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京城去的官路上,再无半点雨丝,却是艳阳高照酷暑难耐。
瑾琏和瑾珲哥俩本就是个花架子,不顶事。赶车的活计就落在岑福的手里。
岑福只觉得盘桓在路上的时间太过,也就不再昼伏夜出,顶着大日头,马鞭甩的呼呼作响。
到底人非铁打的,待至京城近郊不过两三里的马驿处,岑福“吁”声止了飞驰的车马,腹中翻江倒海一般,再也支撑不住,佝偻着翻下马车,踉跄几步,扶在拴马桩上呕吐不止。
车厢里颠簸着晕头转向的哥俩,也互相搀着下了马车,顺手拿了存水的羊皮囊,递给岑福。
岑福头晕恶心,吐得眼泪汪汪的。脚步虚浮着,小腿也在打颤。抬手止了哥俩的好意,虚弱道,“怕是中了暑热……”
“不妨事”仨字没来得及出口,就又大呕不止。
这一路也没有好好吃过几顿,水也顾不得喝几口。本就俸禄有限,还添了不少饥荒,日子过得着实紧巴,岑福此番在自己身上抠搜了些……
“岑大人,前面有车马行,我出点银子雇个赶车的把事——”瑾琏有些愧疚,到底是拖累了岑福。
岑福精神头有些短,打上了马车瑾琏就各种别扭,估摸着给自己寻衣裳的时候就翻到腰牌了,身份自然也瞒不住。
“……都知道了……”岑福不以为忤,晕乎乎的。
“岑,岑大人……小的不是,不是乱翻,翻……”瑾琏摆着双手极力解释。
岑福眼皮一翻 ,登时晕倒在瑾琏身侧。
哥俩唬得面如土色,瑾琏眼疾手快地扶住岑福,一摸额头,烧的滚烫。从荷包里哆嗦着掏出几块碎银,吩咐瑾珲往车马行雇伙计去!
才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赶车的把事一路碎步跑来,三人手忙脚乱的抬着岑福,安置在马车上。吩咐着车把事往城中徐府赶,人命关天,耽误不得。
话说瑾瑜上车的那刻,载着岑福的马车正飞速的驰过“济世堂”,丐叔正站在堂前的台阶上摇着大蒲扇,一脸惬意。
瑾琏是个最喜在科考上专研的后生,徐家习医的喜好并没有沾染几分。抱着昏迷的岑福,也依葫芦画瓢的掐着人中。瑾珲急得吼着自己的兄长,“哥,掐虎口,掐虎口——”
徐府门前聚着许多看热闹新鲜的街坊四邻,徐掌院虽然病着,也强撑着目送瑾瑜的车马离去。林姨、徐家的主子仆妇们也依依不舍的站在日头下,唯猎户和月娘各种不得劲。
“不就是只猫,也碍不着什么,居然不让带,死太监!”猎户鼻子抽抽的,各种不满。
月娘近些日子脸色就不是很好,白惨惨的,听着男人吐槽,本欲揪耳朵来着,没来由地一阵恶心,捂着徐府门前的一对石鼓干呕不止。
猎户心疼自己婆娘,屁颠屁颠的跑过去,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徐掌院颤巍巍的由徐家二爷搀过去,吩咐着猎户搀起月娘,“最近徐家事多,辛苦了两位照看瑾瑜。老夫开着的方子,可是按时服着?”
说着,示意林姨托着月娘的右手,搭了把脉。果真,是个好消息——
“恭喜猎户,夫人是有喜了!”徐掌院难得眉目舒展,倒是乐得猎户拍腿大跳,当街就一个后空翻,一时诸人都围了上来纷纷道贺,嚷着猎户请酒,不提!
“父亲,父亲——”
只见瑾琏挤过几层围观看热闹的街坊四邻,着急忙慌地大喊。
徐掌院并家丁们往喧哗那处望去,只见停着的一辆马车上,搀下一位昏迷的年青后生。
猎户眼尖,远远认出是岑福,喜出望外地也往马车那处奔去。
常言道,事情从来的往一处凑的。
林姨也认出是岑福,徐家二爷搀着老人也是心焦如焚——
瑾琏气喘呼哧地也说不明白,徐家二爷慌乱中替岑福搭了把脉,幸好只是中了暑热,不打紧,吩咐着搀进徐府,好生医治,不提!
待到金吾西沉,岑福休憩的屋子一室光辉,那晚霞灿烂,与远处山峦的相接,自成一线。
瑾瑜特意委托萧奉銮出宫回转的路上,往徐府一趟,向徐府的长辈们道个平安。宫里样样齐备,不要惦记。
萧奉銮得了陆绎的关照,由“奉銮”迁为“掌事”,自然有心回报一二。一封奏折递到御前,愿意为修补残卷之事尽绵薄之力。
将在黑石滩摔坏的紫檀琵琶修补好,校好音,进宫的当隙给瑾瑜送去,瑾瑜自然欢喜。
徐掌院皱着眉头正在进药,忽而管家来报,说是新进的萧掌事求见,因着是瑾瑜的师叔,徐家并不敢怠慢,亲自出门相迎。尤其是得了瑾瑜宫中安好的讯息,顿时觉得碗中的药清甜了几分。
“萧掌事宫中行走,老夫今儿个有个不情之请,望大人应允!”徐掌院拱手作揖。
官场浮沉多年,萧掌事头一次听得一句“大人”,觉得胸间心气蒸腾。
“徐掌院客气,萧某人定不辱使命!请说——”萧掌事眼神清澈,目光笃定。
“瑜丫头孤身一人在宫中,老夫着实惦记。只那孩子幼时有一番弱症,打落地起就靠药石补益。望大人以长辈的名义,时时督促我那丫头按时服用此方——”
徐掌院从怀间摩挲出一份方子,郑重地递与萧掌事。
“药石一事,自有徐家打点。只是丫头未出阁,这方子上的只字片语还是不要外道的好!”
萧掌事不疑有他,全然应承了。
徐掌院和萧掌事就瑾瑜出宫的时日,反复斟酌,萧掌事还当是徐掌院思女心切,掐指估摸着不过仨月——百日左右的功夫。
徐掌院拈须带笑,顺手给萧掌事摸了把平安脉。
不过闲话絮谈了半盏茶的功夫,萧掌事便告辞还家。
待徐家二爷依着吩咐送了客,徐掌院惦记着在内堂安置的岑福,问道,“岑福如何?”
“林大夫榻前看着呢,估摸着该醒了。”徐家二爷回道。
“走,瞧瞧去——”徐掌院清咳几声,依旧是由儿子扶着,款款而往。
徐家二爷便将瑾琏哥俩的遭际一一说与了徐掌院,“父亲,儿子觉着岑大人,确实不错——”
徐掌院感喟,“老夫只是不想有丝毫隐瞒,今日当着那小子的面,便将这心结解了。成与不成,全在于那小子了!”
瑾瑜入宫的事,是林姨亲口说给他的。对于岑福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一时药碗也拿不稳当,差点扣翻在罗汉榻上。
“姨,怎么我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啊?再则,放着有陆大人在,偏偏去和那个夏公公有这瓜葛?那瑜丫头怎么什么都不说,一概瞒着我?到底把我当做什么了……啊!”
林姨知道此事让岑福一时难以消化,软语宽慰着,“也是了,徐家三灾八难的,一个女娃哪里能够想着周全?瑾瑜也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再则,此番进宫也是一番差事不是?难得瑾瑜在琵琶技艺上有造诣,待残卷修补完,说不准朝廷会有嘉奖也说不准,也是一桩美事。”
岑福脸色本就惨白,林姨的话半分也没有听进去,胸口隐隐作痛。将药碗递给林姨之后,后牙槽都嘎嘎作响,十指紧攥关节发白,齿冷道,“莫不是徐家为躲这桩亲事,才出此下策?”
林姨没有想到岑福会往这处想,急忙否认。
想着毕竟是徐府,自己断不好发作,强忍着要揍人的冲动,按捺着叫嚣着的情绪,自顾自穿戴衣服,苦笑着,“不管如何,也该谢谢林姨和徐家的救治,自回京还没有见过陆大人,眼见着天色已晚,还是回陆府道个平安的好!”
岑福心乱如麻,怎么也想不通。慌乱中,衣纽都系错了。岑福见林姨要帮忙,极其客气的推脱着。瑾瑜不在徐府,一切停留又有何意?再强求,就是满朝的笑柄谈资了。
“吱呀”一声,徐掌院推门而入,便看见一脸恼色的岑福。
“这是要走?”徐家二爷满是疑问,林姨冲着徐掌院直摇头。
岑福有些羞窘,当着年事已高的徐掌院,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停了手中要系的衣纽,恭敬地作揖,找了个叨扰不安的借口,眼神确定飘忽闪烁。
徐掌院在堂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了,扬手示意岑福也坐了,复又摆手众人都出去,
“出去吧,有些私房话,老夫只想说给岑福一个人听……”
岑福头次听着徐掌院叫自己“名讳”,心底“咯噔”一下,坐在榻上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徐掌院到底是有些年纪了,也瞧出岑福是如何浑身不得劲,不由自主地暗笑。
“岑大人——”徐掌院倒是生出几分有意逗弄的情绪来,身为祖父,想着瑾瑜若是归宿在此,也是极好的!
徐掌院便将瑾瑜的身世及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一股脑儿地说与岑福听,结果,到把岑福说懵了。
“老夫向来行事端正,光明磊落……若是岑大人介意,徐家也无怨怼。三日为期,若等不得陆府的拜贴,徐家便乘夜将陆府的聘礼如数奉还——”
岑福反复咀嚼着徐掌院的话,只是为瑾瑜心疼,尤其是听到早产那句,心都仿佛被针扎了一般。遑论还被“狠心”的父亲扔在乱葬岗上,心底也感激徐掌院冒着鹅毛大雪把丫头捡回来,大年三十落地,属猪的……
总之,岑福没有听明白!
还在纠结为什么瞒着自己进宫,为什么不等他回来,脑子里嗡嗡作响。
徐掌院冷眼瞧着岑福不嗔不悲不怒不喜,胸腔里疯鹿乱撞,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了,只能故作镇定。
前院儿响起慌乱地脚步声,却是陆府的管家前来去寻徐掌院,说是陆夫人晚间滑了一跤,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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