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生志
1994年11月，我到东海县城去买农机配件。在市区通往东海县高速公路的中巴车上，半路上来一个人，一上车就喊我：“王老大，你去哪里?”
我抬头一看，是我在东海县认识的一个农民，叫王万富，他也是我弟弟的朋友，过去是个发家致富的典型，特别有钱，结果认识了一帮赌徒以后，把钱全输光了，就在外面混。我看了看他，说：“我去县城买农机配件。”
王万富说：“你要没事，跟我到我师傅家去玩一趟，怎么样?”
他说的师傅，是当地赌场一个有名的赌徒，专门教人出老千的，这个人姓范，和我弟弟也是朋友，我就答应了。
我们去了老范家，他家在驼峰乡董马庄9队。我们到他家时，他在里屋和人说活，我就坐在外屋喝水。我一扭头，看到他家墙角边蹲着一个小女孩，年纪很轻，看样子也就十八九岁。当时这个小女孩也抬起头来看我们，面色苍白，很憔悴的样子，眼神里流露出很愤怒的目光。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怎么老范家里的人这么不懂事，不懂礼貌，不仅不懂得跟客人“招呼，还用眼睛瞪客人。
这时，屋里面走出来一个老头和一个傻乎乎的男青年。老范跟在后面说：“不卖了，我们不卖了。”刚才我隐约也听见里面说什么“一万、一万二”的。老范看到我们来了，忙招呼说：“哟，王老大来了。咦，你们俩怎么凑到一起的?”
“我们路上正好撞上。”
他说：“好好好，老大到我这来，真是稀客。你们坐着，我去买点菜，咱们好好喝点。”
那一天，正好他们村里逢大集。他那个村很大的，有九个生产队，大约七八千人，他去集上了。
我坐着没事，就问那个女孩：“你是他家什幺人?”
她瞪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急了：“瞪我干什么?我问你话，你瞪我干什么?”
她看我气势汹汹的样子，有些害怕，就操着四川口音说：“我是从四川来的。”
我一听是四川的，再加上刚才“一万、一万二”谈价钱的场景，我猛然醒悟：哎呀，这个小女孩肯定是被拐卖来的。在我们苏北这一带，还有不少穷地方．这几年都是从四川、云南、贵州那边买媳妇。我也看到好多的报道，说有人贩子从四川拐卖妇女，但我从来没有见过。
这时候，我就转过来跟王万富聊，我说：“这个小女孩怎么回事?”
王万富说：“我把她带过来的……”刚说了个头，老范就买菜回来了。我看他买了好多牛肉、鱼什么的，他说：“你们先坐着，我还要去买点凉菜，买点酒。”
我说：“你去买吧，我会烧菜，我来烧。”说完我就去了厨房。
这时候我注意到，那个女孩挺着大肚子，肯定是已经有身孕了。
我对她说：“你别在这吃闲饭了，你会烧柴吗?”
她说会，我说：“给我烧火去!”女孩就挺个大肚子，跟我进了厨房。我假装大声地让她干这干那，趁人不注意，我说：“姑娘，你是四川的，他们刚才在屋里谈的什么一万、一万二的，是不是把你卖了?”
女孩没有出声，还是很敌视我。我说：“如果你还想回家，想离开这里，你必须把你的情况告诉我，我也许能救你。”
这时，女孩垂着头正烧火，猛然抬起头看着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一种既怀疑又渴望的神态。
我说：“我跟你讲的都是真话，你要跟我讲真话我肯定能救你。你说，你是不是自愿到这里来的。”
女孩听了这些话，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当时，对她这种处境，我马上想到自己让人欺骗过的情景，心里也不好受。但我还是压低声音说：“你千万不要哭，别出声，你把你的情况告诉我。”
她就小声告诉我说，她是四川南充一个叫老乌乡梓潼村的农民，叫温玉珍。有一天她生病了，去村上的医务室看病，结果被村里的医生强奸怀孕了。她当时特别害怕，不敢跟人说，那个医生就说，要带她到山东亲戚家，然后和她结婚。她也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医生出来了。结果一到山东，那个医生就把她卖掉了，卖给了当地一个40多岁的农民。当时这个人就和她成亲了，人家家里也想要这个孩子。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因为好多娶不上媳妇的人，不是傻子就是四五十岁找不到老婆的光棍。
等过了一两个月，她趁那一家人不注意，就悄悄跑了出来。她扒火车跑到了郑州。出了火车站，已经身无分文，而且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她蹲在车站的角落里，正好王万富在火车站吃面，她就傻愣愣地望着他。王万富经常出入江湖，也有点识别能力，一看她挺着大肚子就问，你是不是没有吃饭?她说是。王万富马上就买了一碗面给她吃，然后问她是哪儿的人?她一个二十来岁的农村小女孩，还是很天真单纯的，就把她在四川、山东的遭遇讲了。王万富当时显出很同情的样子，骗她说，他是江苏东海县乡镇企业的厂长，还说他们厂有20多个四川来的小女孩在工厂里打工。
看她有些动心，王万富又说：“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回家挺着个肚子，你告他吧，你一个小女孩家怕丢人，不告他，回家你能生小孩吗?你父母能接受吗?村里人不笑话你吗?干脆，你到我工厂里边先打工，我老婆就是医院的，我让我老婆找个医生把这个小孩先弄掉。你先打工赚些钱，然后再回去就说你在外打工了，也有面子。”
她听了这番话，非常感激他。于是，她就跟着他来到了东海。
来到东海的那天晚上，王万富带着她回到自己家。他老婆不在家，他就起了淫心，提出想和她睡觉。她当时就拒绝了。他老婆回来一看家里有个怀了孕的陌生女孩，就和他大闹一场。
他老婆问他，是不是他把女孩肚子搞大的。王万富说，不是，是他做好事从郑州火车站带回来的。他老婆让他赶紧把她带走，马上带走。
王万富没有办法，又把她带到他师傅的家里来了，还委托这个老范把她给卖掉。在这个过程中，王万富还带小女孩到医院做了一个B超，照出她怀着的是个男孩。王万富就萌生了一种恶念，一个小男孩也可以卖一二万，如果把这个小男孩生下来．母子俩卖的钱就更多了。这时候，她发现他完全是一个骗子。
但是现在知道真相了，也晚了，真是刚逃出虎口，又掉进了狼窝。
我听完这个事情，心里特别气愤。我觉得王万富和这个老范，简直不是人。我就跟女孩说：“今天中午，你一定要吃点饭。”
因为她告诉我，在他们家里她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
我说：“你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我吃完饭就找公安来救你。”
她有一点相信我了。我说：“我跟你讲的话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如果没有回来，他们要你离开这地方你千万不要离开，你要想办法拖延到我回来。”
女孩点点头说好。当天中午吃完饭以后，我就说我想在集上转转。出来以后，我马上跑了几十里的路，来到集市上的当地派出所，我跟他们讲了小女孩的悲惨遭遇，派出所有个人还没有听完，就说：“什么悲惨遭遇，什么拐卖，这是好事情。我们这里男人找不到老婆，她从穷地方来了，那边女的也多，安个家，挺好的。”
我说：“不是这回事，这是在骗婚，拐卖人口，是一种丧失人性的做法。”
我又把前后经过仔细讲了一遍，他说：“原来是这样。好好，我们商量一下，晚上9点准时去救人。”
我说：“好，我回去等着你们，我还要看着女孩，别出什么事。”
于是，我又走了几十里的路，回到了老范家。吃晚饭的时候，我找了个没有人的空档，对女孩说：“今天晚上9点，警察来救你。”
女孩听了以后，特别高兴，原来一直绝食不吃东西，现在晚
饭也吃了；原来不说话，晚上也有话了。我当时心里也很舒畅，我只不过是跑了几十里路，就能换取一个绝望女孩的生机。
结果，这个晚上我一直在等。9点人没来，lO点、11点，我整整等了一夜，警察也没有来。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女孩又绝食了。我内心也很难受，我跟女孩说：“你相信我，警察可能是有事忙得走不开。他们没有来，我再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吃饭。这时候，老范的老婆问我：‘‘王老大，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差劲，你到我们家来，又吃又喝的，你怎么还说我们家的女孩是拐卖来的，你还要把她救出去。”
我当时就吃了一惊，但马上装作大怒的样子说：“嫂子，你怎么回事。我是来帮你忙的，我怎么会把她救出去。”
老范的老婆一看我发火了，连忙解释说：
“老大，你别急，这女孩昨天半夜告诉我的。”
我说：“你们家这个女孩没脑子，你还没有看出来，我是逗她玩的，她还就当真了。”
老范的老婆一走开，我当时就一头汗。幸亏这个女人头脑简单，我一糊弄就过去了，不然就真麻烦了。
这时候，女孩已经不相信我了。刚开始，她看见我和老范、王万富一起吃吃喝喝，就认定我和他们是一伙的。现在我跟她讲的话根本没有实现，她再也不相信我了。事到如今，我也无法让她相信。我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但是你要相信一条：我会救你的，我跟你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告诉他们，千万不要离开这个地方。”
这时，王万富来了，见她又不吃饭了，光是流泪，觉得很奇怪，心想，昨天王老大已经把她安慰好了，怎么现在又变了。他又把女孩带到里屋，又给她介绍了几个人。因为王万富给她看了几个，不是傻子就是憨子，小女孩死活不同意，当时他们几个都骂这个女孩说：“这个你相不中，那个你也相不中，到时候把你嫁给五六十岁的老头。”
女孩还是直哭，不说话。王万富生气了，就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女孩说：“我要回家。”
王万富大怒，说：“你要回家，你走!你现在就走!”一把就把她揪起来，朝门外拖，拖到院子里的时候，女孩吓傻了，就在院子里大哭大闹，也不敢走了。当时，村子里的一些老乡都出来看热闹，我一看。赶紧把女孩哄进去，对王万富说：“万富，你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行不?”
我看王万富焦头烂额的样子，就说：“万富，既然我来了，就要帮你，如果在你这里卖不出去，我把她带到市里去试试看，如果都不行，我就把她带到溧阳去卖。”
王万富知道我在江湖上认识的人多，当时就同意了。可是跟老范一说，他不干，不让我带走。他是怕我在中间捞一把。
当天下午，我给他们说，我出去转转，替你们找一下买主。
他们同意以后，我就从东海县坐了车跑到连云港市公安局，找到王一兵教导员，给他讲了这个情况，我还问他，为什么我报警，他们那个派出所不出警，为什么见死不救，这女孩要是他的姐妹、他的儿女，他能无动于衷吗?
王教导员和刘阳队长笑了，说：“你别着急，这个事情我们来协调。”他们马上给东海县公安局打了个电话，说：“无论是被骗的还是自愿在当地找对象的，你们今天晚上想尽一切办法，先把这个女孩救出来，然后弄清楚情况，如果她自愿出来找对象，那就正正常常找对象，如果不愿意，你们要把她营救出来，对人贩子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电话里面说好晚上行动以后，我下午又赶回老范家，因为我怕女孩被他们转走，警察救不了人。我跟他们说，已经替他们找了两家买主，明天让他们过来看看。私下，我又悄悄给女孩讲：“我已经找了市公安局的领导，他们已经跟县公安局联系，今天晚上他们肯定来救你。你最后相信我一次，你不要太绝望。”然后，我又给了女孩10元钱，还给了她王教导员和刘阳队长的电话。这样，我才放心地离去。
这天夜里，东海县公安局的警察来了，把老范抓了起来，把女孩救走了。但是让王万富跑掉了。警察向我通报了情况，我不放心，我又跟着公安局追到了东海县，真正看到女孩被救走，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然后，我又来到东海县火车站的小旅店找王万富，这里是他经常来的地方。在旅馆门口，我看到他正往里走，便喊道：“王万富。”
他一看是我，赶忙拉我到一边，低声说：“哎呀，王老大，我们出事了，老范被抓了，你知不知道?”
我显出吃惊的样子：“啊，我不知道。”
他说：“我也正好进城办事才脱身，家里给我来电话说老范被抓了，那个女的被救走了。”
我责怪说：“难怪老范被抓，你们干一点事，搞得他妈那么多人掺进去，肯定是你们卖了五六家子没有卖成，不一定哪一家不高兴就把你们告了。”
他说：“是，我考虑也是因为这个事。”
我问他：“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准备在旅馆里躲一躲，听听风声，不行马上就跑，去外地做生意。”
我说：“那好吧，你先躲躲，我先出去打听打听。”
我出来就打电话给东海县公安局，说王万富在旅馆，他们说我们晚上派刘镇派出所借查身份证过去。晚上，我跟王万富正聊天，警察就进来了，说：“你们是干什么的，都把身份证拿出来。”又问王万富：“你叫什么名字?”他说：“王万富。”
警察说：“我们正在抓你。”
王万富说：“我知道你们抓我，这样，我跟你们去，我收拾一下东西。”
就在他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从包里抽出一个匕首，趁警察不注意，掏出来塞到沙发垫子底下，然后他就被带着往外走。他走在前面，我赶紧拉他身后的警察的衣角，我一拉，警察就回头看我，我就用手指了指沙发垫子，这个警察反应还可以，过来拉开垫子一看，是一把刀，于是连刀带人都带走了。
就这样，我第一次救了一个被拐卖的女孩，而且是怀有身孕的。后来听说这个女孩回家以前提出来跟我见一面，警察说：“他是市里的，我们是县里的，联系不上。”女孩临走时在东海火车站跪下。跟警察说：“替我告诉王大哥，我给他磕头了，谢谢他。”
听说这件事以后，我觉得很激动，也很欣慰。我只不过花了几十元钱，来回周转了几天时间，跑了几十里路，但我让失散的亲人团聚了!她的父母再也不需要苦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悲痛了。
我觉得我这样做很值得。
（待续）
（王生志，现供职于共青团中央《农村青年》杂志社，任事业发展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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