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读
第二十一期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我们都活在现实里。在我们成长的过程里，年长的人总是不断地告诫我们：要现实点。现实是什么呢？是早上七点我们一定要送孩子去上学；是到了一定年纪一定要结婚；是一定要找一个工作养家糊口；是一定要读大学拿到文凭；是你在度假的时候收到上司的短信不得不赶回去处理一件重要的事情；是重复了无数次的套话；……当我们年老的时候，回头望望，也许会惊觉自己的一生，都被“现实”这个词禁锢了，甚至糟蹋了。
＂你要现实点＂。这句我们成长道路上经常听到的教诲，毁灭了不少美好的人生和美好的事物，结果是我们很多人成了我们的初心所厌恶的人，一辈子在现实的泥潭里讨生活。一辈子陷于八种痛苦之中：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
啼哭着来到世间（生），慢慢地衰老（老），不时地遭受病痛的折磨（病），然后寂寞地死去（死）。而在漫长而短暂的一生里，我们喜欢的人，或者事物，总是不能长久地和我们在一起（爱别离）；和我们在一起的，常常是我们不喜欢的人和事物（怨憎会）。欲求没有止境，总是得不到满足（求不得）。一辈子，我们都在各种形色、各种纷繁的感受、思想、意志、意识之间纠缠起伏（五蕴炽盛）。不仅如此，还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灾祸（厄），车祸、失业、破产，诸如此类。
另有一种解释，说“厄”是车轭的意思，所谓“苦厄”，就是被“苦”所束缚。佛陀说：三界皆苦。又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心经》里说：度一切苦厄。有人说“度一切苦厄”是玄奘大师自己加上去的，原文里并没有。但这个附加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第一，如何化解一切苦厄，是一切众生都想问的问题；第二，人世间的苦厄确实可以透过修行而找到化解的办法。
那么，怎样才能化解“一切苦厄”？怎样才能从苦的现实里解脱出来？有一种方法是离开，离开纷扰的人际生活，躲到遥远的大自然里去，就像叶芝的诗：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笆房；
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
独个儿坐着，树荫下蜂群嗡嗡唱。
我就会得到宁静，它徐徐下降，
从早晨的面纱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
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
都在我心灵的深处听见这声音。
中国的陶渊明、美国的梭罗，都是这样的生活态度。不愿意让社会现实伤害自己的尊严和本性，离开官场，或者离开城市，躲到乡村或山野独自过着简单自然的生活。但佛陀并不认为隐居或苦行就能得到解脱，无论我们走得多远，还是无法逃避生老病死；相反，真正的解脱是在日常生活里解脱，“烦恼即菩提”。在这一点上，佛学显现了非常积极的一面，对于人生的苦痛、灾难，从不回避，而是积极面对、观察，看到其中的虚妄，然后，从中得到解脱。
大本的《心经》为观世音菩萨设置了一个特定的场所：灵鹫山。还有很多的听众。但我自己十分喜欢玄奘大师的版本，只是很简洁的一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并没有说明具体的地方，那么，观世音修行“深般若波罗蜜”，可以是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可以是在送孩子上学的时候，可以在与人谈判生意的时候，…….
按照《心经》的说法，不论什么地点，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照见五蕴皆空，我们即刻就可以超越现实，就能度一切苦厄。那么，怎样才能照见五蕴皆空呢？《心经》上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意思是观自在菩萨在修行一种深妙的叫做“般若波罗蜜”的方法时，照见了“五蕴皆空”，然后，就从一切的烦恼痛苦里解脱了出来。
我们暂且放下“五蕴”和“空”这两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概念，先了解一下“行深般若波罗蜜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方法，能够让人“照见五蕴皆空”。观自在菩萨是在“行深波罗蜜多”的时候，照见了五蕴皆空，所以，如果我们也能“行深般若波罗蜜多”，那么，我们也会成为菩萨，也会像菩萨那样从现实的束缚里跨出第一步。
先看“行”，这个“行”是修行的意思，意味着只有当我们把人生当作修行，我们才能照见“五蕴皆空”；当我们把人生当作修行，我们就能渐渐成为人生的主人，现实就不会把我们带走。
你看观自在菩萨，就在现实里，坐定，进入一种深度的修行状态，然后，他就越过了现实的羁绊，在现实里又不在现实里。这个“深”字梵文是：gambbiran，有深遂的意思，同时也意指阴道与脐带之间的区域，这个区域是孕育生命的区域，一个本源，一个初始。另一种解释是，般若的修行有深浅两个层次，破除了对于“自我”的执着，明白了因果，自己觉悟了，就是浅的般若；如果破除了对于一切现象的执着，明白了真理的本体，不仅自己觉悟了，还要让别人也觉悟，就是深的般若。
“深般若波罗蜜多”。这个深字，意味着观自在菩萨修行的“般若波罗蜜多”不是表面的功夫，而是能够把人带回本源的彻底的修行。这个深字，意味着彻底。只有彻底的修行，才能通向真正的自由。彻底的修行，时时刻刻把我们带回到整体、带回到本源。所以，真正的出家人喜欢说：出家就是回家。回到我们自己的家，回到我们如实的本来的样子。我们置身于其间的现实，不过一个幻觉。
我们想要看透这个幻觉，就要运用“般若波罗蜜”。法藏法师解释“般若波罗蜜”：“般若的意思是智慧，它指的是一种神秘微妙的精神觉醒，是对事物本原的非凡领悟；波罗蜜多的意思是到彼岸，即是说，要以奇妙的般若智慧超脱生死，抵达真实不虚的空境。所以，般若是体，波罗蜜多是用。”
般若的修行，在早期的佛教里，有戒、定、慧三学，就是说，透过戒、定、慧三种方法，我们可以超越现实的藩篱，通向解脱。后来发展成“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
当我们还没有解脱的时候，我们总是感到现实如同山一样压在心上，又如同罗网，把我们困在里面。所以，我们要么像一个英雄一样挑战现实，要么，就像一个世故的老人，学习着顺应现实。我们把现实看作了某种外在于我们自己的事物或力量，而这些事物或力量我们总想着要去改变它们，却又常常觉得无法改变。于是，现实就成了一个问题，重重地压在我们的心上。活得很累，归因于现实太残酷。
事实上，现实好像真的很残酷。我们无法改变我们的父母，也无法改变我们的同事，更无法改变考试规则或竞争规则。于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们困在一个纠缠不清的人际关系里，陷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工作环境里。怎么办呢？父母再唠叨，再不理解自己，仍是自己的父母，不可改变；工作再不喜欢，要养家糊口，还是不敢辞职。就如此这般地，在对于现实的抱怨里磕磕碰碰地过了一辈子。
六度的方法，揭示了另一种思路。这种思路会不知不觉改变我们和现实的关系。这种思路首先让我们从“改变现实”的妄念里跳出来，转向自己。很显然，六度虽为成佛的修行方法，却并不深奥，更不玄虚。从普通人的立场，六度不过一些很实在的生活态度，以及生活方法。在佛陀看来，正是这些貌似平常的态度和方法，如果我们坚持不懈地践行，就会从根本上扭转我们生命轮回的方向，改变我们所处的现实。
最后，我们一定会发现，现实并非一个外在于我们自己的外部之物，而是内在于我们自己的投射物。每个人的现实，不过是每个人心念、行为、情感等等的综合投射而成。当我们习惯性地以为现实是一种外部力量的时候，我们总是陷入要去和现实抗衡的冲动，然后，我们很多人就在改变现实的道路上被现实改变了。而那些一心改变自己的人，却真正地改变了现实。
布施和忍辱，从两个相反的方向扭转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我们从出生到死亡，从小到大，学习的都是怎么样为自己争取到更多，怎么样让保有自己占有的。所以，我们绝大多数人热衷于学习成功学。成功学的核心就是如何去获得，如何去保有，或者让那已有的生产出更多。从小到大，我们的着眼点都是如何让别人满足自己的愿望，都是寄望于能够改变别人。
但是，佛陀说我们要学习布施，学习着把自己已有的东西给予别人。佛陀说的布施，并不完全是慈善，更不是富人对于穷人的施舍，而是每个人随时都可以做的一种行为，一种举手之劳，但这种小小的举手之劳会改变我们生活的质地。
布施是自己主动向外界释放善意，而忍辱是自己主动消解来自外界的恶意。布施改变了我们习惯于向外求取的路向，不再一味地“我要、我要”，而是变为“我给、我给”，不再求取，而是给予。忍辱改变了我们习惯于回击外界敌意的路向，不再以敌意回击敌意，而是以慈悲回应敌意，不再以愤怒回击敌意，而是以平静回应敌意。
持戒和精进，是把注意力转向自我的约束。或者说，雕刻自己。我们的自己很容易跟着欲望而行；持戒改变了我们跟随欲望而行的惯性。我们的自己很容易跟着惰性而退，；精进改变了我们跟随惰性而退的惯性。
禅定和般若，又进一步上升到心性层面。禅定把我们从乱纷纷的现实里带出来，安住在一片宁静、清明之中。般若把我们从乱纷纷的成见里带出来，看穿自己也看穿这个世界，直到看穿宇宙。既然看穿了，也就没有什么需要穿的了，空无一物，来去自由。哪有什么现实的羁绊呢？
编辑 Sarah
配图 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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