶似漆了。

越想越憋闷,便想着去看看景澈的橘子树,哪知刚转过弯,就见景澈匆匆而来。

“这是怎么了?”她好奇,景澈却目光闪烁。

景澈身后跟着的婢女朝她行个礼,道:“回太子妃,我家主子有喜了,殿下急着去看看呢!”

元知微愣了一下,随后哈哈笑了起来:“这是喜事啊!你快去吧,快去快去……”

光催还不够,还伸手将景澈推着走了几步。

他原本还在想如何面对元知微,稀里糊涂从孙瑛瑶床上醒来后,元知微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便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他满心的愧疚与不安,想了元知微的千百种反应,也做好了请罪求她原谅的准备,哪成想,元知微竟毫不在意……

午夜惊梦,叫纠结的心折磨出了淋漓的汗,睡意再无,本想在月下走走,却不知不觉行至了元知微院里。

景澈停下,目光比月光冷。

他看见景湛身边的听竹将一封信交给了元知微,而元知微则递过去一个包裹,叮嘱道:“近来雨水多,要记得勤给他添衣,饭食清淡些,趁热吃。”

听竹一一应下,她却依旧不放心,兀自唠叨着:“湛哥就是迂腐古板,医者眼里哪来男女之分,偏他讲究,连给他诊诊脉都不行。”

怪不得,她不愿见他。

怪不得,她不在意他与别人有了孩子。

景澈咬牙克制住冲动,转身离开了。

听竹说景湛又不舒服,元知微便按耐住心头的烦乱,为他调配了些温补的药,折腾到天亮才歇下,哪知刚闭上眼,就被叫了起来。

“王爷都要出发了,您还睡!有这么困吗?”小丫头对她不争气的行为十分痛心。

元知微很想告诉她,她不是困,她是很困,都困恶心了。

但不知何时进来的景澈出声打断了她:“不是困,是不想见我吧。”

说罢,他走至床前,伸手将元知微扯进怀里,沉声道:“我不管你心里念的是谁,但你嫁给我了,你是我的!除非我死了,否则你这辈子都只能看着我!”

他紧紧的抱着元知微,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一并带走。他抱了许久,直到周震派人来催。

“你想自由是吗?那就求神佛让我一去不回。”他将那只香囊丢下,在元知微的啜泣声中头也不回的离开。

十二部联手本就罕见,还是在夏天——边境草原供给充足,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

而且几次交战下来,景澈发现敌方总能在恰当的时机选择进退,好像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元若在他来北境前就被押送至北境,元若的亲信也被关押……那这军中还有谁?

正思索时,账外忽然乱了起来,随后守卫来报,来人称带了元知微的密函来。

景澈急急出去,却见来人竟是在皇后身边伺候多年的落棠姑姑。

落棠血肉模糊,浑身遍布刀剑疮痍,见了他急声道:“王爷按照信中名单,便可召集北境暗卫!”言毕,便没了气息。

信是元知微写的,只寥寥数语,却叫景澈心惊。

两月前,也就是他刚到北境,大皇子景湛逼宫谋反,弑君杀父,称帝登基。

而且景湛封死了消息,切断了补给,让毫不知情的他继续和十二部打,想坐收渔利。

自逼宫那日起,元知微便开始绝食。紧锁的门被景湛一脚破开,她忍住肚腹内不断翻涌而上的酸意,将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孙瑛瑶护在身后,对昔日信任依赖的哥哥怒目而视。

“微儿,你可考虑清楚了?”景湛笑得云淡风轻,手中却把玩着一把匕首。

“凭你也配?”元知微冷笑,泪却不由得落下,“娘亲要我和哥哥护你周全,可你为了皇权,与元若勾结外敌,害我父母兄长,逼宫弑君!甚至置北境数万军民性命于不顾……既如此,便连我一并杀了罢!”

景湛走近,抬手替她擦去泪水,柔声道:“我怎么舍得杀你?我杀皇帝,是因为他害死我母亲,是因为他对我视而不见,是因为他逼我将你拱手他人,我因为他活成了什么样子?堂堂一皇子,坠下山崖都无人多看我一眼!不过也正好,我装断腿、我给他下毒、我与元若来往,都无人怀疑。”

“你以为皇帝不知道元若早与阿鲁部勾结?他忌惮元家多年,终于有机会借他人之手铲除心患、将兵权交给景澈,他求之不得!”

“现在好了,我替你报了仇,皇位是我的,天下是我的,连求而不得的你也是我的了,多好啊!”

景湛神情癫狂,说出的句句字字都是淬了毒的刀,让元知微肝胆欲裂。

“我怎么舍得杀你。要杀,也是替你杀了这让你不痛快的女子,”孙瑛瑶被景湛一把扯走,手中的匕首在她微挺的肚子上虚虚划过,景湛笑道,“不直接要命,先把这孽种掏出来替你解恨,再一刀刀割下肉来送至北境给景澈下酒。如何?”

景澈才知道,回京的路原来这般艰难。杀不尽的贼寇叛军,躲不完的明枪暗箭,纵有北境暗卫相助,但待他终于抵达京城,已是两月之后。

恰逢中秋,北境饿殍遍地,京都张灯结彩。

城门外浴血厮杀,城门内新帝携皇后登楼观礼。

熟悉的黑甲之下,覆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其中不乏面纹图腾的鞑子。这是元若的亲兵,而非她父兄的北境军。

其实不用景湛提醒她。

三月前,在皇宫中看见这身盔甲的时候,她便明白,林婷横死荒郊,是因为撞破了景湛的局;元若养鸽子不是玩物丧志,北境军以猎鹰传信,出现在京都的鸽子自然无人怀疑;区区阿鲁部一万人便能大胜北境军,无非是有人通风报信;元若屡战屡败,图的就是今日之局面罢了。

风吹乱了鬓发,元知微抬手拂开,视线扫过城楼下的群臣与百姓。她笑一笑,道:“宁可战死失社稷,绝不拱手让江山。我元家镇守北境百年间,无数北境儿郎保家卫国战死沙场,赫赫威名震慑四方。”

“而今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也敢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之事来污我北境军之名,脏我北境军热血?”

“真当我元家、当我北境没人了?!”

红衣猎猎,原本簪在鬓边的凤钗自手中掷出,划破长空,准而狠的钉入元若眉心。元若倒地的同时,数道黑影如鬼魅一般跃出,皆是黑甲覆面,手持弯刀的北境暗卫。

城楼下,兵将还未及反应,喉咙就已被割断了。

中秋月,冷不了遍地红霜。

城门破,景澈率众厮杀而来。但顾及逃窜的百姓,只能放慢攻势。

一天一夜过去,他终于见到了元知微。

她站在景湛身侧,一袭红衣远胜当日大婚时耀眼,更夺目的,是红衣之下微凸的小腹。

景湛揽住元知微的腰,手掌抚摸着她的小腹,眼里是无尽的眷恋。他在元知微耳畔落下一吻,抬头对景澈道:“我的好弟弟,对微儿好些,善待她们母子。”

景湛死了,在城楼上一跃而下,元知微呕出一口血后也跟着昏死过去。

太医诊了脉,说是过度悲伤损伤肺气所致。

“还有呢?”景澈咬着牙问。

老太医支支吾吾不敢答,景澈便发了疯,每一个宫女太监都被他抓来逼问这三月究竟发生了何事,如实回答者被仗杀,语焉不详者被砍头,一时宫里人心惶惶更甚于景湛称帝之时。

而皇宫外,百姓关于元知微的传言更是闹得沸沸扬扬,夸她巾帼英雄不辱家门的与骂她不贞不洁不守妇道的恨不得打起来,垂髫小儿更是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歌谣整日传唱:大炎江山元北境天,景氏江山元家权,翻手为云覆手雨,权倾天下谁人与……

这一切元知微都不在意,她只盼景澈能见见她。

进宝来通传,本是最伶牙俐齿的人,此刻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称呼她。

何止是他们,连景澈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元知微。

思念、猜疑、嫉恨、惊痛、忌惮……

他对通传置若罔闻,只埋头理政,可各种滋味几番轮转于心头,最后只余下化都化不开的苦。

风大雨大,侍女手中的伞被掀翻,元知微抬手抹去脸上的水,高声问道:“景澈,你当真不见我母子?”

手中的笔杆被生生握断,景澈抬头,隔窗只望见元知微离去的背影。

晌午后,被元知微送走的孙瑛瑶从寂照寺回来了。但她来见景澈时,竟是满身满手的血满脸的泪,跪在他脚边哭求:“求皇上去看看姐姐吧,姐姐怕是——”

声未尽,景澈已朝着归云阁狂奔而去。

元知微尚未识字便已随着林婷进山采药,从未救死扶伤,却总用药石夺人性命。一次是夜袭阿鲁部,一次就是此刻。

一碗汤药下去,腹中胎儿便化作一滩污血,连带着一并没了的,还有她的半条命。

醒来见到憔悴不堪的景澈,她只淡淡说了一句:“你不想要,那便不要。”

即便那是他们唯一的,只活了四个多月的孩儿。即便她此生,再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景湛临死时在她耳畔说,我能将这孩儿视若己出,他不能,他不信你了。她本不想听的,可景澈的眼神,她偏偏能懂。

只是她好恨好不甘,当日假意应承景湛,是为了保住孙瑛瑶和孩子,更是为了让落棠混出宫,协助景澈调度北境暗卫。到头来,孙瑛瑶为了还她清白遍寻证人,景澈却从未主动问过她哪怕是一句。

永乐二十三年,皇长子景湛逼宫篡位,靖王景澈平反叛乱,登基称帝,改年号嘉平。同年,册封侧妃元氏为皇后,侧妃孙氏为玉妃。

孙瑛瑶诞下一子,她将孩子抱给元知微抚养,含着泪求了一遍又一遍:“当初若不是为了救臣妾,娘娘也不会……娘娘的恩情,臣妾无以为报,求娘娘成全!”

元知微食指点一点小婴儿的鼻尖,目光眷恋又羡慕,可仍是摇头。

她哪有这般无私,若不是为了景澈,若早知今日,她还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她不会。

孙瑛瑶也是个倔的,元知微不要,她便日日抱着孩子来,两年的光景,嗷嗷啼哭的婴孩长到牙牙学语,倒是给元知微添了不少乐趣。

她学着给孩子做糕点缝衣裳,知道景澈忌惮北境,北境来了信,她看也不看就烧掉了。

可景澈仍不能安心。

景湛逼宫固然惊心,但身为天下之主,他更忌惮的是无处不在的北境暗卫。

连他母后的贴身侍女都是,更遑论隐藏在大炎全国各处的。

北境军之所以守得大炎百年安稳,除了铁甲一般的北境军驻守边疆,还有一直如鬼魅般分散在大炎各处的精锐暗卫。他们一生黑甲覆面,踪迹难寻,忠诚到没有名字没有面目没有人生,只在社稷危亡时出现。

他从未想到,元方志与元识著战死后,北境暗卫竟听命于元知微。

登基两年,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一夜,叛军身上的血都在染着元知微的红衣;每一夜,元知微含泪的眸光中映着景湛的脸……

纵使他肃清乱党渐释兵权,杀伐决断攘外安邦,坤宁宫的门槛依旧是他跨不过的高墙。

他终于在日夜思虑中明白了父皇的难。

第三年出了孝期,朝臣个个化作老妈子,变着法儿的提选秀。孙瑛瑶得了消息还想遮掩,生怕元知微难过,岂料元知微给孩子喂一口橘子,语气淡淡:“那便要辛苦你张罗了,我得了新绣样,实在分身不能。”

怀中稚儿正是顽皮的年纪,扯着手中的衣料很是好奇:“母后,这系什么发发?”

孙瑛瑶瞧去,白花黄蕊,簇在一起星似的。

“是橘花。”元知微不动声色的将料子收起,抬头却撞见景澈迎面走来。

此处空旷,实在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两大一小行过礼,景澈还未张口说什么,元知微便寻了由头要走。

孙瑛瑶急急追上,苦口婆心的劝:“姐姐又何至于此?夫妻一生相伴,什么坎不得想法子跨过去,总这样怎么成?况且眼下新人又要入宫……”

见元知微无动于衷,她便换了思路:“姐姐不想见皇上,又何苦熬着眼给皇上绣衣裳?”

元知微脚步一顿,孙瑛瑶趁热打铁:“那么大的尺寸,莫不是做给辛儿而立之年穿的?什么菊花长这模样?我怎么觉得跟皇上养的那株橘树开的花一样?”

“你怎得如此嘴碎?”元知微被念叨怕了,提起裙子落荒而逃。

当晚,阖宫宫女太监恨不得奔走相告,皇上宿在了皇后宫中。

可这夜却不如众人想象那般风光旖旎。

半夜,太医慌慌张张跑进了归云阁,元知微满口的血,明明气都喘不匀了,眼睛却死死瞪着景澈。

“臣妾愚钝。过往种种于臣妾而言一生都无法释怀,皇上若是不喜,你我死生不再相见便罢!”

橘子花落了,说不清是一场雨,还是入了夏。景澈日日守着,守到了秋天,枝头仍吝啬得不肯结一个果。

新人入宫了,元知微借着养病一直躲懒不见人,被景辛磨得不行了才挪去了御花园。

未料正赶上赏红叶的妃嫔们,个顶个的娇艳,生生把秋日衬得比春朝还明媚。

明明是生面孔,元知微却莫名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好像母后呀。”景辛扯一扯元知微的衣裳,附在她耳畔悄悄说。

童言无忌,却搅起了泼天的风浪。

景澈刚下朝,得知元知微在书房等他,顾不得规矩体统,掀了袍角便兴冲冲奔去,哪知一进屋,什么温情款款柔情似水都是他肖想,元知微看向他的眼神比三九天的冰还冷硬。

元知微说的话更是让他无端端战栗。

她说:“你爱的,不过是这张脸,对吗?”

随后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机会,拔下发间玉簪便狠狠刺向面颊!

血一滴滴自眼角流下,却不觉得痛。

元知微睁眼,景澈握着玉簪,血自指缝滴滴答答溢出。他似乎是痛极了,紧皱的眉头下是通红的一双眼。

似乎,眼里还有泪?

“啪!”重重一声响,玉簪应声而断。

“啪!”又是一声响,元知微脸上迅速浮起一片红肿。

“你究竟要闹到几时?!”景澈死死捏着元知微的手腕将她扯至自己面前,二人鼻尖相抵,彼此神色间却再无当日温存。

“你怨我恼我恨我,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三年了,你可曾问过我一句冷暖?我好言与你求和,想要我们放下过往重新开始,可你竟恼得呕血,还要与我死生不相见?既要不再见,此刻又跑来撒什么疯!”

积埋了三年的话一气吼完,景澈只觉得疲惫,他伸手抹去脸上泪水,沉声吩咐下去:“皇后行为不端,罚在坤宁宫禁足反思,无诏不得出。”

寒冬最磨人,尤其是病人。

元知微的身子自三年前便落了病根,又与景澈两次争执,一冬过完,精气神也没了一半。

坤宁宫一片死寂,直到景辛偷偷跑进来,将花别在元知微的耳畔,她才知晓,春来了。

“母后瘦了好多,要多吃饭呀!”小儿又长大了,眉眼越发像景澈。

看着他,元知微忽然想,若是她的孩子还活着,也该这般甜甜软软的唤她娘亲了吧?

她失神片刻,终于想起要紧的:“辛儿怎么来了?”要是没病昏头,记得景澈应是不许人来看她的。

“父皇下江南巡视,辛儿偷偷来看母后。”

孩子倚在她怀中撒娇,她却犯了癔症般想着江南。夜里不睡,执一本《晏子》,看得红烛燃尽,却只记住那一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烟雨蒙蒙的水乡,养得出甜甜的橘子,也能将那人冷而痛的眼柔柔的暖上一暖罢?

她哪知,人非草木,水土养得出好果子,却满足不了人的欲望。

景澈一走就是两月,初春过到了初夏,再回来时,身旁已有佳人相伴。

恰逢景澈生辰,作为后宫之主,这种场合元知微身为皇后必然不能缺席。不过她到得迟,正赶上美人翩翩起舞,赤足抱琵琶,一双含情眼顾盼生辉,好生勾人。

孙瑛瑶不知何时挪到了她旁边,一曲舞看罢,撇撇嘴:“腰粗如木桶,有什么看头。”

“好酸,”元知微给她递了块芙蓉糕,“快吃些酥饼垫垫,不然肠胃受不住了。”

孙瑛瑶愤愤接过,元知微低头嗤嗤笑,再一抬头,视线迎上景澈的眼。

敛了笑,元知微转过头,冷冰冰的模样惹得景澈冷了脸,孙瑛瑶夹在中间左右都哄不好,又见那赤足女子拧腰扭胯地晃来,干脆也生起气来。

“皇后娘娘金安。嫔妾昭仪宋氏,给娘娘请安了。”言毕,朝元知微盈盈拜下,其他嫔妃见状,也纷纷起身请了个迟到许久的安。

说来好笑,元知微这个皇后当了三四载,不是养病就是禁足,一众嫔妃到今日才算真正见了这后宫之主。同样,在军营混大的元知微也是第一次见这个阵仗,愣了一下才匆忙起身将离她最近的宋昭仪亲手扶了起来。

许是被宋昭仪腕上的珠钏吸引,直到人起身站直,元知微都没松开手,掌心捂出了汗才恍然松开。

“见妹妹实在亲切,平日若得空,不妨到归云阁坐坐?”元知微笑着说。

宋昭仪自是欢喜,一口答应下来,可旁人的脸色就不那么好了。

皇上去后宫的次数本就寥寥,江南走了一趟带回人不说,还宠得夜夜笙歌,她们一口恶气攒至今日未得发泄,此刻又见那深居简出的皇后与她姐妹长短,真真儿是恨得人牙痒!

于是当下便有人嘀咕了一句:“什么腌臜地方出来的野鸡都能当凤凰了?小人得志!”

宋昭仪出身烟花之地,景澈南巡时偶然与景澈相识,因她尚是清白身,才被带回了宫。

孙瑛瑶也不怎么乐意,只是她比别人明白,元知微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理由。果然,回去的路上,元知微便吩咐人去敬事房查了档。

“莫非——”孙瑛瑶惊呼出声,细思之后又连连摇头,“姐姐怕不是多心了,这宋昭仪承宠最多也就一个月的光景。”

最多?元知微蹙眉,脉象分明已经三月有余。

几日后,宋昭仪的侍女不顾侍卫阻拦,生生闯进来扰了景澈难得的午觉。

“救命!皇后娘娘杀人了!”

坤宁宫内,宋昭仪跌坐在地上,血从裙底淌至门口,染脏了景澈的靴底。

气息奄奄,人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但那双手却死死攥扯着景澈的衣袖,一双没了往日的含情,只有冲天的怨恨与不甘。

江南的一朵娇花,怎会落得如此凄骇地步?

那跑去向景澈求助的侍女是宋昭仪从江南带来的,忠心的得很,又出身市井,为人泼辣,才不怕得罪了皇后。当即便跪地哭诉起来:“我们小主原本正在歇息,皇后娘娘忽然派人来请——那叫什么请,分明就是抓!到了坤宁宫,皇后娘娘二话不说就给我们小主灌了一碗药!”

“你可知那是什么药?”一直沉默的元知微忽然问了一句,见那侍女言辞闪烁,她缓缓道,“堕胎药,你家小主已经有孕,你该比我更清楚吧?”

侍女支支吾吾不敢答,景澈却一把将元知微扯到了面前。

鼻尖抵着鼻尖,彼此呼吸相融,却暖不了对方的眼神。

“你明知她有孕,还故意给她灌药,谋害朕的孩子?!”

“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早死了!”

景澈怒不可遏,元知微冷笑着将一封密函砸到了他身上:“好好看看你的孩子!”

信只寥寥数语,却将宋昭仪不算长的一生悉数道尽:与落魄书生私定终身后转头就被卖入青楼,遇到了景澈却发现自己已经有孕,本是可怜人,最后却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不仅欺君,还想混乱皇家血脉。

但是景澈不信。

或者说,他不愿信。

倒不是对宋昭仪用情至深,宋昭仪于他而言,无非是男人最不堪的本性而已,只是冷言冷语冻惯了,谁也爱往温香软玉里钻,何况是个处处贴心的可人儿。

他只是不想相信,握住大炎咽喉的那只手,依旧是元氏。

外戚干政。

北境军、北境暗卫,还有这位北境皇后,全是他的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北境军权看似被收回,但朝廷无法彻底裁撤北境旧部,元若及其心腹被处置后,元方志、元识著的副将彻底成为军中手握实权的将领。率领着北境军行军打仗战无不胜,每封递至朝廷的折子都无关战绩功勋,只惦记北境珍宝一样的元知微。

北境暗卫神出鬼没,三年间他派出的无数探子连对方的影子都摸不到,此番他亲自下江南,也是无功而返。甚至连调查宋昭仪的身份,他的探子都不如北境暗卫。

而元知微,大炎南北到处都流传着这位皇后的故事,闯敌营杀叛贼,城楼上一番言语更是震慑人心,一时间无数男儿纷纷参军,直奔苦寒荒僻的北境。

他败得一塌糊涂。

“看清楚了吗?”明知他怒火中烧,元知微偏要火上浇油,反正自己早被反反复复灼得心肝都碎了。

景澈将信攥进掌心,盯着元知微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语速缓缓,声音浅浅。

“你怎么变得如此狠辣无情?”他继续说着,言语如同钝刀,生生剖开元知微的心,“还是说,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三年,撕扯得爱意裹不住龃龉,烂肉枯骨掉了满地。

她七岁认识他,十四入宫,十七与他成婚,这么些年再苦再难再怨,她都始终爱他,像过去的每一天。

可他却疑心自己爱错了人。

元知微气极反笑:“对,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十四就杀人了!我疯起来连自己的庶兄都杀!我不知廉耻,与反贼谋荣华富贵,还怀了他的孩子!不就是一个妓子,杀就杀了不足为惜。别说她,后宫嫔妃为何皆无所出?全是我害的!但是你能奈我何?北境军姓元!北境暗卫姓元!你敢杀我吗?你连废我都做不到!”

决堤的泪水冲不散心头的苦,也涤不尽错付的痴,只让人越发疯癫。

坤宁宫的门被上了锁,景澈下令任何人不许靠近,孙瑛瑶只能趁着夜色买通守卫,在门口求了好久才算是将元知微唤了出来。

更深雾浓,可她透过门缝,还是一眼看出元知微消瘦憔悴,一双眼透着比夜色更静的寂。

“姐姐这是何苦啊!明明、明明是宋……”她泣不成声,话还未说完,就被元知微打断。

“这重要吗?你都能查到,他贵为天子,不过是不想知道罢了。”元知微轻咳两声,胸口处灼烧般的疼让她不愿多言,也怕景澈迁怒于孙瑛瑶母子,便冷冷道,“以后莫再来,仔细沾了晦气。”

孙瑛瑶知道,元知微是彻底冷了心。可她不,她不信景澈能如此轻易得放下。

“我早已心有所属,抱歉,误了你的大好人生,”与她圆房那晚,景澈说着这话便跪下了,“但你放心,除了……其他的我定不会辜负你!”

这一跪,让她心里有惊更有敬。本就是奉旨成婚,她对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君根本不抱指望。况且,她也早已心有所属。

可由不得她。当今丞相膝下只她一个女儿,若非如此,以她庶出的身份,怎能够得上当时风头无二的靖王?

所嫁非所爱,她便只想完成娘的嘱托,生个一儿半女,为哥哥、为孙氏一族的仕途助力。

景澈自是不肯,孙瑛瑶无奈,只得趁他不注意将入宫前就备好的药下进了酒里。

端起酒杯,她逼自己笑:“是我太莽撞了,这种事本就需两情相悦,抱歉。不过我真的好羡慕姐姐,羡慕她能得到如此深情,羡慕她能与心爱之人白首到老。”

前半句虚伪后半句却是真心实意,她举杯,在心里将自己千刀万剐:“我敬你,和你们。”

孙瑛瑶带着景辛在殿外长跪不起,景澈本铁了心不见,但日头毒辣,孩子几次晕倒又咬牙爬起,他为人父,看得实在心疼。

“皇上明鉴,宋昭仪之死实与姐姐无关!”孙瑛瑶急道,“诚然姐姐确实给了她药,可姐姐懂医术,怎么拿捏不好药量?太医也说了,姐姐给的药不至于害得一尸两命。况且臣妾已经找太医查验过宋昭仪宫里,事发当日她宫里曾煎过药,药渣中有红花。”

自元知微出事后,景澈便下令禁了宫里所有可能致人小产的药,宋昭仪的红花从何而来,答案不言而喻。

孙瑛瑶见景澈神情微动,忙接着道:“她若心中无鬼,生的可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位皇子,合该向皇上讨要封赏才对,即便是不愿惹人红眼,也不必将腰腹紧紧裹缠住吧?而且她宫里伺候的宫女太监也都招了,打从她入宫,便每天都服着药。如此种种,臣妾恳请皇上彻查,还皇后娘娘清白!”

依旧是上了锁的宫门,只不过这次站在门外的是景澈,而门里的元知微愈发憔悴瘦弱。

北境草原上最恣意的女子,如今咳得站稳都难,景澈不自觉伸出手想要抱着她帮她顺顺气,却发现面前的门依旧紧闭着。

岂止紧闭,里面还上着门闩呢。

元知微这是摆明了不想让他进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身为一国之君,竟连自己皇后的宫中都进不得。

“朕的皇后好大的面子,怎么,竟要朕求你才肯开门吗?”

被若水三千的温言软语哄惯了,如今的景澈是再难如从前那般对元知微迁就包容。甚至他变得口是心非,都要心疼死了,嘴上却偏要摆架子。

“不,不用。”元知微咳着,缓缓跪下,“我求皇上,废了我,放我出宫。”

景澈彻底冷了脸,丢下“妄想”两个字佛袖而去。

日子一过就入了秋,又一批新人入宫。几多欢喜几多愁,但思及坤宁宫那,又齐齐生出些骄傲来——比那后宫之主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元知微这个皇后,更像个笑柄,甚至奴才小主都敢在她门前呼喝几句,反正她聋了哑了瞎了一般不闻不问。

嘉平三年冬,元知微破天荒的出了坤宁宫。

她跪在最近颇受宠的一个昭仪的宫门口,顶着刺骨寒风求景澈让她回北境。

昨夜收到了周震信,她本照例要烧掉,却看到了信封上的血——那是一封血书,北境爆发了时疫,急需支援。

她是神医林氏唯一的后人,她生在北境长在北境,世上除了她,无人再能救北境。

虽然周震将症状详细描述了出来,还找画师将感染者的身体出现的黑斑画了下来,但是没有亲自见过患者,华佗再世也难治。

她必须回去。

那是元家世代守护的地方,那里有她爹娘兄长的心血。

景澈吩咐人将她叫了进去,但不见她,而是让她在寝殿外等着,听他与别人男欢女爱。

他知道元知微不会走,他明白她必须忍着,他就是要挫掉她最后的锐气,还要惩罚她时至今日依然与北境往来,甚至他想借此机会接管北境暗卫

一整夜,天光大亮,元知微等死了心。

“我忽然不知道,祖辈世代守护的北境,于大炎而言究竟算什么了。”她对孙瑛瑶喃喃道,“他对我如何都行,可他不能这么对北境,那是大炎的国土,是他的子民!”

“你也知道北境是朕的?”景澈揽着佳人缓步而出,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朕的疆土、朕的子民,朕会坐视不管?什么时候大炎竟要由皇后来庇佑了?”

“后宫干政,你可知是何罪?”

景澈不会不管,如果路上没耽搁,医治时疫的药材和赈济百姓的粮食、银两今晚就能到北境。

但这一切元知微都不知道,她抬头看着景澈,一瞬间竟然有些错乱。

从前在军营,景澈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跟她吵架总要争个高下,常常挑着眉勾起嘴角看她如何回击,那些子云过什么她听着就烦,烦了就上手打,不出两轮,景澈肯定会贱兮兮的跑来跟她和好。

现在景澈依旧是当初的模样,眉峰与唇角的勾挑的高低都没有半分不同,他也依旧年轻,不似她,拖着残破的身子苟延残喘。

“景澈,你还爱我吗?”她问。

问完就后悔了,因为景澈怀里的那位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啪”一声,元知微在孙瑛瑶的惊呼声中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然后又是一耳光,直到景澈一把将她扯了起来。

宫里的人都在传,皇后疯了。

但谁也不知道,其实皇后快死了。

那日景澈钳住她的下巴,望着她红肿的脸刽子手一般笑得无情:“既然皇后如此执着,那便日日来侯着吧,玉贵妃与皇后情深,便也来陪着吧。”

元知微连着跪了五日,十三那天朝中休沐,景澈兴起要与宋美人共浴,午饭过后便让元知微跪在了殿前。

听着耳边不时传来的嬉笑声,元知微也笑了起来。

“心中有鬼,所见便非人。景澈,你如何猜测我,你便是何种模样!”

她在风雪中嘶吼,宛若一匹走到绝路的狼。

甩开孙瑛瑶的手,她跌跌撞撞的走,在御书房门口夺下侍卫的佩剑,进去将那株已经结了枚果子的橘树砍了。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古人诚不欺人也!

她一双眼血红,发丝散乱,拖着剑一步步往坤宁宫走,太监宫女叫她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上前阻拦,只得奔去找孙瑛瑶。

长剑划破地上雪,很快又被新的雪花掩住,满眼洁白无瑕,疮痍无人知晓。

天地寂静无声,只冷眼旁观着。

火,烧过每一笔墨,佛祖的庇佑和千百个日夜的虔诚付之一炬。

利剑斩碎锦衣,细碎的白色花朵融进雪里,冰封住痴心与爱意。

还有什么?哦,还有那只香囊。

大婚之夜景澈将自己的发与她的那缕绑在了一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执她的手,亲吻她的眼睛,小心翼翼,虔诚又温柔。

恩爱两不疑。

“姐姐!”孙瑛瑶跌跌撞撞赶来,可除了一声“姐姐”,她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能再说什么。

到今日之地步,她若再劝,岂不是亲手将恩人往地狱里推?!

“你来啦。”元知微笑道,“我有好些话要托你告诉他,你好好听,要记全了。”

自平景湛之乱后,大炎便再无北境暗卫。

北境暗卫乃元家先祖所创,由军中翘楚组成,安插在大炎各城中,非叛乱不出,出则平叛乱、定江山,舍生死、不留名。景澈破城之时,暗卫自戗而亡,世间再无北境元氏,又何来北境暗卫。

受母亲所托照顾景湛,又因在宫中艰难无依,便将其视作世间唯一的亲人,哪知错付了数年的信任与情意,更因他挑拨,使你我二人离心。

腹中孩儿因母亲长时间绝食而长得瘦小,四个月了还是小小一点儿,若早知会因此引得误会连连,为娘的定然吃好喝好,不叫他还没长大就化作污血。

元知微望着橘红的天,雪天就这一点好,将天地都映照得亮堂堂的。

她看见坤宁宫门外,景澈一身短打,牵着马儿问她:“跟我比马,输了可不许后悔!”

赛马输了,但景澈将京都送来的几筐蜜橘全搬到了她跟前。

“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叫心上人后悔!”景澈拍着胸脯保证。

她看见归云阁窗下,景澈翻墙进来,在月下望向她:“嫁与我,可会后悔?”

本来最是意气风发的人,眼神却那般小心翼翼,离去的背影更是落寞。

她摸着嫁衣,在景澈走后轻声道:“我不后悔。”

“这辈子,我就不后悔了。”元知微举起剑,在孙瑛瑶的哭喊声中微微一笑。

暖热满上月白的衣裙,比当年的嫁衣还要火红。

元知微遥遥望向坤宁宫外,喃喃道:“只是下辈子,我们不要再遇见了……我想回北境……”

手轻轻松开,一缕发丝自掌中飘落至雪地。

一声叹息,比雪落下还轻。(原标题:《南橘北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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