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琴图》局部
古琴是雅到极致的乐器,两块木板,几根丝线,勾挑抹摘间,徽中有韵,指下生禅。而古琴十大名曲之一《广陵散》更是时有高手弹奏。《广陵散》名声起于嵇康,魏晋琴家嵇康以善弹此曲著称,刑前仍从容不迫,索琴弹奏此曲,并慨然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从容赴死。
在没有古琴减字谱出现之前,古琴的曲子流传下来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文字谱。文字谱,顾名思义,用文字记录下一首曲子,记录包括指法,左右手如何弹,按哪一徽,哪一根弦等等……琴曲指法繁多,可以想象一首曲子这样记录下来,需要多长的篇幅。我国现存的唯一一首文字记录琴谱《碣石调·幽兰》,将近五千字,目前此谱珍藏在日本。
唐代,琴家曹柔把文字谱中每一句关键的字简化出来,形成特殊的符号,即为古琴减字谱。减字谱字简而意到,大大消减了琴谱的繁琐度,形成了很简单的记录和参照方式,从此后,减字谱一直沿用,距今已有千年。但是减字谱是指法谱,只能标出弦位和指法,和最早的文字谱一样,不能准确地标识出一首曲子的音高、节奏、节拍等。
一支曲子,演奏者无论拿到文字谱还是减字谱,根本无法还原,要想顺利弹奏和传承,还需要进行打谱,即将一首古曲挖掘、整理成型。更何况,嵇康的时代,减字谱还没有发明,只有繁琐的文字谱。那么,嵇康弹奏的《广陵散》或许是他根据文字谱单独打谱,或者跟某个老师学习。
刘籍《琴议》记载,嵇康是从杜夔的儿子杜猛那里学得《广陵散》的。嵇康非常喜爱此曲,经常弹奏它,许多人前来求教,包括他的外甥袁孝尼也十分想学,但嵇康概不传授。
打谱的过程,也是琴者修为、智慧、专业、个性的展现,所以打谱不仅仅是将一首曲子理顺,弹出来,而且是探索和再创作。古琴曲很特殊,谱只是一个大致框架,打谱才是定弦、定调、定音等技术性工作,此外还需了解一首曲子的内涵,最大限度还原曲子的思想。嵇康弹奏的《广陵散》,若是他打谱,则具有他个人的思想、风格、气息;若是杜猛传授,杜夔与曹操同时代,他的《广陵散》只传给了儿子杜猛,杜猛又传嵇康。嵇康死时四十岁,杜猛比嵇康大,很可能此时杜家父子都已经不在了。所以他即将临刑,才叹息一声《广陵散》绝矣。
有人说后世流传的《广陵散》曲谱或许并不是嵇康当时所奏,因为《广陵散》的曲风铿锵激烈,与嵇康的音乐审美不符。其实《广陵散》不止与嵇康的音乐审美不符,它与古琴追求的音乐审美也完全不符,《广陵散》是千古大曲,流畅高昂,指下生风。而古琴追求清雅、至善,以清微澹远为准则,《广陵散》完全脱离了这四字之妙,是一首激情蓬勃,不养身心,主要叙事和抒发情绪的曲子。
嵇康是著名的琴人、音乐家,他创作的古琴曲《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合称四弄。《琴论》中说:弄,情性和畅,宽泰之名也。古琴中关于弄的曲子,都是性情宽和,舒朗怡情之作,比如十大名曲之一的《梅花三弄》,便是舒畅快意的曲子,嵇康所做四弄,也是悠闲快乐的意思。
在音乐审美上,嵇康确实主张中正平和,并且他是位养生达人,似乎这样一个人,不会创作或者演奏《广陵散》这样慷慨激昂的曲子。嵇康有音乐理想,但是理想与现实往往是相悖的,嵇康所处的环境,司马集团大权独揽,昏庸暴虐,嵇康隐居竹林,宁死不入仕途,最后被司马氏处死。
《广陵散》曲风金戈铁马,千里快哉,隐含杀气,正是嵇康内心的写照,作为一个文人,他对政权的反抗除了弹奏一支曲子以控诉,隐居以远离,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广陵散》虽然与嵇康提倡的音乐审美不同,但是与他的性情、处境吻合。
古琴有七弦,五调。古代,一弦是宫调,代表君;二弦为商调,代表臣;三弦为角,代表民……古琴曲宫调为主,但是《广陵散》是慢宫商调,即降低第二弦商音,与一弦宫音齐平。刑场上演奏《广陵散》慷慨激昂,气势磅礴,臣弦上升,君弦下沉,具有强烈的反抗政权之心,正是嵇康此刻的心情。所以,嵇康刑场上弹奏的《广陵散》与后世流传版本,应该是一致的,并不是两个曲子。
《广陵散》的正式减字谱记录出现在明朝朱权编纂的琴谱《神奇秘谱》中。朱权是明太祖的第十七子,痴琴,懂琴,他编纂的古琴曲谱《神奇秘谱》,对古琴的贡献非常大,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古琴曲谱集,具有很高的使用价值和史料价值。有了朱权正名,《广陵散》得以广泛流传。
《神奇秘谱》说这支曲子从隋朝就开始流传。其实不止,晚于嵇康的潘岳在《笙赋》中还曾提到:辍《张女》之哀弹,流《广陵》之名散。
文学家、古琴家蔡邕是东汉人,他在《琴操》中也提到了《聂政刺韩王曲》,并解谱,说此曲意,大致意思是,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被杀,聂政逃亡,改名换姓十几年苦练琴艺,渐有名声,好琴的韩王诏他入宫弹琴,聂政在弹琴的过程中自琴腹中取出匕首,将韩王刺死,为父报仇,随即自杀。
《神奇秘谱》记录的《广陵散》有冲冠、发怒、抱剑等分段小题,正与蔡邕的曲解吻合,朱权说曲谱自隋宫流出,但是看蔡邕所记,至少在汉代,就有《广陵散》曲子在流传。
《广陵散》一直在,只不过因为不平和,充满杀气,它曾经被主流排斥,从而一直在名曲的边缘游走。历史的风烟中,《广陵散》于嵇康之后名声大噪,又差点在文人的嫌弃中失传,到了明代,幸有朱权慧眼识珠,将此曲收录《神奇秘谱》并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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