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个5月,汶川的樱桃树长得很好,盖住了震后灰褐色的土地。
再过十几天河谷的樱桃便要成熟,接着,是半山坡的。25岁的王光强站在樱桃树丛里,估摸着今年没有春雪,樱桃的产量和质量都会不错。
14年前,援建工人和当地人在汶川萝卜寨的旧樱桃园上建起新羌寨,所以不少樱桃树都是震后新栽种的。
14年后,大地不再震动,樱桃树结出果实。对于成长于重建岁月的一代人来说,当初被粗暴打断的生活,也以那场地震为原点,延展出新的轨迹。
对王光强来说,时间不是一条单行线,总会兜兜转转地回到改变这一切的起点。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点28分,没有任何征兆,汶川雁门小学的教学楼开始剧烈摇晃,11岁的王光强最后一个跑出教室,才发现3楼的楼梯塌了,操场的围墙全部垮塌。
在老师的组织下,他和同学们一起往汶川县城跑。空气中弥漫着灰暗的尘土,一路看不见光亮,只听到很多人在喊救命,但看不到人到底在哪儿。后来,声音就渐渐消失了。
王光强看不见,也不能回头,只能拼命跑,“我的两只鞋都跑丢了,全班同学主动把袜子脱下来给我当鞋,最后一只脚上套了12只袜子”。
一行人抵达县城后才发现这里受灾更为严重,又不得不返回学校,依靠小卖部的库存食品生存。王光强找到低一年级的弟弟和二姨家的表弟,和同学们靠在一起度过第一晚。
幼年王光强和弟弟
接下来的5天里,同学们陆续被家人接回,同村的孩子也大部分被接走,王光强和弟弟慢慢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爸爸妈妈了,身体和意志随着余震的到来摇摇晃晃。
第5天早上,妈妈终于来了,可第一句话就是:“二姨没了,要先瞒住表弟”。他答应了母亲。后来他才知道,寨子里一共有58位亲人遇难,二姨只是其中之一。
回家的路上,大雨将山路变为泥淖,从山上滚落的石头比磨盘还大,横在路中间。不知道走了多久,远远能望见倒了大半的黄泥羌寨。经过二姨家的樱桃园,虽然距离樱桃成熟还有几日,但树冠的几簇已经红了。
表弟熟练地爬上树,不一会儿护着一把红樱桃跳下来,走到王光强跟前,说要带回去给妈妈吃。“那一刻我就绷不住了,我哭了,表弟也就明白了。”
古籍记载,“羌人死,焚而扬其灰”。14年前的春夏之交,羌族人用火送别亲人,灰烬落在漫山遍野的樱桃上,厚厚的一层,王光强说:“那一年的樱桃,没有吃,也没有卖,就留在树上了。”
关于那场灾难,这是为数不多他讲起的细节。即使过了14年,采访中每当话题回到这里,电话那头都会伴随长久的沉默和极力克制的哽咽,而谈起后来的故事,他又会很快恢复如常。
就像大多数汶川人,保留废墟,栽种新生,一边掉眼泪,一边往前去。
地震后,王光强家的房子倒了一半。住板房的日子里,母亲有时会回去收拾能用的家具。与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是,堂屋残壁上挂满了一整面墙的奖状。
彼时,他会因为担心自己是否可以继续读书而流泪。在企业的赞助下,他和同学们去广州的学校度过震后第一年,但几年后,这场地震终究改写了王光强的人生走向。
汶川地震后,王光强住在帐篷里等待复学的消息
高考那一年,他考上四川电影电视学院播音主持系,母亲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艺术院校高昂的学费迎面撞上母亲的医药费,王光强偷听到父母谈话说,“病可以先拖着,钱要先拿出来交学费”。
那是震后第6年,一家人的生活勉强回归正轨,新房子里装衣服的纸箱还印着“救灾物资”的字样。王光强在网上查到,母亲的病如果能及时医治,愈后更好,便默默决定要在入学前赚够学费。
第二天,父母出发去周围的景区卖山货,他一道跟去。他发现自家摊位在市场深处,而人流都集中在景区老街,就让母亲将每样山货各匀出一袋,他推着板车到人多的地方碰碰运气。
穿着羌族马褂的黑瘦男生很快打开市场,不一会儿便推着空车和800块钱找母亲“进货”。市场里的其他商贩闻风而动,都向老街转移阵地。那个夏天,为了抢占更好的位置,王光强不得不早上5点半起床,深夜方归,在26天的时间里凑到了12000元。“那时候,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想做生意的种子。”
少年王光强
上大学后,作为班里为数不多的羌族人,他误打误撞地用山里的风干牛肉打开了学校里的市场。当年的散装牛肉干市场是一个江湖,路边小摊充斥着鸭肉猪肉制成的“牛肉干”。“大家都买怕了,但在我这里能够买到正宗牛肉干,他们就很放心。”
后来短短半年时间,王光强的“阿坝小王子”牛肉干就发展了上千个线上代理,专业课老师也成为他的客户之一。但老师找他谈话的内容却不止于口中的牛肉干,还有脚下的未来。按照他当时的成绩,甚至有到央视实习的机会,但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弟弟在四川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美声系读书,一个刚刚从大灾中缓过气的家庭很难供养两个艺术生。
王光强和弟弟
然而,父亲得知他要弃艺从商的消息,一个电话从汶川打到成都,满腹恼火也顺着电话线传来:在上一代人的思维里,卖山货不需要读书,读过大学的孩子,鞋边不该再沾土,无论如何“不得行”。
王光强和父亲是传统的“中国式父子”,父亲在村里有个绰号“王把细”(把细:四川方言,指仔细、谨慎),总是严肃多过鼓励。为了阻止儿子做生意,他几乎每天都要打上七八通电话,但王光强收货的车还是越过沟沟坎坎,一路开回汶川。
2017年9月,因为有客户需要大量西梅,王光强去了一次西梅的重要产地——九寨沟。恰逢“8·8九寨沟地震”发生一个多月,道路垮塌,挡住西梅的销路,也挡住往日前来采摘的游客。成熟的西梅都挂在树上,无人采摘,没过几日便熟透落地,“有老阿妈背着背篓捡西梅,回去喂猪、喂羊”。
这让他想起汶川震后的两三年里,通向外界的路几次建好,又几次被泥石流冲垮。赶上樱桃成熟的季节,樱桃贩子不来,母亲只能用背篓背着四五十斤樱桃,徒步15公里到都江堰的集市上售卖。但即使是这样,平时25元/斤的樱桃,也掉到7元/斤。熟透的樱桃不等人,母亲只能背起背篓往市场的更下游走,但樱桃的价格却始终在低位徘徊。
震后几年,王光强的母亲在集市卖樱桃
他一直记得母亲眼神里的落寞和满身的疲惫,那时候他有一个愿望,要是能有人进汶川收果子就好了,哪怕报酬给得很少也行。
2017年秋天,他把九寨沟的西梅装上车,让故事不再重演。
进九寨沟有三条路,一条从汶川来,一条起点在绵阳,还有一条要绕道甘肃。“甘肃那条路是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走,因为要绕一两天。”
那一年,交通阻断,王光强运西梅的车在甘肃和九寨沟之间穿梭往来。因为运输时间长,西梅等不到运进成都,在甘肃半路上就必须卖掉。甘肃的西梅市场饱和,价格也压得很低,王光强基本没赚到钱,但九寨沟的果农挺过了震后第一个秋天。
时间缓缓爬过岷江两岸,在被地震撕裂的山间留下深深浅浅的绿色,5月的风温柔地吹过汶川萝卜寨的山坡,红绿相间的樱桃林,从河坝蔓延到山腰。
从汶川县城到萝卜寨樱桃园的路不好走,车道一下变得狭窄,修葺平整的路面布满山上落下的碎石子,冷不丁的让车子“跳起”,这是萝卜寨樱桃出山的必经之路。王光强坐在货车的驾驶室,双手把着方向盘,像是握紧自己不再摇摆的命运。
一年前,王光强以“阿坝小王子”的名字,试水抖音电商。
他上架了曾经在校园里最受欢迎的牛肉干,第一次开播便吸引大批粉丝下单,光打包发货就耗费了整整3天。“当时就感受到了抖音电商的魅力。”
虽然生意越做越大,但王光强还是常常出现在收货的车队中。在当地众多收货的商贩中,他是为数不多戴眼镜的,不像生意人,反倒像个书生,因此果农一惯叫他“眼镜”。“眼镜”收货的单价总是比市场价高出一两毛,所以每当果农听说“眼镜来了”,就格外欢喜。
王光强和当地果农
他会优先考虑家中困难或是没有年轻人的农户。一些老阿妈三四月份就会给他打电话,问:“眼镜,今年啥时候来收果子?”
果子成熟的季节,上一季在电商赚到的钱被换成现金,这是王光强收货结款的传统。
在他创业之初,曾经到一户老果农家收货。这家儿子外出打工,老人不会用手机,王光强只能扫年轻人留在家里的二维码付款,老人见不到钱心里始终有个疙瘩。第二天收果子的路上,他又遇到那家的大叔,大叔一上来就长吁短叹:“哦呦,昨天没打通儿子电话,不知道钱扫没扫上,我家老婆子一晚上没睡觉。”
收货的路上匆忙,但王光强却记住了大叔的这一嘴牢骚,为了不让老人家们徒增担心,后来上门收货他总是会带上现金。
王光强和爱人黄月用现金为果农结款
王光强收果子总是现称现结,绝不拖果农的辛苦钱,“他们把果子卖给我,任务就完成了”。收完果子,常常赶上饭点,桌子上有给他预备好的筷子,果农端出蒸好的腊肉,用年猪制成的腊肉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去年冬天,王光强和爱人黄月进山收糖心苹果。老阿妈得知黄月刚刚怀孕,便把家里下蛋的母鸡宰了,炖了好大一锅汤。中午时分,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喝汤吃肉,高原上的云雾散开,太阳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王光强和爱人黄月上山收糖心苹果
结束一天的收货,开车下山的路依旧是九曲十八弯,但一道弯有一道弯的意义,车斗里满载的果子让前行的路稳当不少。
站在路边久久目送的老阿妈知道,很快,山上的果子会变成抖音电商直播间里的订单,下一个收获的季节,小货车还会到来。
四川话里,樱桃又叫“恩桃儿”,有感恩的意思。
在做抖音电商的过程中,王光强很看重消费者的购物体验。渐渐地,他发现消费者有时会反馈果子质量参差不齐,答案藏在分拣工人的手中。工人都是朴实的汶川人,其中有些人王光强还要叫叔叫姨,他们有时看到果子只是有一个小伤疤,手一松便放过了。
王光强摸清问题后,便把工人们叫到一起,说:“吃这些樱桃的人,可能就是当年给汶川捐款捐物的人。因为一个小小的举动,把整个汶川的形象都弄坏了,值不值得?”
苦过、饿过、经历过,让汶川人都有感恩之心,从那以后,坏果率直线下降。
同样是适应电商发展规律,王光强跟年轻人交流起来会更流畅。和他一起长大的一批小伙伴中,大部分人都曾外出打工,有人当过服务员,有人开过挖掘机。最近几年,随着抖音电商在羌寨里落地生根,年轻人陆续回巢,成为新农人。
“他们跟爸妈那一辈种地有很大区别,他们更愿意去学习新技术,引进新品种。”王光强每个月都会到外地学习,把前沿的电商知识带回汶川。在他和当地年轻人的共同努力下,高原上传统的青稞,被改良成畅销的薄饼和奶茶;河谷的鲜花,也制成了时下流行的鲜花饼。
经过精深加工的农产品很受市场欢迎,2021年,王光强在抖音电商卖出20多万份青稞类食品,为这种原本滞销的粗粮打开了销路。汶川出产的青红脆李和糖心苹果也在他的直播间打响知名度,一年卖出30多万斤。
因为生意越铺越开,王光强把收货的担子渐渐交到弟弟肩上。学播音的哥哥在直播中带货,学声乐的弟弟在收货的山路上唱歌——小时候总想看看山的那头是什么,如今却更想在山这边的土地留下脚印。而当父亲在网上越来越多地刷到儿子们的新报道,两代人的心结也逐渐打开。
再过十几天,弟弟就要带着寨子里的年轻人开始跑山头、收樱桃。代收樱桃一斤赚一毛钱,年轻人一天可以收一两万斤,可观的收入正在带动越来越多年轻人一同发展电商事业。“他们扎根在汶川,他们最知道哪里的果子好。”
在抖音电商,王光强正在成为青年创作者中的代表人物,而他也会继续将接力棒交给更多年轻人。
最近,“抖音电商·寻找同行者”关注到了王光强的故事。“寻找同行者”是抖音电商的创作者成长大本营,致力于挖掘优质达人和商家,助力他们获得更多关注和机会,在平台实现更长远的发展。五四青年节之际,“寻找同行者”推出“与新生力同行”。“与新生力同行”将持续关注青年电商创作者,讲述年轻人在抖音电商寻找方向、实现梦想的故事,与他们在创业路上探索更多新可能。
王光强和他的伙伴们是长于汶川地震的一代人,如今,灾区昔日连片的板房挨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新城镇,以及渐行渐稳的新生活。空气里似乎已经闻不到凄厉和悲苦,地震的痕迹越来越淡,年轻的人们也正在成为这片土地的新主人。
再过8天,就整整14年了。
王光强那双跑丢的鞋子回不到脚上,但樱桃树的年轮还是长了14圈。
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到了那一天,王光强都会回到汶川,回去看看老羌寨里的半座房子。
14年前,小男孩眼见樱桃树蒙了尘;14年后,他将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沉痛与新生撕扯14年,故事附着在一草一木上,新旧两个寨子之间,樱桃又红了。
图片来源:受访者、央视纪录片《汶川的孩子》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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