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房子重要性的认识,始于第一次见丈母娘。

“你和我女儿互相愿意,我也没说的,只是结婚叫成家,你的家在哪里?”

说这话时,未来的丈母娘盘腿坐在床上缝补衣裳,眼睛从眼镜框上边盯着我,白多黑少,吊在颧骨上的老花镜看上去深不可测。

我知道她问的“家”的含义是房子,结婚的婚房。在我谈婚论嫁的那个年代,有没有房子是找对象的首要条件,家有房三间,胜过县长爹。

“现在没有,将来肯定会有的。”

“你是现在结婚,还是将来结婚?”

如果你不准备将来结婚,那么你现在得有房子,这个逻辑很严密,无隙可乘。能不能和自己爱的人成一个家,得有一个房子,房子是家的前提,房子是安顿爱的地方,这没错。

从此,我开始关注房子,了解与房子有关的一切信息。

上世纪80年代没有房地产市场,但开始允许建私房,人们和城郊的生产队买地皮自己建。根据地段,买一间房的地基500元左右,但凡修房子,地基至少需要两间。我一个月工资48元,一年600元,自己吃饭穿衣,还要给母亲生活费,一月赶不上一月花。就算不吃不喝攒上两年,买上两间房的地基,还要盖成房呀,地基只是房子造价的四分之一。

一番调查研究,结论是:结婚只能是将来的事了。

承蒙岳母开恩,同意把结婚与房子的次序改一下:先结婚,后建房。

1986年12月1日,经过5年漫长的恋爱,我结婚了。婚房就是女朋友在神木二中的办公室。当时,女朋友在神木二中工作,与另一位女老师合住,宿办合一。我们俩结婚没有地方,合住的那个女老师刘云萍慷慨承让,自己找了个临时办公的地方。

办公室在二层最东边,窑洞上面修的薄壳窑,不到十平米,一盘大炕占了多一半,地下临窗放公家的办公桌,自己置办的沙发放左边,妻子陪嫁的衣柜、写字台放右边,一个平柜没地方放,只好上了炕,放在炕的左边,占了炕的三分之一。家里唯一的电器是屋顶的灯泡,还是公家的。

公家的房,自己的家,这个只能住不能开伙做饭的家带给我们初婚的温馨、甜蜜。甜蜜了半年,妻子怀孕了。在要与不要孩子的问题上我俩产生严重矛盾,矛盾的焦点就是房子。

“孩子生在哪里?”妻子一次次问我。

“世界上没房子的人就不生孩子了?”我的反诘似乎义正辞严。

但现实比嘴更硬,我也不是傻子,先不说在哪里养育孩子,就说在哪里坐月子都成了迫在眉睫的大问题,总不至于屎毡毡、尿毯毯给人家学校老师办公的地方晾出一楼道。

上世纪80年代,神木县城有多余房子出租的人家太少太少了,老城里的四合院里会有一间半间南房出租,贵且不说,南房又阴又冷怎么坐月子?预产期偏偏就在冬天。

因为没有房子,差点连我的宝贝女儿都没让出生。

那一年,我对神木县房产状况的调查研究到了半专业化的水平,调查研究的最终结论是:在神木县我要修建两间房子,至少奋斗十年。眼前要租一个合适的房子就两个字:没有。

有一个机会我可以调到榆林,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决定到榆林。

那时候神木到榆林坐公共车要走差不多五个小时,而我舍近求远,不惜两地分居,最主要的原因是榆林比神木容易搞到房子。在榆林,单位修建福利房很普遍,况且我要去的是榆林地区行政公署,行署已经在东山建了一片家属房,家属房的东边还有一个高台空着,迟早要建家属房。冲着东山那片空地,我义无反顾地在妻子怀孕四个月的时候调到榆林。

公元1987年,我人生最大的理想,甚至活着的目的就是房子。

到新单位,不说了解业务,也不说熟悉同事,只说怎么在榆林有房子。

榆林行署在东山的空地有指望,但肚子里的孩子等不住。我了解到已经建好的房子全部分配到人,但因为这个地方离榆林市区远,很多市区有房的人不到这里住,所以空房很多。

每天下班,我就到东山家属区,一个大门缝挨一个大门缝往里瞅,只要在大门缝外边看见院子里长草,我就记下门牌号,调查主人是谁,有没有租住的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调查到4排68号主人白少斌在大柳塔华能精煤公司安检处工作,他妻子在榆林师范学校当老师,家安在榆师的家属院,这个房子暂时不用。白少斌原来在榆林地区煤炭局工作,我就找煤炭局的熟人,通过熟人再找白少斌的朋友,通过白少斌的朋友找到白少斌。我还没见白少斌,房子钥匙就到了手,租金好说歹说不要,连价钱都不跟你谈。

难忘白少斌,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而这个被帮助的人他当时并不认识。

一个夏日的午后,夕阳把城墙镶了一道金边。我打开座落在榆林西城墙外的白少斌家的大门,进了小院子,两孔砖窑洞坐北向南,家里有厨房,有储藏间,有客厅,有卧室。

哈哈,房子这就有了吗?在一个秋阳西沉,鸟稀人静的下午,站在这个温馨的小院子里,恍如梦中。

1988年秋天,我们一家人住进了榆林东山行署家属院东4排第2户,门牌是“兴中路68号”。尽管房子是人家的,但家确确实实是我的。唯一的缺陷是上厕所要到5排后边的公厕,早上倒尿盆得起早,怕遇见人尴尬。晚上妻子去厕所,不管我有没有需要都得去,保持隔墙有耳。也有好处,因为上厕所,认识了不同单位的左邻右舍,听来好多小道消息,比如东边的空地什么时候修建家属房,什么条件的人可以修,就是在这里听来的,这个地方人们说话不遮掩。

1989年春,东边的空地开始修家属院,我是单位里第一个报名要房的人。那时候修的家属房都是平房,有的是砖券薄壳窑洞,有的是水泥楼板房。尽管还不知道自己的房子在哪排哪号,但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到工地上看一圈。

从春到冬,一天天看着地基做起了,墙起了,过顶了,开始做院墙了。我先是站在比家属房更高的东边俯瞰,然后再一排一排挨家挨户细看,从南到北5排,东4户西3户,35户的每一户我都不止一次地到过,站在每一户也许会分给我的房子的院子里,假设是自己的家遐想一番,怎么装修,怎么布置,甚至有时候会遐想到一家三口在这个家里生活的细节。

1990年夏天,盼望已久的分房的日子终于到了!

房型分别为薄壳窑洞2孔、3孔、楼板房三间三种房型。按经济实力,我要2孔窑洞比较合适,只要4500元。三孔窑洞6000元,三间楼板房7900元。我最终决定要三间楼板房,为此和妻子反复商量了差不多一个月,最后决定要楼板房,是因为楼板房比窑洞要先进时尚,总体上楼板房的位置要比窑洞好,再说买房治产是百年大计,克服眼前的困难一步到位比较好。

可是,克服这7900元的困难,比制订百年大计还难。

1990年以前,我俩的工资两个人加起来不足180元,从1989年开始,工资一发储存100元买房钱,每个月孩子的奶粉20元,保姆费20元,母亲的生活费20元雷打不动,留给我们的生活费不到20元。如此节衣缩食,到交房钱,自己只有不到2000元,够四分之一,另外四分之三要靠借,可是在那个工资普遍百元以下,千元是巨款的年代,谁有余钱可借?

关键时刻,岳母出手救急给了2000元,剩下的4000元摊派给二哥、二姐、孩子的大舅。经过一番分析研究,确定这三人是当时的“有钱人”,舍得为我们“割肉”是更重要的因素。

凑够了买房钱,真正能够住进去,至少还得2000元。房子是个“毛坯”,墙是素的,地是红砖铺的,厨房、卫生间都得重新装修。关键是取暖,如果仍用火炉,客厅、两个卧室、厨房、卫生间,得安五个火炉。那时榆林还没有集中供暖一说,有大房子的人家都是自己烧小锅炉供暖,俗称“土暖气”,我们也得安“土暖气”,安一套土暖气,炉子、管道、暖气片至少500元。总之,准备在这个房子里生活,至少还得2000多元。

分房抓阄在榆林行署办公室的房产科进行,人们一个个脸红扑扑的,像刚刚散了一场宴席。我是又紧张又兴奋,紧张大于兴奋,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片房子位置的优劣,所以分外在意抓阄的手气。当我展开纸团看见用毛笔写着“东三排第二户”,脑子里马上就想到房子的位置与样子,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不是我最想要的位置,但也不是我担心抓到的位置。

给妻子汇报时就成了位置最好!东边,紫气东来;居中,众星拱月。妻子听了特别高兴,当天中午下班连饭都没顾上做,夫妻俩就到即将成为自己的家里看了一趟。

正午的阳光照着崭新的院落,坐北向南三间大房,一进两开,中间客厅两边卧室,房子后边少半部分是厨房、餐厅、储藏间。有卫生间,但既无马桶又无热水,只有一个水龙头。院子足足有一百平米,进大门右手是一个独眼蹲坑的旱厕,不用夫妻双双到外面上公厕了。我想着房子怎么装修,妻子谋划院子哪里种花,哪里种菜。那时候还没有“愿景”这个词,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们夫妻俩就是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构想生活的愿景,构想的久久不愿离开,恨不得当天愿景就变成实景。

走出巷子,发现也有人在看自己的房子,有的还带来老人、孩子,欢声笑语溢满院落,从巷道里奔涌而出。

从1990年开始,我们每个月雷打不动从工资里拿出200元准备装修房子的材料。尽管两个人工资都有上涨,合起来也就是260元左右。为了省钱,把看孩子的保姆也辞了。水泥、沙子、砖、木料、玻璃,每月有多少钱就备多少,为了省钱,想各种办法,找各种关系。直到第二年春天,材料才大体备全。备材料的过程,发现左邻右舍都修南粮房,既扩大了一间房,还加高了南院墙有利于安全,一举两得。我们也决定修南粮房,又得增加一千元的投资。

就是这一千元,生生把我逼成了省、地、县各种报纸的撰稿人、通讯员,三五百字的报道,千数字的言论,还有一句话新闻,稿费是三元五元十元八元,贴补生活,不至于揭不开锅,整钱都修房子了。

1991年春天,春暖花开的时节,装修房子的工程开工。

改结构、铺地板、改窗户、做家具、修粮房、铺院子,每天都要有三到五位工人,最多时有七八位。我们俩一边上班,一边支应,妻子每天三餐,我要随时准备下街买东西。那时候从东山骑自行车到榆林街上买东西直上直下一道三公里的长坡,来回一趟最快一个小时。有时候一天要下去四五趟,下山飞快,上山推车爬坡异常吃力。

一有空,我就打下手当小工。粮房的保温层用了一拖拉机的炉灰渣,用大铁锹从地上翻到二层架板,再从二层架板翻上房顶,我一个中午就干完,连农民工都佩服得竖大拇指。为了自己的房子,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因为每天干粗活,脸黑手糙,晚上从脚上脱下丝袜子粘在手上放不到炕上。

经过半年艰苦卓绝的劳作,入秋,房子装修完工。

原本应该晾一两个月再搬,实在是等不及了,热乎乎的心不在乎潮乎乎的家。住在新家的第一天早晨起来,一家三口放在炕头的三双鞋,留下三个大小迥异湿湿的鞋印,水干印灭,我和妻子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在我结婚五年以后,我的孩子三岁的时候,我的家终于安放在自己的房子里。

十年以后,我们卖掉了这所原本打算住一辈子的房子。交给新房主钥匙,离开家的那一刻妻子哭了。这所房子倾注了我们夫妻太多的心血,寄寓了太多的憧憬。从房子到院子,每一个角落,都有妻子打理的痕迹,每一样东西都似乎被女儿的小手摸过,满屋子都弥漫着亲人的味道。房子卖了原价的五倍还多,但房子能承载亲情,储藏记忆,钱不能。

此后几十年,只要去榆林,我和妻子总会挤出时间去这个曾经的家看看。有五年没去了,不知房子还在不在?

1992年邓小平南巡谈话发表,榆林地区出台了鼓励党政事业单位干部下海经商的政策,规定可以留薪留职经商办企业,随时可以“上岸”回原单位上班。

为了还清买房欠债,我决定“下海”,向单位打了留薪留职三年的报告。心想,即使赚不到钱,就算上了三年的商科研究生。哪想到这一脚迈出去,竟然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因为生意的关系,我走进了在大柳塔的华能精煤神府公司。

人与房子的缘分及感悟 文史有多少人与我一样(1)

大柳塔矿区

这个新兴的现代化大型煤炭企业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人家住的房子。在大柳塔,我人生第一次见到了住宅楼,走进了单元房。这样的房子里有卫生间,有24小时不间断的热水,24小时不间断的煤气,24小时供暖(冬天)。我榆林的房子,做饭要烧炭,上厕所要到院子里,洗澡要大锅烧水,土暖气等于把锅炉房安在家里,既不卫生,又浪费煤,还不暖。这一对比,我有三间房的自豪感荡然无存。

1995年,华能精煤神府公司子弟学校准备招聘校长,我师范毕业又有过五年从事教育的经历,所以毅然向公司领导申请,调到这里可以住好房子是最大的动力。

几经周折,1995年开学,我成了校长,尽管校长只是个科级,但可以分到房子,这我早已调查好了。

1997年冬天,我们一家人如愿住进北区7号楼401房,三室一厅79平米,两个女儿有了单独的卧室,和父母分床睡。最最关键的是有了一间单独的书房,我看书,大女儿做作业都是进书房,门一关外面的喧嚣进不去,里面的宁静跑不了。

住在这个房子里随时可以点火做饭,随时可以在家里上厕所,每天可以洗澡。

这一年二女儿4岁了,一开始死活不爱洗澡,后来洗上了瘾,每天洗,泡在澡盆不出来,一边泡,一边唱,几乎每次洗澡都要把会唱的歌唱一遍。

时间进入21世纪,我调到内蒙古工作。2007年在首府呼和浩特的繁华地段买到一套商品房,站在客厅,可俯瞰公园,身居书房可遥望大青山。楼层好,有电梯,田园风格装修。

搬新家的这天,日记是这样写的:“今天搬入新家,在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最好的地段有了我自己的家。我出生在陕西省神木县花石崖乡高念文村,我的老家是爷爷土改时分的一孔土窑洞,据说这孔窑是我们的立祖高念文住过的,大约有五百年的历史。这个有五百岁的老窑使用面积也就是15平米左右,一半是大炕,不到7平米的炕经常要睡五六个人。地下的五分之一是锅台,其余的地方是放米面腌酸菜的大黑瓷缸,家里最值钱的就是瓷缸。我做梦都梦不来能住上今天这样的房子,当珍惜,珍惜,珍惜呀!”

人与房子的缘分及感悟 文史有多少人与我一样(2)

作者出生的高念文村

我刚住进这个房子的时候,周围非常空旷,青城华府的两栋楼鹤立鸡群,一眼望去,楼的前后左右是一片片低矮的住宅群。一天天,眼见着老旧的小区拆了,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现在四面望去都是楼群。站在我们家的阳台瞭望,我经常会想,这些住在高楼大厦里的人,有多少人与我一样,命运与房子紧密相连?

来源:各界杂志2020年第7期

作者:高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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