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电影的后窗是对电影和电影创作者的一次记录。在这个系列里,我们会细数那些仍在世的优秀电影导演以及他们的作品。如果说他们的作品给我们打开了想象之窗,那又是什么样的文本,戏剧,美术甚至音乐影响并造就了他们的经典之作?
后窗系列,将会深入探讨那些可以称为大师的导演们,他们的创作从哪里来,他们的作品传承了哪些经典作品。
2018年,电影导演兼模仿秀演员乔丹·皮尔(Jordan Peale)与Buzz Feed(新闻网站)合作制作了一段“深度造假”的视频。在视频中,通过人工智能合成技术,制造奥巴马的数字模型,发表一段讲话视频,把特朗普称作“彻头彻尾的蠢猪”。
虽然视频看上去就像是真的,但这显然是虚假新闻,因为在视频中,当皮尔让奥巴马说出“现在,我根本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至少绝不会在公开的演讲中这样说”的时候,他让那个明显是他捏造的形象开玩笑般地点了点头。
乔丹·皮尔在后来谈到这段引起轩然大波的视频时曾这样说:“这听起来可能很简单,但是在信息时代,我们如何继续向前发展,将意味着我们是选择继续这样生存下去,还是选择坠入某种混乱的深渊。”
五年以后,乔丹·皮尔新作《不》的上映,仿佛是对自己那次访谈的自问自答。
在乔丹·皮尔过往的作品中,他展现了强大的驾驭跨种族题材的能力,以及为观众呈现当代美国社会种族问题的主观意愿。他生于1979年,算是压着个80后导演的边。皮尔是黑白混血,父亲是黑人,母亲是白人的他从小接受良好的中产阶级教育,但在生活中,因口音偏白种人常陷入尴尬——黑人兄弟觉得他不够“黑”,白人社会又觉得他不够“白”。
于是皮尔从小在不同文化语境中随意转化,培养了他言语的敏感度;同时,擅用各种口音扮演不同角色的行为,使他对戏剧表演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后来成为了SNL(《周六夜现场》)的编剧,直到2012年,主演电视剧《基和皮尔第一季》一夜爆红。
也许是乔丹·皮尔独特的经历,让他做到了许多更有经验的导演都做不到的事——在轻松的娱乐向影片中融入关于社会与文化的思考,并且使所有组成部分有机结合,让观众一边笑一边思考,一边思考一边笑。而这种关于社会和文化的思考,很大程度上指向的就是当代美国社会的“后种族主义”状态。
在转战大银幕的2017年的《逃出绝命镇》和2019年的《我们》里,乔丹·皮尔类型片包装下的作者表达体现得淋漓尽致。在这两部片子里,他重新定义了喜剧 惊悚这一看似矛盾的经典片类型。
但是,乔丹·皮尔的这部新作,却在上映后迎来了极为两级的评价。
专业如法国《电影手册》高度称赞:“乔丹·皮尔是真正的电影导演。”
与之相对,一众皮尔从《逃出绝命镇》就积攒起来的恐怖片影迷却表示懵圈。
在我看来,这部电影却是真正成就乔丹·皮尔的作品。也许十年,五十年后我们再回看,才会发觉,我们曾见证了这部经典的诞生。
豆瓣关于这部电影的剧情简介十分简单:
“本片由史蒂文·元、丹尼尔·卡卢亚和柯柯·帕尔莫主演,他们饰演位于加州内陆一座荒凉小镇的居民,目击了一场令人不安及不寒而栗的诡异发现。”
这简单到一句话的剧情简介显示其奇观电影的属性,同时也表明,影片的真正主角,就是这寻常小镇里的“异常角色”——“一场令人不安及不寒而栗的诡异发现”——编辑甚至找不到一个名词来与之对应。
影片在无可挑剔的技术呈现(如摄影,特效等环节)的背后伴随着谜一般的象征和隐喻,这象征和隐喻离我们熟悉的“乔丹·皮尔式”政治寓言和种族话题相去甚远,相信看过影片的观众都会在震撼的同时发问:天空中的不明生物到底是什么?
在我看来,这个云层背后的不明生物,电影《不》的真正主角,就是美国恐怖小说家H·P·洛夫克拉夫特所创作的“克苏鲁”这一概念在百年后的电影化呈现。
从广义上讲,克鲁苏就是一个神话,一种文化符号,狭义来讲,它出自洛夫克拉夫特的著作《克苏鲁的呼唤》(Call of Cthulhu)。
我们常用“不可说的巨物”来描述克苏鲁——“不可说”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可说——Cthulhu这个词就是洛夫克拉夫特生造的,在洛夫克拉夫特赋予小说的世界观中,不能用人类的语言准确发音正是克苏鲁这一来自外星球的巨大力量其神秘性的体现。因为H·P·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对这个形象十分满意,对其描写最为丰富,加上他的版权继承者奥古斯特·威廉·德雷斯对克苏鲁神话体系进行的归纳和修改,最终确定了“Cthulhu Mythos”这一称谓。
被斯蒂芬·金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古典恐怖故事作家”的H·P·洛夫克拉夫特,《克苏鲁的呼唤》是他最知名的短篇小说之一,该作品写于1926年夏季,至1928年二月发表于杂志“惊奇故事”上。
《克苏鲁的呼唤》的结构十分简单,以主角的认知心理为线索,从熟悉的世界为起点,在隐晦的线索中逐渐发现异常,慢慢地揭露掉表面平凡的正常的表象,随着调查不断深入,认知的不断加深,开始注意到潜伏在正常表面之下的扭曲怪异的本质。
从《克苏鲁的呼唤》之后,对于未知的恐惧、表象与真实的反差、人类社会的隐喻,这三点构成了克苏鲁神话体系的核心。
我们首先来说一下对于未知的恐惧,无论是在《疯狂山脉》中或是其他克苏鲁体系小说中的主角,都充斥着这种恐惧感。
寻常所认知的恐惧,都是建立在固有观念上的,不论是东方白衣长发女鬼,还是西方血浆异形怪物,这些恐怖都是堆砌人类已知的概念。而H·P·洛夫克拉夫特认为,真正的恐惧是超越想象之外的未知。“人类最古老而又最强烈的情感是恐惧,而最古老又最强烈的恐惧是未知。”
第二点,关于表象和真实的反差。
H·P·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恐怖世界是一个不能用人类现有知识储备去理解的世界。你能想象出一个你想象不出的事物吗?但这种矛盾就是理解洛氏恐怖的基础。
第三点,对人类社会的隐喻。
H·P·洛夫克拉夫特在《克苏鲁的呼唤》中写道:
“我认为,人的思维缺乏将已知事物联系起来的能力,这是世上最仁慈的事了。人类居住在幽暗的海洋中一个名为无知的小岛上,这海洋浩淼无垠、蕴藏无穷秘密,但我们并不应该航行过远,探究太深。”
过于“高概念”的设定导致近百年来,看似最具“奇观”性的克苏鲁却鲜有成功的影视改编,很少有影视作品能够深刻反应克苏鲁神话的世界观,因为克苏鲁神话与希腊神话、苏美尔神话、古埃及神话的概念完全不同。它不是人类臆想出来的精神归宿和信仰,也不用来解释未知,更不是控制人心的政治手段。克苏鲁神话中的力量以一种人类不可理解的方式存在于这个宇宙,“生命”这个概念几乎也不能定义它。
进入二十一世纪,cg技术的飞跃和游戏产业的兴旺,伴随着人们对于电影奇观的追求加剧,使得原本非常小众的克苏鲁文化再次走向台前。上文提到的《疯狂山脉》(克苏鲁神话经典著作之一)计划由墨西哥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潘神的迷宫》、《水形物语》、《环太平洋》导演)拍成电影,因为疫情无限延期。乔丹·皮尔的《不》,在疫情期间拍拍改改最终完成——看来导演15年奥斯卡最佳编剧(《逃出绝命镇》)不是白得的。
拍摄类型片的挑战在于它必须履行影迷与这种类型之间的潜在约定,同时又必须超越这些元素,只有这样影片才能拥有广大的观众。好莱坞上一次做到乔丹·皮尔这样类型杂糅并取得成功的少数族裔导演,就是咱们熟知的华人之光——李安了。
我们常说在商业片市场上,看一个导演要看他的第二部和第三部作品。
正如李安在《饮食男女》中跳出前两部作品的个人家庭书写,上升到讨论全球化语境下西方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冲击。《不》里乔丹·皮尔也放下了一贯的种族话题和政治隐喻,而让这部在奇观电影的商业包装下的艺术作品,承载了他在政治寓言和种族问题以外的元电影尝试。
在元电影的分析理论下,我们回到《不》的主角,缓缓揭开它的面纱。
这个不明生物——当代的克苏鲁,就是我们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爆炸的信息。
电影《不》,用动物马比喻现代人群体及他们面临的困境,人成为了媒体的“消耗品”和“奴隶”,会食人和食马的克苏鲁就是美国现代社会无孔不入的媒体,而这个天空巨洞的外形也是对媒体硬件上的核心元件——镜头的隐喻。
导演皮尔的要求十分特殊,他将不明生物分为了前后两种不同的形态,之前是“外星飞船/太空飞碟”(space saucer)形态,又称为“UFO”形,对应的是镜头与摄影机(手机)。
第二种形态参考《新世纪福音战士》(EVA)的不明生命体使徒(Apostle)天使(Angel),设计巨大的体积和独特的造型,看过EVA的原作,会对这些人类的敌人印象极其深刻,有恐怖的破坏力和巨大的怪物感、异物感,他们实际是人类的不同存在形态。导演皮尔借用的EVA使徒,就是提示,媒体(线上)人是人的一种“形态”,一种“媒体形态”,“媒体形态”充满了扭曲和疯狂。在这个“人”从真实到“媒体”的过程中,异化的情绪潜移默化的蔓延,同时孤独感和不断探知带来的对于未知的不安不断地加剧。
对第二形态的另一解读是罗夏墨迹测试(Rorschach Inkblot Method,RIM),又称为墨迹人格测试,由瑞士精神病学家赫尔曼·罗夏(Hermann Rorschach)根据泼墨游戏改进而来的一种人格测验。
有意思的是,延期至2022年《不》上映, 正好是罗夏离世的100年,罗夏于1922年去世。
罗夏墨迹测试是给测试者展示墨迹图,让测试者在观察墨迹图的过程中,对墨迹反应并描述看到的图形,研究人的想象,从而研究人的心理机能,分析潜意识中的情感、欲望、动机等。但这种测试方式最初并不完善,只是罗夏分析人的反应的一种测试,而研究在罗夏去世后,才由其他的精神病学家接手并逐步完善。
乔丹·皮尔相当于让电影观众接受一次罗夏墨迹测试,看不明生物相当于看一个几何图形,由大量的曲线组成,从第二形态,可以联想到不同的物品和生物,如贝壳、花朵、风帆、鹰、大蒜、棉花、热气球、羽毛扇、口罩、孔雀、塑料袋、蝴蝶、风筝、水母、面膜等。也可以是一张脸,一张丑陋的或是破烂的甚至恶意的面孔。
而所有这些形象,其实它们都是源自“不确定性”,源自我们对于未知的恐惧。
我们害怕未知的东西,从几千万年前人类的祖先走出山洞的时候我们就在恐惧这样的东西。这是一种本能。
有趣的是,克苏鲁的神和人类是绝对差距。普通的人类仅是看到他的样貌就会陷入无尽的疯狂,直接清零人类的San值。
而H·P·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主角往往是受过高等教育、具备一定科学素养的无神论者或理智型人物,一开始对于调查显现的有关上古神话或邪恶仪式往往报以怀疑的态度,但是随着调查深入,一切常识都会被打破,这种摧毁“理智者”的做法也让他的小说更具戏剧冲突。
在《不》中,反倒是代表前工业传统的“牧马人”兄妹最终用反“凝视”的方式(胶片拍照),战胜了“当代克苏鲁”,至少是逃出了其无孔不入的“监视”。
想必百年前的H·P·洛夫克拉夫特做梦都不会想到把他脑海中诡谲奇异的形象视觉化,却又加上一个“光明的结尾”的,就是乔丹·皮尔这位“疯狂喜剧人”。
有意思的是,导演乔丹·皮尔在《不》之后,下一个电影项目计划批判美国的娱乐产业,以华特迪士尼娱乐公司和实体娱乐为题,讲述一个发生在游乐园之内的黑色幽默惊悚故事。喜剧人严肃起来真是吓人,乔丹·皮尔是要和“娱乐至死”死磕到底了。
这一切都不能不让我联想到以《公民凯恩》留诸后世的导演奥森·威尔斯,同样从电视(广播)走出,以新闻(流量)爆点出位而最终成为电影作者。两人共有的怀疑精神,是后疫情时代我们对于无所不在的信息深渊说“不”的开始!
作 者
三彩唐
摄影指导
高校教师
自媒体人
主编:栗子
排版:央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