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道
天黑请闭眼，这一夜他们身份翻转变换，天亮了，他们解散了承载八年友谊的微信群。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文｜何承波
一夜狼人杀后，早上七点，林静最后起身离开，咖啡馆外天迟迟未亮。打开微信，林静突然发现，顶置的微信群“黄金时代”消失了。
12个小时前，林静仍坚信，群里六个小伙伴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黄金时代”将延续到他们老去的那一天。
如今，一夜雪崩。一切隐藏在这一夜“狼人杀”的人性试炼当中。
狼人杀：“发挥人性复杂的优势”
如果能预料结局，杨天绝不会组这个局。
四个月前，一窍不通的杨天迷上了狼人杀。短短几个月，技术突飞猛进，不同于一般高玩的逻辑推理，杨天胜在他的表演天赋。他懂伪装自己，把没有的事情说得比真的还真，语言、动作和表情，天衣无缝。脱离了逻辑推理，杨天的套路时常叫人难以捉摸。
这天夜里，杨天没有忘记把这一套心得归纳为游戏思路，当作速成教程普及给五个一窍不通的小伙伴。
当时，他正在介绍九人局狼人杀的规则：月黑风高杀人时，狼人和神职在天黑以后出没，暗中行动，狼人先杀人，预言家随后验人，女巫要么救活一个人，要么毒死一个人。村民和猎人全程闭眼。天亮后，大家一起对夜晚的行动进行推理和分析，找出最有嫌疑的凶手，把他投死。
普通狼人
每晚可以集体指定杀死一个村民。
除了“黄金时”代的6人，还有3个朋友加入，九人局设置三位狼人，三位村民，三位神职——预言家、女巫和猎人。采取屠边规则，三匹狼死，好人就胜利，神职或者村民任意一边全灭，那么狼人胜利。
“狼人杀就是要发挥人性复杂的优势”，说完，杨天心里涌过一丝不安，小伙伴也表情严肃，全然不像往常聚会时的轻松愉悦。
不过，当时五个小伙伴并没有拎清游戏的基本规则。林静嘟哝着说，这么复杂，谁记得住哦！
杨天笑着说，看把你们笨的，随便玩吧。他松了一口气。
不出所料，前三局“随便玩”下来，果然一塌糊涂。开始时，小伙伴们玩不开，找狼人只凭一些混乱而粗浅的印象，当了狼人的林静不敢说话，生怕言多必失，紧张感写在脸上，一眼就被揪了出来。
杨天以好人身份对场上形势做了一通分析，五个小伙伴齐刷刷地投死了自己。小蕾说：“平时你嘻嘻哈哈的，这会儿正儿八经说这么多，有问题！”
接着一阵嬉戏闹骂。
林静自杀：闺蜜出现裂痕
“天黑请闭眼”，林静睁开眼睛，确认狼同伴身份后，林静指了指自己，手指从脖子抹过去，做出一个自杀的动作。
攻略上说，狼人可以采取自杀的办法，骗取女巫一瓶解药，并获得信任。
重新闭上眼睛，林静被刚才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脑子里轰隆隆的，额头有汗沁出来，只觉得心脏快要蹦哒一下跳出来了。
游戏进行到第四局，已是林静第三次担任狼人了。前两次，林静刚一张口就露馅了，在小伙伴们眼中，自己仿佛是透明人，尤其是劲兰的目光，最为刁钻，什么事都瞒她不过。
劲兰是林静最亲密的人。人人都说她霸道，“彪悍”，说起话来果断而不容辩驳。但林静的却截然相反，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人初次见面。劲兰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跟前，说：“你就是林静吗？啊，我喜欢你的眉毛。”
越是久远，林静越能感到这位霸道姐们儿身上的温柔。林静知道，她在劲兰眼中是最特殊的，对别人近乎恶毒和不近人情，对自己却是温暖的，让人融化。两人时常躲在被窝里，闺房话说到半夜，劲兰总说，我能从你的眼睫毛看到你的内心。林静会感动落泪，心想自己就是双性恋吧。
“天亮了”，平安夜。林静被救。
此刻劲兰正坐在林静对面，正习惯性地望着林静。林静略一闪躲，随后环顾了一周，便把头微微低了下来，凭直觉，她知道，救起自己的人肯定是劲兰。
第一轮投票表决，林静毫无意外地成为众矢之的，眼看要被投出去的时候，劲兰出面了，她用一贯的强硬口吻说：“我是女巫，我昨晚救了我家小静，她不是狼。谁投她，我晚上毒谁。”
女巫
女巫拥有两瓶药，解药可以救活一名当晚被狼人或刺客杀害的玩家，毒药可以毒杀一名玩家，女巫在每天晚上最多使用1瓶药。
说完，劲兰仍是坚定地看着林静，这让林静颇感到不自在，像个撒了谎的孩子，面对着一脸和善的大人，因为心虚而胡乱揣测着，对方是否早已看穿一切，自己的小把戏是否昭然若揭？
现场一阵哄笑之后。场上票型逆转，林静再次被救。但她却没有感到丝毫兴奋，相反，这更加煎熬。
入夜后，两位狼同伴不约而同地指向劲兰，林静想劝阻，摆手又摇头。但两人仍固执地选择杀死劲兰。
林静最不想面对的一刻终于提前到来——死亡出局，劲兰成为旁观者，很快就会知道到底谁是狼人，谁杀死了她。到时候，林静只要一睁眼，必然与她四目相对。
她开始想象，劲兰的目光会不会是锐利的锥子或者尖刀？直勾勾地盯着她？这让她不寒而栗。
某一刻开始，林静突然意识到，在这段关系里有着被她忽略的事实，一直以来，劲兰望向她的眼神里，习以为常的温存之下，隐含着某种胁迫性的权威感，不得不使人屈服，甚至甘于沦陷。劲兰享受这种俯视的姿态，林静也乐于愿意被她看透。在此之前，林静从未想过这其中是否存在着怎样的不对等。
劲兰死了，接下来的夜里， 法官催了第三次“狼人请睁眼”。但狼人林静仍紧闭着双眼，狼同伴只好单独行动。
“索性骗她到底吧。”林静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不再参与杀人，始终在劲兰面前隐藏着狼人的身份。
漫长的一局终于结束了，狼人林静艰难地活到了最后。
当法官宣布狼人获胜时，林静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自己，她听见小蕾在惊呼：“天啊，你套路也太深了吧？”
劲兰的表情顿时阴沉了下来。
林静正不知道如何回应，两位狼同伴开始解围，说：“别误会，这是我们的主意。”
杨天插话：“我就说嘛，小静哪有这等智商。”
林静点点头，又摇头，她试着开个玩笑，化解掉所有的尴尬，但只生硬地挤出一句：“这游戏太难玩了”， 说完打算起身走掉，劲兰却说：“别走呀，接着玩，我还没当过狼人呢。”
劲兰的话是从未有过的语调，林静听完顿时觉得心里冰冷。
她试着看向劲兰的脸，曾经亲切无比无比的脸，此刻微微而笑，又似乎面无表情。林静听见脑子里响起一声布条撕裂的声音，有些东西破裂了。
“太闷了，我去透透气。”
文超：阳光男孩的意外跳转
林静返回的时候，杨天提议去吃夜宵，试图缓解气氛。但劲兰表示反对：“我还没好好玩一回，来，继续。”
人人意识到了空气的紧张，像是凝固了。大家只好木然地坐着，法官宣布开始。
但这一局劲兰仍未获得她心仪的狼人身份，而是预言家。
预言家
每天晚上可以查看一位玩家的身份是好人还是坏人。
劲兰知道这个角色最难驾驭。不过她此时大概也掌握了这个游戏的诀窍，无非是信任与否，被人信任与值不值得信任。
天黑。杀人。预言家劲兰开始查验，她看到林静双眼紧闭的脸上，有微微的翕动。在劲兰记忆中，有无数个为林静画眉毛的画面，这张脸孔曾是劲兰最熟悉的，现在正对着，却有些陌生了。
劲兰本想立刻揭晓林静的身份，临时又换了主意。她想起曾在网上看过的视频，人们面对面坐着，相互凝视，往对方眼神深处看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盘踞在劲兰心里，挥之不去。
现在，场上只剩五个人。
其中阳光男孩文超始终叫人放心。这不仅是游戏里表现阳光。更是文超本人天性里难以找到一丝一毫的狡黠，玩狼人杀时，是什么他就说什么，当狼人的时候，也不踩他人，也不多说自己，最容易辨别的。
在大家心中，文超是老好人，像大哥哥一样。劲兰平素不以柔弱面示人，但每次失恋，文超总是最合适的，甚至唯一的倾诉者。
小蕾是验出来的好人，也值得信赖。
最让她难以捉摸的，依然是林静。整局下来，林静的神情一直飘忽着，目光闪躲，刻意地避免着与人相对。
终于临到劲兰发言时，她定定地看着林静，说：“林静，看我，看着我的双眼。”
林静一脸错愕，惊魂未定，只得与劲兰四目相对。
劲兰的行为惊呆了所有人，一向嘻嘻哈哈的杨天开始破口大骂，“董劲兰你疯了吧你！”
劲兰目不转睛，回答道：“你先闭嘴”，然后继续盯着林静的眼睛看，林静也不再退怯。两人持续了接近一分钟。泪珠从林静眼角滚落出来，但她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劲兰不为所动地盯着，她看到“两汪深潭”，隐藏着窘迫、求饶，柔弱之外，还有一些狡黠，反抗，更多则是难以捉摸。劲兰学过心理学，但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眼睛竟可以如此复杂。
真正打破这一局面的，是表现一直很阳光的文超。
“别装了，我才是预言家，我昨晚验了你是狼人，所以这一轮你必须死，第一夜验的是小蕾，也是狼人。如果梅竹你是女巫，请今晚把小蕾毒死，我们就赢了。”一改平日里慢条斯理的温吞，文超斩钉截铁地讲出这句话，比霸道专断的劲兰更加不容辩驳。
猎人
当且仅当猎人被狼人杀害或被投票放逐时，猎人可以亮出自己的身份牌并指定枪杀一名玩家。
劲兰的心“像是扎了一下”，立即败下阵来。她随后被全票投出，法官叫她发表遗言，她没有任何反应。
次夜，小蕾死，梅竹死。游戏结束。
仅剩的狼人文超获得胜利。
复盘的时候，文超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恢复了平日的神情，温吞的说话声，显得厚重有力。
这是小蕾最熟悉的文超。但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最熟悉此刻成了最陌生。小蕾不知道文超是否一开始就打算跳预言家，或者说，他是看林静和劲兰僵持不下，临时起意，以这种方式来结束这场闹剧。
但无论如何，他那一番话义正辞严的说辞，以及最后所揭示的狼人身份，这中间距离的落差感，使小蕾瞠目结舌。林静和劲兰两人，更让人觉得荒唐。
在小蕾的记忆中，文超像一座山一样，使人安定，最有安全感。
高中时候，小蕾无数次心烦意乱，伤心难过，她总是拉着文超聊天，多数时候只是自己唧唧喳喳地讲，她一度觉得，即便不说话，文超身上也有使人心慰的力量。小蕾曾深深地迷恋着他，却又不敢枉然，生怕打破了这六人团体里微妙的平衡感。
6个人的团队里，若林静如水，文超则如山，但是，两人使大家印象翻转。
现在，这场本是娱乐的游戏，已经演变成人心的考验。
小蕾的眼泪骗过了众人
文超主张继续游戏。劲兰自觉没趣，不顾杨天的劝解，退出了游戏，一声不吭地坐在墙角的沙发里——直到后来，小蕾睁开眼，发现劲兰已经离开了。
文超尽管不动声色，但看得出来，他对游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一反此前不愠不火的状态。
劲兰走后，狼人从三人改为两人。
接下来的几轮，小蕾回回被林超杀死，她心里憋着一团火。当第三次文超试图带头将她投死，她对着文超吼到：“你这人，这样有意思吗？处处针对我！”
杨天劝解她：“玩游戏，不要再像之前那样认真了，小蕾你放松一点。”
文超补了一句：“哪里又让你觉得是针对你了，那也是因为是你狼面大嘛。”
文超的话听在小蕾耳朵里，格外不舒服。
六个人中，小蕾年纪最小，最被宠溺。小蕾清楚自己一直享受着大家对待小妹妹那样的疼爱。这样的地位，有时也给了自己哭闹、不讲理的资本。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大家始终不会不搭理她，尤其是文超。
想到这些，小蕾突然心痛难过起来。她对着文超大声说：“你好意思说，还没针对我，回回被你杀死，你心里不清楚吗？”话说到一半，小蕾眼眶溢满眼泪，骨碌碌落下。
大家被小蕾弄得不知所措。杨天和林静过来安慰她，并招呼大伙儿游戏终止。
村民
没有任何能力，一觉睡到天亮。
小蕾突然意识到，或许，没有人针对她，文超也没有，只是自己太在乎个人感受了。那一刻，小蕾对自己的幼稚行为感到厌恶。
不再需要安慰，她说：“别被我影响了游戏，而且我要自爆，没错，我是狼人，对不起，我用眼泪欺骗了大家。”
所有人更加不知所措。
小蕾的狼人身份暴露后，场面更加胶着。文超没能从林静和阿远的脸上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但他既不相信林静，也不相信阿远。他们看上去不是狼，但又都很像。
三个人激烈地争论着。已经没有人无条件地相信谁了。
后半夜以来，林静俨然已是熟练的玩家。动作，表情，言辞，始终不动声色。
法官再次催促投票。逻辑梳理已近穷途末路，文超只好凭着直觉，投了林静。林静则投给文超。
法官正宣布：“游戏……”
小蕾打断了他：“留个悬念吧，别说是哪一边赢了。”
所有人愣了一下，一夜的狼人杀留下了仓皇不定的结尾。
走出咖啡馆，小雨中穿着羽绒服的林静，仍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她打开微信，发现承载6个人友情的微信群“黄金时代”解散了。
尾声：半年后的复盘
杨天始终珍惜跟这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唯有聚在一起时，大家才找回孩子似的纯真快乐，没心没肺，彼此间毫无保留地信任，无所顾虑地交心。八年了，仿佛时光并未留下痕迹。
杨天记得，初二那年夏天，他逃学去网吧玩游戏的路上，碰见一个蹲着江堤上默默哭泣的女孩，杨天把她拉到奶茶店，点了两杯柳橙汁。杨天想尽办法也没能把她逗笑，只好一脸无奈地咬着吸管，快速地嚼了起来，弄出砸吧砸吧的声音，她才扑哧一笑，说：
“你好，我叫林静。”
杨天后来知道，那时候林静的父母正在闹离婚，那一段时间，林静不愿回家，也不想上学，两人时常逃出来游荡。
随后，两个人的队伍变成三个，四个，五个。杨天的同学劲兰、阿远和林静的同学文超先后加入，最后是“捡来”的小蕾——遇见这位娇小可爱的小妹妹时，她正好迷路了，心急如焚地找路回家。
六个人之间形成一种恒定不变的情感关系，从初中时代开始，经历高中毕业的天南地北，丝毫不受外在环境的影响，甚至，在所有人信誓旦旦的预想中，多年后，当各自结婚生子，各自老去，彼此也将是少年如初。
在杨天心中，他和五个小伙伴们的友谊关系，一直拒绝着来自成人世界的同化，也抵御着不断成长所带来的改变。
一场游戏改变了一切。
在六个人心中，那一晚留下的记忆足够荒唐可笑。
很长时间里，他们彼此不再联系，甚至互相拉黑。颇具象征意味的微信群“黄金时代”也就此解散。俨然一场巨大的玩笑，猝不及防地粉碎了他们所笃信的纯粹与真诚。而今满目狼藉，不忍回顾。
他们避免谈及任何有关那一夜的情形，甚至不愿回想雪崩如何发生。半年后，参与那晚游戏的阿远偶然遇见杨天。一次长谈之后，两人意识到，改变在此之前早已发生，只是在有意无意中，它们被忽略了，而每个人却顽固地坚守着记忆中的彼此，拒绝面对各自的成长。幻觉遮盖了一切。
身在风暴的外围，阿远愿意把那一夜的变故理解为一种考验，一次重新审视这段关系的契机。
得益于他的牵线搭桥，南都周刊记者得以窥见那夜的面貌，在反复的回忆中，六个人逐渐恢复了联系。
劲兰试着问林静当时她为什么哭，哭得那么厉害。
林静哈哈一笑，说：“盯着看那么久，眼睛不累哦，要不再试试？”
她明白，有些事，是不用直说的，留在心里即可。尽管她自己也不甚明了。
曾经的微信群，“黄金时代”，后来恢复了。
只是它不再叫黄金时代。
（根据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编辑｜陈显玲
来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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