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对她，是没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点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断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几个亲人呢？”
这是《创世纪》中女主角潆珠的一段曲折的心理描写。
《创世纪》是张爱玲的一篇“未完”的中篇小说。
其实，“未完”是张爱玲作品的典型特征。
正如《金锁记》中所写“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但是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熟悉张爱玲作品的都知道，张爱玲笔下的这些人物太微小——家庭妇女，富豪遗孀，恨嫁少女、少妇等。
她们的故事也简单——家道中落，生活苦闷；欲望得不到满足，心理变态；摆脱原生家庭，谋取出路（嫁人）等等。
《创世纪》中的故事元素很多，既有对旧生活的留恋，新生活的苦闷，又有恋爱不顺，心理扭曲等。
前一篇，我写了《一个女人性压抑五十年，撕开了中国女性苦闷生活的真相》，是以《创世纪》中潆珠的祖母紫微为主角，去看中国女性的欲望压抑，与在家庭中的地位价值。
而本书中的另一女主角潆珠，则反映了在原生家庭的影响下，女性的婚恋悲剧。
潆珠的家庭很显赫，祖母的父亲是晚清重臣。
可是，到了潆珠这一辈，家庭败落得不像样子。
如同“蛀空的牙齿”，又如“华美的袍子”上爬的“虱子”。
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全都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来源，全靠祖母典卖嫁妆过活。
祖父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仿佛从没有长大过，“顽童心理”。
一辈子没有做过事，花光了父亲的遗产，又靠妻子养着。
无论哪个朝代，用妻子的钱，总是不光彩的事。
做小伏低，是必然的。
可是，他的这口软饭，偏偏吃得很硬气。
妻子说的话，做的事，他都是反对的态度。
仿佛只有这样做，才不显得自己无能。
祖母虽然是高门贵女，但是经年累月岁月的折磨，已经让她变成了一个刻薄、冷酷的老妇人。
昔日的从容不迫、优雅贤惠荡然无存。
她对儿子、孙子很纵容，对儿媳、孙女们却很残酷。
尤其是对潆珠。
不满意她做的任何事，甚至连她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满意。
祖父为了表明自己的骨气，在对待潆珠上，态度与妻子截然不同。
但这个并不能改变什么，反而又增加了祖母对她的反感。
毕竟这个家是靠祖母一手操纵着。
祖母生养了许多孩子，潆珠的父亲仰彝是最小的一个，排行第十，人称“全少爷”。
全少爷，玩世不恭、不求上进、啃老又荒唐。
对家里的经济危机一点都不在意。
用母亲卖皮袄的钱，仍然去看电影、下馆子，保持着遗少的派头。
高高大大的一个中年男人，伸手向母亲要钱，却毫无愧色。
日子难过，他却很想的开：
“我倒不怕。真散伙了，我到城隍庙去摆个测字摊，我一个人总好办。”
“真要到那个时候，我两个大点的女儿，叫她们去做舞女，那还不容易。”
穷到了这个地步，祖父辈还要个脸面。
到了父亲这里，已经完全不要脸了。
全少爷吸光了母亲的血，下一步他已经做好了吸干女儿的血。
四十几岁的男人，本就该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全少爷却认为这些与自己无关。
只要顾好自己就行。
父母、妻子、孩子，毫不相干。
有这样冷漠自私的父亲，潆珠时时感到了不安全。
潆珠的全少奶奶，是个麻木无聊的家庭妇女。
在家里，地位最低。
仆人拿乔，在老太太生日当天不干了。烧饭的苦差事就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
这个家里，真正关心潆珠的也只有母亲了。
只是母亲的关心，是谨慎的，无用的。
她也能在女儿被祖母训斥的时候，安慰一下：
“今天他是同爷爷吵了嘴，气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霉，快不要哭了，哭出病来了！你这样难过，是你自己吃亏噢！”
潆珠被毛耀球追求，母亲四处打听他的为人。
只不过，打听的重点是这个人的家境，而不是人品。
当听说毛耀球家境富裕，母亲彻底放下了戒备。
“潆珠见她母亲竟是千肯万肯的样子，反而暗暗地惊吓起来，仿佛她自己钻进了自己的圈套，赖不掉了。”
潆珠是一个缺爱的女孩。
原生家庭给她的只有不断地争吵，冷漠与自私的眼神，无聊又空洞的谈话。
当有一个看上不还不错的男人出现，并且热烈霸道地追求她时，她的心理经历了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被人欣赏的虚荣。
“他四下里看看，眼光带到潆珠身上，这还是第一次。”
“这还是第一次”，这句从潆珠的角度来写。
这么多年来，能吸引一个人的眼光长时间的停留，这是第一次。
一个多么缺爱的女孩，才会有这种想法。
毛耀球借口说医生要他天天称体重，于是日日到药店找潆珠。
并且以麻烦她为理由送潆珠化妆品。
潆珠虽然推辞着，但是说话的口吻已经是近乎撒娇了。
她很享受被人喜欢的感觉。
第二阶段，被人爱的满足与安心。
“爱是热，被爱是光。”
毛耀球的追求，是猛烈且霸道的。
他强要潆珠的照片，强迫她接受礼物。
每每这样，潆珠总是拿他没办法。
“他总是会说。”
对于毛耀球，她不喜欢，也不讨厌。
无论是家里还是店里，环境都是那么压抑，毛耀球的出现无疑是一道光，暂时温暖了她。
“他需要她，她可以觉得他怀中的等待，那温暖的空虚，她恨不得她的身子去填满它——她真的恨不得。”
潆珠就像一个溺水者，好不容易抓住一块浮木。
她把手放进了毛耀球的口袋里，“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
第三阶段，被人骗的委屈与犹豫。
毛耀球在追求潆珠的同时，还跟一个舞女同居着。
后来，舞女怀孕被抛弃，毛耀球躲着不见面。
舞女找到了店里，潆珠这才看清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对自己穷追不舍，也不妨碍他到处寻花问柳。
潆珠感到了欺骗与羞耻。
她的第一反应是与这个男人断绝来往。
可是，回到家，被奶奶责骂之后，这个想法就改变了。
本来乱糟糟的心情，就无人可以诉说，又被无缘无故地当众羞辱了一番。
潆珠觉得自己什么事都干不好。既然那个人和舞女并没有结婚，那就干脆闭着眼睛与他交往算了，走到哪里算哪里。
潆珠自暴自弃地继续与毛耀球外出约会。
第四阶段，被冒犯的凛然自卫。
约会的最后一步就是回家。
毛耀球要带潆珠回家听音乐，潆珠是有戒备的。
但是，她实在不愿意回自己那个无情地家。
她还是去了。
毛耀球果然开始动手动脚。
潆珠“本能地抗拒着，虽然她并没有抗拒的意思”，等到毛耀球有了更过分的举动，潆珠打了他一嘴巴，跑了出去。
后来，毛耀球没有再找过她。
潆珠倒是主动找过，为了拿回雨衣。
最后一次见面，毛耀球表现得冷静又客气。
“潆珠知道他对她是没有什么企图了。”
潆珠的恋爱就这样潦草地收了场。
潆珠爱毛耀球吗？
当然不爱。
张爱玲笔下的女主角都不爱男人，除了葛薇龙。
她们都有各种各样的计算与考量。
尤其是在知道他是一个如此恶劣的人之后，潆珠更不可能爱上他。
那么，为什么她又会和他交往，并且没有抗拒的意思？
因为缺爱。
她生活在一个父亲可以随时将她舍出去做舞女，祖母恨不得她从未出生过的家庭。
更可悲的是，这个家庭有着显赫的过去。
“潆珠对于这个家庭煊赫的过去，身份地位，种种禁忌，本来只有讨厌，可是真的从家里出来，走到路上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渺小。”
因为渺小，所以有个男人向她靠近，她会奋不顾身。
潆珠投入毛耀球怀抱，还有一个可笑的原因，就是为家庭牺牲。
对于原生家庭，她一方面想逃离，一方面又被牵扯动弹不得。
如果能嫁给毛耀球，凭借他的收入，一定能稍稍挽救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她的牺牲看似伟大，实则虚无。
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心思，大家都如看好戏一般看着她的失败。
出生在声名煊赫的大家族，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幸运还是灾难？
潆珠没有享受过它的荣光，却背负了无形的压力与责任。
即使没有钱，也不能出去工作丢脸；
被男人骗了，也要心甘情愿地被骗，说出来就是笑话，没人同情，错都在自己身上。
潆珠愿意为了家族牺牲自己的感情与幸福，可是毛耀球这样的浪子会愿意娶她，会愿意成全她的献身？
我看不可能。
好在潆珠幡然醒悟。
没有自尊的牺牲，最终换不回尊重与爱。
低到尘埃里的爱，终究开不出美丽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