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开年惊喜,莫过于《狂飙》的一路狂飙——从开播到结局,豆瓣评分始终在9.0左右徘徊,成为近年少见的“神剧”。
“对于这个期待的阵容,不枉我等这么久,值得啊!双张(张颂文和张译)都太优秀了。”
“如果扫黑剧都是这个水平,我为啥还要天天看美剧?”
“这个剧名是不是少了两个字,应该叫狂飙演技。”
“严查张颂文!!!他不像是演的。”
……
从评价中,可见网友们对《狂飙》的认可,而认可理由无非是“老三样”:剧本好,演技好,画面好。可究竟什么是“好”,则不了了之。
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影像过度堆积的时代,太多影像正涂改着我们对真实的认知,使我们戴上无形的有色眼镜,只能看到“脑补出来的真实”。于是,沉浸在剧情中,往往意识不到,究竟是什么在打动心灵,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觉得“真实”——《狂飙》的擅场,恰恰就在于拿捏了这层“真实背后的真实”。
站在“大结局”处,才能真正理解《狂飙》赢在何处。
写命运,所以《狂飙》能“拿人”
“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你当年还会帮助高启强吗?”这是在大结局处,扫黑督导专员、省教育整顿驻点指导组组长徐忠(吴刚饰)问主角安欣(张译饰)的话。
背后的情节是:20年前,被流氓打伤的鱼贩高启强(张颂文饰)被关进派出所,正逢大年三十。警官安欣出于同情,将自己的年夜饭(饺子)分给高启强,并帮助他与弟弟、妹妹相见。
这件小事,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
高启强明白了,自己总受欺负,因为手中无权,要想活得好,就要抓权力,正路走不了,就走邪路,这让他一步步滑向黑社会。
高启强的弟弟也明白了,秩序之下,有太多可利用空间,只要够聪明,就能把握它。
安欣则认为,这来自良知的呼唤。当他发现高启强兄弟的良知逐渐泯灭时,他愤怒、迷茫、怀疑,甚至一度“混日子”,却始终不愿放弃。
20年后,高启强成了“黑老大”,弟弟早已为他而死;安欣历经艰辛,终于在指导组中把握机会,实现了“扬善惩恶”的理想。假如没有20年前的偶遇,这一切恩怨会不会烟消云散?如此“惨胜”,值得吗?但这恰恰是《狂飙》的“拿人暗器”——命运感。
在小说创作中,有“短篇写故事,中篇写人物,长篇写命运”之说,故事是逻辑严密的,人物是循序发展的,命运则既虚无缥缈,又合乎情理。《狂飙》把握了这种既虚幻又切实的意味,它的故事轨迹、人物浮沉、情感离合,都围绕命运展开。
是什么决定了安欣与高启强最终的沉浮?并不是智商、确定性和人造必然,而是黑恶躲不开的命运——因为“黑恶”是没有目标和彼岸的,也无法形成自己的秩序,只能靠打破正常秩序而存在。
所以,不论高启强多么“成功”,却总处于被追逐状态——所有选择都有不得已的成分。他始终挣扎在边缘,规模越大,局面就越凶险,一步步走向崩溃。在《狂飙》中,张颂文的演绎的精彩处就在于:呈现出命运拨弄下,高启强的疲惫与恐惧。
命运真实,人人有份
在多元化时代中,命运的真实是最大的真实,是最容易被理解的真实,高于故事逻辑、人物性格逻辑等。
这是因为,现代人生活充满不确定,太多细节只能用命运来解释。在昨天、今天与明天中,“必然性”如此稀缺,“或然性”如此强壮,让“发生、发展、高潮、结尾”越来越像谎言。
在《狂飙》中,命运感始终在流淌,包括:
安欣的女友孟钰嫁给安欣的好友杨健,可杨健却背上“穷女婿入豪门”的心理负担,滑向贪腐。为帮丈夫出逃,孟钰不得不给昔日恋人安欣投毒,但她怎么下得去手?
罪犯老默曾得安欣帮助,又被高启强养为死士。当高启强派他出击时,对手又恰好是安欣。老默自知不可能完成任务,只好按下命中早已设定的自毁键。
高启强的弟弟高启盛学历高,一次次帮哥哥渡过难关,却因疏忽,给哥哥带来大麻烦,他的骄傲让他选择了自杀式报恩。
老默的女儿黄瑶被高启强养大,意外得知父亲的下场,她成了压倒高启强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这些故事中,当事人都有多元选择,他们的命运都非“必然”,但和20年前的安欣一样,即使“人生如果重来一次”,结果就会不同吗?决定毁灭、救赎、欢笑的力量是什么?是命运,是冥冥中不可把握却能感知到的力量。
《狂飙》的情节有跳线,人物有脱榫,但命运感却一以贯之。所以,着墨不多的孟局长被证明与黑恶势力无关时,让许多观众松了一口气……
很长一段时间,影视作品过于追求“情节合理性”,营造出来的却是机械真实,处处皆深意,笔笔藏逻辑,一旦远观,针脚毕现。《狂飙》则营造出命运的真实,在持续选择中,角色走向了他“应该”的方向。
事实证明,写好命运,才能深入人心。大风大浪未必人人都能经历,命运却人人有份——每个人都在其中挣扎,每个人都知道它是怎么回事。
黑暗命运,型塑了黑暗的人
营造出命运感,也就有了深入解读“异世界”的可能。
传统影视剧刻画“异世界”时,常加入想象因素,将黑恶人物简单化、漫画化,似乎人性缺点是堕落的唯一原因。但其实,黑暗心理人人都有,还需制度的缝隙、时代的际会、个人的无知等因素的结合,才能真正变成黑暗的组成部分。
以高启强为例,他身上有重情感、上进、勇敢的因素,在妻子的“约法三章”下,曾试图上岸。可狼长大了也不会吃草:他的资源、团队、经验、认知方式、管理手段都是在“异世界”中修炼而成;在他的身后,有无数准备替代他的人——这让他无法转身。
高启强有情感,他将黄瑶视为己出:得知黄瑶被绑架时,他的焦急是真实的,他觉得:“你是我女儿。”可他对养子高晓晨却下了黑手。
“异世界”总伪装成来去自由、可以回头的方便法门,但几千年来,“异世界”从来无法主导人类社会,成为显规则。这恰恰说明,它不符合人性的实际,是不可持续的力量。
高启强的堕落,源于无知,他的简单经验无法应对复杂现实,干脆走向真实自我的反面;高启强的弟弟有高等学历,却无法挣脱原生家庭带来的自卑感,是情感上的残疾人;至于“保护伞”赵立冬和王秘书则过于精明,他们见证了京海(虚构的沿海城市,剧中故事的发生地)从落后的小渔村,变成繁华的现代都市,他们想成为主导者……
黑暗力量是慢慢在心中长出来的,是内心缺陷的外化。他们以为黑暗力量只是工具,结果却成了黑暗力量的工具。当赵立冬被暴露时,他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才知彼此之悬隔。正如他的帮凶王秘书接受调查前,把眼镜放在街心公园的台阶上,一声苦笑……
黑暗力量源于虚无,必归于虚无。不被它裹挟,就必须正视它。正是黑暗力量的必然命运,点化了《狂飙》中的“真实感”,保证了其中人物“个个鲜活”。
不是一个角色出彩,而是集体出彩
呈现命运真实,《狂飙》采取了太极图式的结构手段:高启强是一边,安欣是另一边。二人有相似处——家庭生活都比较失败,都爱钻牛角尖;但更多是相异处,道路不同,命运亦不同。
这种双线对照式结构,本是“反黑剧”的套路,但《狂飙》通过人物扇面式分布,掩藏了结构上的雷同。都是被黑恶势力利用的警察,便各有差别:
曹闯是安欣的师傅,长期不被重用,最终发生动摇,不幸殒命,但他良知仍在,对自己的行为颇有忏悔。
李响自知无法对抗黑恶势力,便假意迎合,暗中收集证据,大节无亏。
张彪则与世沉浮,一边贪腐,一边又心怀歉疚。
杨健陷得最深,但心中的善念最终被唤醒。
常言道:“好人和好人都是相似的,坏人和坏人也都是相似的。”可《狂飙》能把同样的堕落者刻画出不同,曹闯的沧桑、杨健的自卑、李响的纠结、张彪的小聪明……而张彪对安欣(安欣的养父是高官)说:“你上面有人,所以你不怕。”呈现出个人境界,也道出几分无奈。
在《狂飙》中,黑社会的脸谱也呈扇形分布:老默凶残但讲义气,他的死充满悲情;李宏伟貌似穷凶极恶,其实内心胆怯;疯驴子邪恶,却善于自保;徐江(贾冰饰)只会欺负老实人,遇见狠人就结巴;泰叔(倪大红饰)装老谋深算,其实虚张声势……
除了写群像,增加枝节也是突出命运感的手段,如高启强对陈书婷的爱,高启强弟弟与陈书婷之间的冲突——至于高启强剪除程程,最终夺走泰叔的江山,则是一个反写的《李尔王》……双线对照的最大困境在于,高启强这条线更具陌生化,安欣这条线更常态化,前者常压倒后者,重蹈“有趣的坏蛋,乏味的好人”的覆辙。而条线纷繁的对冲,赋予安欣更多的表现空间。
《狂飙》不是一个角色出彩,而是集体出彩;不是一个细节准确,而诸多细节准确。这种整体感,这种全方位的、对命运的呈现与把握,应成为国剧的发展方向。
作者|唐山 编辑|罗皓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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