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离开我们已经四年了,但我还是经常想念她,有时还会梦见她。梦里她还是那样的温和可亲,那样的瘦骨嶙峋。

姥姥享年94岁,该怎描述她的一生呢?可亲可敬?可怜可悲?仿佛没有一个词能准确地概括。

她一辈子经历了太多,而我如同摸象的盲人,只能从她生前的只言片语和母亲的回忆中去触摸她,去描述她。

(一)娘家的显赫成了她的灾难

姥姥生在1922年,那时鬼子还没有进中国。娘家是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的地主,家有良田几百亩,雇佣好几个长工,农忙时还要招一些短工。镇子上还开有好几家店铺,铺子里卖的点心都吃腻了。

不仅家大业大,而且人丁兴旺。老一辈儿弟兄五个,各自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前庄后院上百口人,日子过得很红火。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1)

“福”字影壁墙

姥姥的娘家姓孟,据说和两千年前的“亚圣”孟子有瓜葛。穷人家的孩子阿猫阿狗随便叫,据说贱名儿好养活。但老孟家都是有谱系的,家里的孩子起名也是有讲究的。在哪个辈分就带哪个字,不然就乱了辈分,没了章法。

姥姥那一辈的男丁都带一个“繁”字,她兄弟们的名字就起的很霸气。比如孟繁荣、孟繁华、……一家里弟兄四个,“荣、华、富、贵”就都占全了。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2)

大宅院里的孩子们

就是这样的家庭出身,让她后来做了大半辈子的“地主婆”,在运动中被批斗,去扫街,受尽欺凌和白眼。

(二)旧时代的儿媳妇难做

姥姥18岁的时候出嫁了。婆家也是地主,可算门当户对。给彩礼,送嫁妆,双方旗鼓相当,婚礼办的很是风光。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3)

十里红妆

姥爷那时才13岁,说是娶了媳妇儿,其实是多了个姐姐。那个年代有早婚的风俗。儿子十几岁,就给他娶媳妇。媳妇一般都比丈夫大上几岁,这样的媳妇很实用,不仅能早早生育,还能帮婆婆干活儿、带孩子。

她婆婆也才30出头,正是能生养的年纪,家里的小姑子、小叔子六七个。过了几年,再加上自己生的,家里一大群孩子。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4)

湘女萧萧剧照

姥姥像是掉到了孩子窝,每天做不完的针线,洗不完的衣服,看不完的孩子……繁重琐碎的家务都压在她身上,没奈何,谁让你是家里的大儿媳妇呢?

(三)日本人掀开家族败亡的第一页

一天,日本人拿着刺刀闯进了家,女人孩子都吓得躲了起来。作为一家之主的公公,战战兢兢,硬着头皮去应付鬼子。

语言不通,只能比比划划,也不知道怎么就惹恼了鬼子。他们举起刺刀,把公公穿的长衫,从腋窝处开始,“刺啦”一声,由上到下划开一道大口子。所幸没有伤及皮肉。但人可被吓坏了,当场就瘫倒在地,起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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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拿刺刀刺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日本人走后,他就再也没有从床上爬起来过。据说得了一种怪病,一直拉稀,止也止不住。没过几天,这个35岁的男人,就抛下孤儿寡母一大家子人,自己去了极乐世界。

可怜母弱子幼,家里连个主事人也没有。她公公在世时为人豪爽,只要有人张口,没有不借的。一看家主死了,借债的人都翻脸了。

婆婆抱着一堆白条子,嚎啕大哭。男人死了,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孤儿寡母只能被别人欺负了。

那年七月,村里又闹起了土匪,专找有钱人家绑票。夜里翻墙进来,把家里的老二给绑了票,要赎人?拿钱来。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6)

土匪

家里拿不出这笔巨款,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卖地吧。

农历七月,地里的棉桃像鸡蛋一样,沉甸甸地缀满了棉花棵子,再有半个月,就能采摘到新棉花了。现在卖给人家,可惜了的,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7)

结蕾的棉田

70亩棉田,就这样便宜卖出去了,凑足了钱,老二的命算是保住了。

“屋漏偏遭连阴雨,破船又遇顶头风。”仿佛是一夜之间,家里养的大骡子大马,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突然就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倒下了。

那一年,地里的粮食也减产,收成不到往年的三分之一,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几乎要揭不开锅了。

(四)嫁妆被卖,哭一场也就完了

姥姥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了几天,再回到自己屋里时,一下子惊呆了。屋子变得空空荡荡,娘家陪送的二十五件红木好家具,一件也没了。

姥姥又急又气,惊问婆婆:“我屋里的家具哪去了”?婆婆没好气的说了声“卖了”,就不再理她。

姥姥又责问姥爷:“你要卖也不提前跟我说?”姥爷黑着脸说:“说不说都得卖,给你说,说什么?家里这么多人等着吃饭,不卖家具,都饿死么?”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8)

红木家具

姥姥一贯逆来顺受,害怕老公,敬畏婆婆。她就是那种典型的受气小媳妇儿,否则也没人敢这么对她。

姥姥还能说什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趴到炕上,呜呜地大哭一场。哭完了怎么办?还得去做饭、管孩子。

就是这卖嫁妆换来的钱,买了粮食,让一家老少度过了饥荒。

(五)早夭的孩子是永远的痛

姥姥一共生了七个孩子,长大成人的只有五个。

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长到五岁的时候,忽然就发起了高烧,请医吃药,求神拜佛,百般无效,眼睁睁看着孩子渐渐没气了。可以想见,姥姥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

母亲在姐妹中排行老三,她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叫四妮。这个四妮都八九岁了,也是得了一场急病,就去了。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9)

后来姥姥又生了最小的女儿,还是叫她“四妮”,但是姥姥的心中总是有缺憾。

她曾多次跟我念叨:“我本来还有一个四妮儿啊,可惜她命短。”说这话时,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仿佛又沉浸在多年前的悲痛中。

缺医少药的年代,孩子的命就如草芥一般。早夭的孩子,是姥姥心中永远的伤痛。

(六)最大的乐趣就是数孩子

姥姥活到94岁,已经是五世同堂了。晚年生活最大的乐趣,就是一遍一遍地数孩子。

晚年的姥姥,记性却特别好。她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儿女各自成家后,每家至少三四个孩子。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10)

全家福

第三代眼看着也大了,她就开始念叨,哪个该娶媳妇了,哪个该说婆家了。哪个结婚两年了吧,咋还没有孩子呢?只要一见我,就说:“一个儿子太少了,还得要个闺女啊!”她见了我这一代的兄弟姐妹们,都是这样碎碎念。

数来数去,总算数清了,叫姥姥的外甥、外甥女有15个,叫太姥姥的有40个,这还没算叫奶奶,叫老奶奶的呢!有时候她自己数不过来,就让母亲跟她一起算。算着算着,觉得自己算错了,又从老大家开始,从头再算。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11)

如同一棵老树,盘点着自己的枝丫,检验着自己的果实。看到自己这棵老树枝繁叶茂,后代生机勃勃,这就是她最大的快乐。

(七)劳动的快乐

姥姥一辈子,就像个救火队员。只要谁家需要,就去谁家救急救难。

五个儿女,谁家添了孩子,必定赶去伺候月子。伺候产妇吃喝,照顾新生的小婴儿,现代月嫂的工作。姥姥做了17遍。我的表姐表妹,年纪跟我不相上下。所以姥姥刚伺候完这个闺女,那个女婿又来叫啦。

姥姥的女红极好,17个孙辈的人,都穿过她做的棉衣棉裤。就连第四代人,也能沾点福气。

我儿子出生的时候,她已经70多岁了,戴上老花镜,穿针引线,给重外甥做小棉袄。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12)

孩子办满月酒,拿出来姥姥做的衣服,人人赞叹。她做的小棉袄,针脚细密,样式好看,简直就像工艺品一般。

厚薄宽窄也合适,孩子穿着很舒服。母亲感叹说:我们姐妹四个,都赶不上你姥姥的针线。”

记忆中,每到夏天,母亲总是把姥姥请过来,帮着母亲,把全家的被褥拆洗一遍,把冬天的棉衣都提前做好。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13)

手工被子

记得我15岁那年的夏天,母亲生了一场病,不能着凉水,姥姥让我把拆下来的被里子,浆洗一遍。我在洗衣大盆里用肥皂打了一遍,又泡了半天,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在搓衣板上,拼命地搓啊,搓啊,感觉我的胳膊都要累断了。实在不耐烦了,就草草地在清水里涮涮,晾出来了。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14)

洗衣

姥姥过来看看,直摇头,嫌我洗的不净。被里都快晾干了,她到底还是看不过眼,又摘下来放在水盆里,重新搓洗了一遍。要知道,她那时都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

(八)大半生都是客

婆媳该不是前世的敌人吧?天下的婆媳关系亲密的,好像没有几个。

姥姥和妗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彼此看不惯。姥姥的性子懦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一言不合,女儿家去了。

她有四个闺女,轮替着住。就这样,一年12个月,能在闺女家住10个月。只有过年过节,或者是秋天五月,地里的农活要忙了,她才张罗着回家去,帮儿子媳妇干点什么。

她勤劳能干,到谁家住都是个不拿工资的保姆。洗衣做饭看孩子,颠着小脚忙东忙西,从来就没有闲过。女儿家就是自己的家,她也不见外,也不拿自己当客,什么活该干,就干什么。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15)

包饺子

姥姥一辈子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管在谁家里住,大人孩子都很尊敬她。

每到吃饭时,母亲舀好第一碗饭,总是吩咐孩子:“给你姥姥送去。”姥姥接过饭碗,把两根筷子横搭在碗沿上面。双手高高捧起,举到齐眉处,闭目默默地念叨着什么,我知道这是在敬神。

祝祷完毕,她睁开眼睛,看着一家人挨个问:”孩子他爹呢,孩子们的饭都舀上了么?”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16)

荷包蛋

她每顿饭都要这么问一遍,母亲有时会不耐烦地说:“你赶紧吃吧,都有了。”她才放下心来,吃自己的这一碗饭。

有时吃面条,上面卧着荷包蛋,她还非得把这蛋拨出来,“让孩子吃吧,我吃不了。“一阵推让过后,看到家人的碗里都有荷包蛋,她才能心安理得地端起碗。

(九)命运交给别人主宰

闲聊的时候,母亲也会埋怨她:”看看你给闺女们找的婆家,一个不如一个。大闺女嫁给个没牙的豁子,二闺女嫁给个脸上坑多的麻子,三闺女嫁了个矬子,四闺女嫁的男人早早就死了。”

姥姥这时脸上就会显出惶急的神色:"那能怨俺吗?俺不当家,都是你奶奶做主给寻的婆家。人家媒人说人家家里可好了,俺知道个啥呀?"

“自己的闺女,自己不当家,让别人给做主。媒人说好?媒人的话你也信?”母亲继续抢白她。

“呵呵,这不你们都过得也不赖嘛!"l姥姥勉强笑着说。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17)

《老农民》剧照

其实母亲就是和她斗嘴罢了,姐妹四个嫁的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虽没有多大的能耐,但都勤劳善良,吃苦耐劳,不是那种不靠谱的人。

姥姥一辈子自己没有当过家,做过主。不自觉地践行着"三从四德“,一生的命运总是被别人安排。

遇事总是一味忍让妥协,东风来了往 西倒,西风来了往东斜。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大事小事总被别人主宰。

回望她的一生,胆小怕事,性子软弱。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很可怜。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18)

小脚老太太

但她所处的时代,从小所受的教育,再加上她的性格,注定了她一辈子只能这么过。

(十)姥姥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

姥姥一辈子,手里没有钱。年轻的时候不掌权,老了她更不需要钱。儿女家吃饭不要钱,衣服鞋袜,女儿、外甥女都早早就给预备下了。平时我们给她钱,她总推辞不要。硬塞给她,她就拿一个旧手帕包了,放在枕头下面。

一听孩子要买零食,马上就掏她的手帕,“给,给,让孩子花吧,我留着没用。”

她就是这样,没有一点私心。在她的世界里,“我的就是你的,就是大家的。”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19)

母亲笑着说:”你姥姥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钱对她已经没有用了。”

姥姥家有一种祖传的秘方,她用黄米作原料,酿造一种甜甜的米酒,再用獾血做药引子,据说能治疗妇女病,经常有不孕不育的农村妇女找她做药酒。

她辛苦两天做好药酒,能有20块钱的收入,要不了半天,准被馋嘴的孩子给要走。她乐呵呵地说:“你看,我手里就存不下钱。”其时,她是得意的,凭自己的劳动,还能挣到钱给孩子花。

奉献比接受更快乐,这就是姥姥的金钱观。

(十一)乐天安命,终享天年。

姥姥的晚年是快乐的,也是满足的。每次吃饭,她总是感叹:“唉,你说现在的日子多好啊!白面的馒头都吃腻了,不是摊煎饼,就是炸馃子,想吃啥就买啥,这日子过到天顶上去了。”

我们笑她太容易满足了,这些都很平常啊。只有经历过战争、贫穷、饥饿的折磨的人,才会懂得感恩今天的幸福生活。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20)

94岁那年的春天,姥姥说感到吞咽不利索,嗓子里像有什么东西,一绊一绊的。带她到医院检查,果然是食道出了问题。医生估计是食道癌,但岁数大了,也没有必要再受罪治疗了。

回去之后,自然是瞒着她,告诉她医生给开了药,喝了就好了。她倒也配合,总是按时喝药。

再后来,所有的亲戚,总是拿着礼物,络绎不绝地来瞧她。她大约也猜到了,但她也不说破。人家来看她,她就努力撑着,坐起来吃喝,反过来安慰别人,不用惦记我。

最后的几个月,病情越来越严重,她已经吃不下东西了。母亲叫来医生给她输营养液。她不让,一辈子逆来顺受的姥姥,发脾气了。医生要捏住她的手扎针,她就打人家。勉强扎上针,她就给拔掉。

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也许是自知大限已到,安心等待最后的时刻;也许是怕为她治病花钱,增加儿女的经济负担。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21)

最后的日子,亲人来看望她

最后的日子,我去看她,她刚睡醒,激动地说:“你们来了?唉呀,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埋我呢,一大群人穿着孝,白花花的一大片。还有说书唱戏的,满街的人围着看,可热闹了。”姥姥对死已经没有恐惧了,她对身后事很乐观,知道自己死了,能有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在她,就很知足了。

祖父的老物件描绘的祖父形象(生于1922年的地主家)(22)

冀南平原上一棵麦子

姥姥只是农村一个平凡的女人,她去世后,除了亲人,估计没有人会再记起她。

她就如平原上、五月里随处可见的一棵的麦子,看上去是那样的微不足道,朴实无华,到了季节就被收割。

正是这千千万万麦子一样的女人,无私奉献,哺育了后代,让生命的长河,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身上,缓缓地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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